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幻花>第一卷 第一十章

?幻花(10)

翌日。在潘媒婆家的堂屋里,三里桥的王公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旁。潘媒婆坐在他对面把昨天发生的前前后后叙述一遍。

直说得泪流满面,末了,潘媒婆长叹一声:“王公子,死了这条心吧。俗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留心给你另觅良缘就是。”

王公子不语,呆坐半晌,神情黯然独自离去。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潘媒婆连连摇摇头,叹息不已。

红尘男女,一双双,一对对,有缘无份,有份无缘,她整日周旋其中,已是见多不怪,可象王公子这样痴情的却少见。

这位王公子家底殷实,模样儿生得是斯文俊秀,人品也老实持重,是个极佳的人儿。再没见剪兰之前,对未来的打算和一般人相同:找个门当户对,八字吻合的小姐共度这漫漫人生路。

这是个既实际又很好实现的想法。

某日,他闲来无事,拎着鸟笼上街闲逛。街上人很多,王公子东瞅瞅,西望望,悠然自得。

笼中八哥突然扇动双翅,上下跳跃,连声尖叫:“美人!美人!”王公子这只八哥可是非同一般,极通人性。而且秉性怪异,十分好色,眼界还极高。

王公子急忙抬头,双目在人群中游走,一路寻寻觅觅,觅觅寻寻。

目光停住。

路边有个女子,手中挽着一个菜蓝,听到怪声,蓦然回首——只见她白如玉的皮肤,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眸子黑大明亮,顾盼之间仿佛宝石滚动,玲珑悬直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微微抿着,似笑非笑。

“美人!”八哥又叫。

原来是只八哥!她不由莞然一笑,露出一排贝齿。然后转过脸去,继续前行。

王公子这边已经痴了,一颗心怦怦怦狂跳不已,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道:她在对我笑!她在对我笑!她在对我笑!

眼睛里只见金星火星乱闪。

女子逶逶迤迤,渐渐走远,王公子依旧呆若木鸡。

八哥急得大呼:“美人!美人!”

公子方才醒悟。拎着鸟笼,躲躲闪闪,尾随其后。

跟她走过一座桥,跟她穿进一条巷,跟她拐过一道弯,看着她走进一间半旧的土院,窈窈窕窕的身影消失在门里——王公子盯着那门又呆了半会。

这时空中骤然飘下一场大雨,豆大的雨点劈哩啪啦落下来,把王公子还有那只八哥淋得全身透湿。公子这才惆怅满怀的离去。

次日,他又来了,花费心思,左邻右舍打探,终于把这美人的底细调查的清楚明白:这女子名叫石剪兰,身边有一个兄弟。还未许配人家……

自觉男才女貌,佳偶天成。把原先定的目标,还有那计划统统丢到九霄云外。

回到家中,费尽心机,花言巧语,说服了双亲。一时半刻都不愿蹉跎,急急忙忙请那潘媒婆上门提亲。谁知。谁知——唉!唉!唉!

王公子回家后,终日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王老爷和王夫人束手无策,若大的家族,仅一个儿子,生怕他想坏了身子。

苦思苦想,无可奈何选了个下下策,举家迁居,离开这伤心地。

父母之命,王公子只能听从,想到日后和美人相见无期,更是郁郁寡欢。正在此时,有好友登门拜访。

王公子的好友,是位画师,尤其擅长仕女画,在建业开了一家画坊,这次回乌程办事,顺便和老友相聚。

看到他,王公子有了一个想法,请他画一幅画,让美人永远陪在身边。对好友的请求,画师满口答应。

两人在剪兰屋外晃荡两日,画师把剪兰姑娘的芳容神韵深深刻在脑里,回去后下笔如神,一幅美人图栩栩如生。

佳人佳作,就这样给了王公子,画师感到不舍。

于是他又偷偷的临摹了一幅,交给了王公子,自己则将原稿私藏,带回建业。

县署后院,有一个用土砖搭成的斗鸡台,是万彧为欣赏斗鸡专门搭砌的。

斗鸡是当时上层社会十分流行的一种游戏活动,场面紧张激烈,气氛热闹,下注,写诗,作画,亦俗亦雅。很受达官显贵的欢迎。

当时有个叫曹植的写了一首《斗鸡篇》,便风行一时:游目极妙技,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房。群雄正翕赫,双翘自飞扬。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觜落轻毛散,严距往往伤。长鸣入青云,扇冀独翱翔。愿蒙狸膏助,常得擅此场。

早晨,刘二叫所有的捕快都聚在县署,通告大伙一道指令:“县爷叫人捎话来了,今天有贵客光临,要在我们这里举行一场斗鸡比赛。各位兄弟哪都别去,全都留在县衙,一是招待客人,二是人多热闹,三嘛——大伙也顺便乐一乐。总而言之,一定要让客人们玩得高兴。到时,说不定县爷还有银子赏给各位的。”

“好久都没看斗鸡了,今天可得好好玩一玩。”捕快们笑逐颜开。

“谁要来呀?”旗杆低声问身边的石平安。

“我哪知道,不管是谁,都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只管凑热闹就行了。”

穿这身差服已经大半个月,可他俩连万彧的影子都没瞧见,这位县老爷一直在外私访还没回来。

捕快们开始张罗,一起动手,把县衙里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在门口悬挂了几盏灯笼,搭出一副欢迎贵宾的架式。

就在一切准备的差不多时,一名捕快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大声叫嚷,“来了,来了。”

“好了,知道了!”

刘二大手一挥,“走,大伙和我一起恭迎老爷。”说完,抢先往大门走去。其他捕快蜂拥过来,跟着刘二来到门口。

远处尘土飞扬,一阵马蹄声哒哒哒由远至近,从大道那端过来十几匹骏马,到县衙门口停下。

万彧首当其冲,和他并骑的是位淡青衣袍的青年公子,身材挺拔,皮肤微黑,一双眼睛晶莹透亮洋溢着热情,给人感觉宽和随意,正是乌程候孙皓。

跟在后面的几位客人全都是油头光面,个个神情倨傲,华衣锦袍,全是当地的富豪。

最后几匹马上坐得都是各家专请的斗鸡教练,每人身后,用绳子绑着鸡笼,是训练得异常凶悍的斗鸡。

刘二跟前恭后地接待客人,见人满脸的笑,声量也小了,此时这正是巴结的好机会,他可不愿错过。众捕快一拥而上,有的牵马,有的伺候客人下马。石平安和另外几名捕快则忙着把一个个鸡笼拎进衙里。

万彧带着孙皓等人到事先搭好的凉棚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放好了茶水,果实,只等好戏开始。孙皓坐在当中,万彧陪在旁边,端茶倒水,十分恭敬。

一切就绪,捕快们站立一旁,听候差遣。旗杆挤到刘二身边,向他打听,“这里边哪位是我们的县老爷啊。”

“那位就是我们的万老爷。”刘二指了指凉棚对旗杆说。

石平安踮起脚,伸头往凉棚那边探望。原本轻松的面颊猛然一变,那一排陌生的笑脸里,有一张脸似曾相识。他忐忑不安,赶紧掉转脸,低声问身边的刘二,“刘捕头,那位坐在当中的公子是谁呀。”

“他呀!他就是乌程候孙皓。”

石平安这时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只是想证明一下。听刘二这么一说,果真是的。那么,他要是认出自己怎么办?

这颗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孙皓和他是少年时的伙伴。

那时孙和还是太子,孙琳常带着夫人和儿子到太子府去走访。大人们在一起吃喝玩乐,石平安和孙皓则在一边玩自己的,两人在太子府的园子里一起放风筝,钓鱼,捉迷藏,玩得甚是投机。只到后来,太子遭贬,一家被放逐,石平安和孙皓也就断了联系。

“刘捕头,我有点不舒服……”石平安想闪开。

却遭到刘二的断然拒绝,“不行,今天甭管多难受,都得忍着。呆会儿我们要大声喝彩,场面才会热闹,这样才能好玩,才有气氛。”

“可我——”石平安张着嘴,把后面的话吞到肚子里。他转念一想,过去这么多年,说不定孙皓已认不出自己了。于是,他没再坚持,只是小心地躲在捕快的身后,避开孙皓的目光——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斗鸡教练带着自己的斗鸡来到场边,一只只体型高大,魁梧强健。虽困在笼中,却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斗个你死我亡。

斗鸡按顺序依次上场,只听得锣鼓齐鸣,比赛开始,台上杀气顿起。沙飞尘扬。两鸡相搏,腾闪击打,钢嘴铁腿,上下并用。台下的宾客们挥动手臂,大声喝彩,各为自家的猛禽鼓劲。

经过一场场比试,台上最后剩下一黑一红,两只斗鸡,那大红公鸡是孙皓养的,名唤铁将军,屡战屡胜,斗遍乌程无敌手,深得孙皓的宠爱。

咣——又一场争斗开始。

两鸡重拳烈翅,针锋相对,十几个来回后,黑公鸡体力下降,渐渐不支,铁将军凶猛依然,一路追杀,毫不留情。只听那黑公鸡发出嘎嘎惨叫,凄厉异常。

黑毛公鸡的主人大声叫唤,“停止,快停止。”

孙皓手捧一杯香茗,悠然自得的品着茶,笑眯眯看着铁公鸡怎样赶尽杀绝。台上风云突变,那只黑公鸡绝境反击,忽得一个展翅,铁嘴往前一啄——铁将军眼睛被啄,血水四溅,发出一声惨叫。在众目之下,扑腾着双翅,一路惊飞,场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孙皓把手中的茶杯扔置在几上,忽的站起来,勃然色变,嘴里骂道:“没用的东西,真该死!”

铁公子在空中作了一个盘旋,接着几个起落,挥动翅膀,尖身叫嚣着,朝石平安没头没脑的扑过去。

石平安挥动双臂,急忙闪躲,慌乱之中,忘了提防——凉棚里,孙皓睁大眼睛,视线完全集中在石平安的身上——莫非是他?心里怀疑,又不敢肯定。他把脸侧向万彧,压低嗓子询问,“那个捕快叫什么?”

“咦,我不认识,好象是新来的。”万彧答道。

“是吗?”

“怎么,乌程候发现什么吗?”

“没什么,他很象我的一位故人。你叫个人去把他底细打探清楚,再来告诉我。记住,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是。我这就去办,请乌程候放心。”

孙皓点了一点头,眸子里射出两道奇特的冷焰,马上就平息了。

第一卷 第一十一章

?幻花(11)

建业,大将军府。

张布伏在书案上,专心批阅各地下属机构递上来的公文。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他以外再没别人。

孙琳死后,孙休可以安心坐拥他的天下,志得意满,没忘张布的好处,把他从一名校尉逐渐提升,如今他已是手握军权的大将军。

在旁人眼里,张布可谓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而张布呢,时刻提醒自己,戒骄戒躁,谨言慎行。

身份显赫的他,心里明白:没有孙休自己什么都不是。

近来,境外稳定,境内安定,没有战事,也没纠纷,军队趁机歇息调整。将军府的事务比往常轻闲许多。

侍卫进来禀报:“中书陈规有事求见将军。”

“带他来书房吧。”张布放下手中的公文。双臂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他知道,陈规此来是一定是专程来答谢自己的。

陈规一进门,就屈下双膝对张布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感激万分的说:“谢将军仗义执言,陈规才逃过一劫。”

“陈中书,这又何必,快起来!”张布连忙扶起陈规。

伴君如伴虎。

昨日陈规上朝禀报工作,不小心说错一句话,触犯了孙休。龙颜大怒,当即要拿他置罪。若非张布挺身而出,替他开脱。别说当官,性命恐怕都难以保全。

“将军的救命之恩,学生铭记在心。”劫后余生,陈规满心感激,“今日备了几份薄礼,聊表心意,望将军笑纳。”

他不知张布喜好什么,所送谢礼品种多样,既有上等布匹,也有名师字画,还有精美瓷器等等。

“陈中书,多礼了,心意我收下,至于礼品嘛——请带回去吧。”张布摇头拒绝,不以为然的说:“我这样做也是尽臣子的本份,不想让皇上枉杀忠臣,应该的。”

“多谢将军的抬爱,像将军这样侠肝义胆之士,当今之世少之又少,能够和将军同朝为官,是陈规的福气啊。”

“哪里,哪里。”

“将军太谦逊了,学生对将军的的感激之情似长江之水绵绵不断,这里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玩艺,不过是聊表而已,将军一定要收下。”陈规向张布弯下腰,一揖到地。

张布很少收礼,收礼有个规矩,这人既要是熟人,还要信得过。自觉这样才能稳当,就算是挑明了,也仅是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很正常的。

而不象其他官员,雁过拔毛,来者不拒。

经不起陈规的再三恳求,张布勉强将礼物收下。

陈规放下心来。趁这次机会,日后必要和张布经常走动,搞好关系。有了一个靠山,官位才能安稳,前途方能光明。

两人又坐下闲聊一会,看张布脸上略显倦意,陈规方才起身告辞。待他走后,张布将礼物一件件打开。

陆续打开几个礼盒,张布都是大致瞥了一眼,正准备吩咐侍卫把这些礼品搬到内宅去时,他的手不经意的拿起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盒,这木盒是用来装纸卷的,和另外几个相同的木盒放在一起。

张布就手打开盒盖,取出里边的纸卷,徐徐展开。

这是一幅画。画里是位布衣女子,一条青色长裙曳地,神情安宁,侧面垂首,若有所思的模样。

张布不由惊叹,不是为画工惊叹,而是为画中女子惊叹。

只觉得——美!

举着画久久端详。不知不觉,画中的她,竟似活了!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自己,似乎有万语千言,要向他倾诉。

脑海里开始翻腾,灰暗混浊的波浪里,从远处闪出一道亮光,冲开云雾,迎着他冲过来。光线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一道美丽的光芒。

那一刻,他心动了——心动就要行动!

“来人!把李刚给我传来。”张布眼睛盯着画,大声喊道。

片刻工夫,校尉李刚身着黑盔黑甲出现在张布面前。在张布心中,李刚办事牢靠,也不多言,而且忠诚。这几年跟随身边,如同他的左膀右臂。当他想干什么又不方便出面时,就全权交给李刚。

他郑重的将这幅仕女图交到李刚手中,悍然命令:“查清这画中人的来历。”

李刚躬身接过画卷,打开后,不由皱了皱眉头,有点勉强的应了一声,“是。”

“怎么了,有问题。”张布马上捕捉到了。

“不,没问题。”李刚答道。他对张布有种敬若神明的崇拜,每次张布对他下达命令时,他就感受到一种信任。这信任产生巨大的动力,让他完成一个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张布注视着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沉声说道:“好了,速去办理。”

李刚拿着木盒转身退了出去。

今天这个任务,他认为,不是任务,是小事一桩。让他不明白的是,这画中人有什么好,居然能让将军如此看重。

心里想不明白。

有一点他却很明白,既然将军下达了这个命令,自己就不能让他失望。一定要找到这人,除非她不在世上。

翌日,李刚出现在画师那间别致清雅的画室里。

画师正在专心画画,见有客人光临,连忙放下手中的笔,笑脸相迎:“请问,尊驾想要什么样的字画。”

每天都有各个地方的人慕名到这里,找他买画,画师习惯亲自接待。这时他的身份变了,变成一个商人。

这位客人身材高挑,皮肤黝黑,高高的颧骨上一双眼睛闪烁不定,他四下打量后,向画师微微嚅动那对紧抿的薄唇:“在下想打听一件事。”李刚开门见山。

画师看出客人的来意不在画上,那为何事?急抽一口气,忐忑地问:“什么事。”

李刚拿出仕女图,轻轻展开,“这位姑娘,师傅一定认识。”

“她?”画师困惑的盯着画卷。心里在思忖,这画他当然认识,画是他画的,上面还有他的印,他无法否认。若不是有人出了高价,这幅画他还真舍不得卖。

“对。”

“尊驾是——”

“我姓陈。”李刚隐瞒了身份,他深知将军行事向来喜好低调,这事更不宜张扬。

画师有点犹豫,他遍游天下,阅历丰富,考虑问题十分周全。眼前这人素昧平生,要是他心存歹意,恐怕……

于是便委婉的拒绝:“我也只是惊鸿一瞥,并不清楚她的底细。”

李刚察觉到他的迟疑,不动声色道:“她很像我家主人失散的亲人……你放心,我没恶意。”边说边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画师面前。

“我代我家主人先谢谢你。”

“这个,这个倒不必了……”画师看到银子,禁不住眉开眼笑,作势推辞。

“请师傅指点。”

“哦,我略微知道一点。”他说:“她叫剪兰,住在乌程,身边只有一个弟弟……”

白花花的银子闪着灿烂的光。画师眯着眼睛,盯着银子,嘴巴知无不言,把知道的统统都说了。

“再没别的亲人。”李刚追问道。

“没听说,好象订了亲。”

当李刚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时,起身告辞。

画师小心的将银子收好,心中奇怪——这人是谁,看他气度不凡,那他的主人想必更加了得。

会是谁呢?

画师思索片刻后,潜下心,继续他那画了一半的画儿。

当天晚上,在将军府的西花厅里,李刚把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张布。汇报完毕,他站得笔直,抿紧嘴巴,等待将军的指示。

下一步会怎样?

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将军心里一定有个计划,才会安排自己前去打探。在他的印象里,张布从不会因为心血来潮而轻举妄动。

今天这事看来非同一般。

将军听完汇报后,神态很兴奋,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他一边走,一边反反复复不停地念叨——好象在念画中人的名字。

剪兰。

李刚还从没见过张布这副神情,心里感到打翻一个醋瓶子似的,泛起一圈圈酸溜溜的醋意。

自己对将军一直都是忠心耿耿,鞍前马后,舍生忘死,立下无数功劳。这些累积在一起,却抵不上这个画中人——她不动声色就把将军的心打动了。

张布停下了脚步。

在这一刻,他已作出决定,不但要知道她的名字、行踪、他还要更多,“李刚,你明日就去乌程。”语气坚决,不带丝毫的犹豫。

“是。”李刚没有多问,对张布由衷的服从是他最大的特点。

张布继续说:“代我提亲。”

“——”李刚听在心里。

“这事要办稳当,不要闹出乱子,除非是万不得已。”说到这时,张布降低了语调,他在暗示李刚——这位画中人,他势在必得!

“遵命!”

“小心一点。”

张布拍拍李刚的肩头,把这副重任委托于他。希望这位心腹下属到了地方,能见机行事,灵活处理,不要让自己失望。

“是!”李刚大声应道。

下一步该当如何——张布没有交代。

他把难题留给了李刚。

第一卷 第一十二章

?幻花(12)

一匹轻骑哒哒哒在黄土道上疾驶。马背上伏着一个身着劲装的汉子,满脸风尘,布满血丝的眼睛灼灼望着前方。

前方的地平线上,是一片起伏的山峦,空中乌云聚积,把停在山顶的日头完全给遮住了。雷声轰隆隆响了几下,大雨就要来临。

他没想停下,反而扬起马鞭,随着啪啪几声抽响,再听,马蹄声更疾了。过了那片山峦就到了乌程。

大雨终于泼了下来。

劈哩啪啦。

急一阵缓一阵,交替着——雨停时。李刚到达乌程县衙,他用大手抹去脸上的雨水。

县衙大门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李刚跃下马,系好缰绳,大踏步走进去,笔直来到大堂,四下环顾,还是空荡荡的。

他大喊一声:“有人吗!?”

“有没有!”接着又吆喝一声。

从边侧的柱子后面,一前一后钻出两名捕快。李刚皱皱眉头,漠然问道:“万彧,万县令可在?”

“先打招呼,有冤要诉,一张状纸十两银子。”高个子捕快抢先答道。

听闻此言,李刚勃然大怒,大声喝叱道:“我由建业远道来此,有要事找万县令!速去通报!”这一路上他日夜兼程,本来就鞍马劳累,刚刚还淋了一场雨,现在又遭此对待,李刚不由心头火起。

另外一个矮个子察言观色,看来者不善,抢上前,接过话头:“县老爷出外私访,不在衙内。您稍坐片刻,我这就给你找去。”

说话的正是石平安,说完后他把旗杆留在衙里,自己赶紧跑出去,在家肉摊前看到刘二,他正在和人喝酒吹牛。

石平安跑上前,喘息的说:“刘捕头,建业来人了,说有急事找县老爷。”

“哦!知道是谁吗?”刘二站起来问道。

“平安不敢问,这人看上去不好惹,火气很大。”

刘二不敢怠慢,连忙召来几个差役分头去找。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家茶楼找到万彧,他正在和茶友侃侃而谈,谈得是不亦乐乎。

听说建业来人,万彧心中甚奇,半点都不敢停留,跟着刘二急急忙忙回到县衙。

一个瘦高个子抱臂站立堂中,紧绷绷的脸上,毫无表情。旗杆傻傻的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万彧不认识,脸上堆起笑容,大步迎上前,双手作揖:“请问尊驾姓甚名谁,找万彧有何要事。”

那人一只眼睨视着万彧,傲然的说道,“我是皇上亲封的督军校尉李刚,今受张布张大将军之命,专程来此。”

听到张布的名号,众差役面面相觑,吃了一惊。特别是石平安,只觉浑身血液沸腾,心跳得厉害。

万彧不敢怠慢,马上抖擞精神,小心翼翼的探询:“有何要事,李校尉尽管吩咐,万彧毕当竭尽所能,效犬马之劳。”

李刚默不作声,看看两边——人在路上,心中就有了打算:如果剪兰没有订亲,事情会好办许多。要折断这多余的枝节——必须让万彧出面,他究竟是乌程的父母官,说话算话。

万彧心中明了,脸上作色,两边差役赶紧退下。然后走到李刚跟前,陪着笑脸低声问道:“现在只剩下你我,请校尉指示。”

李刚取下身后的油布包裹,解开,里边是个画匣。他打开画匣从内拿出一幅画卷,双手奉上,“这是张将军思慕的女子,现居乌程。”

“哦,是嘛。”万彧急忙接过画卷,展开细细端详。

“将军希望由万县令作媒,成全这件好事。”李刚不动声色把这副重任移到万彧的肩上。万彧眼睛盯着画,嘴里连声说“好,好,好。”

好什么。

——好画。

——好人。

——好差事。

——好机会。

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将李刚在驿馆妥善安顿后。万彧就去了乌程侯府,他觉得这件事应当让孙皓知道,或者他会有什么想法。

县衙后院的细沙小径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

刘捕头走在前边,石平安垂着双手紧跟其后,两人走进一扇拱型圆门,穿过一条爬满藤枝的长廊,来到一间厢房。

万彧一人在房里踱来踱去,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托住下颔,似乎在思索什么。看见他们进屋,万彧停下脚步。

二人行完礼。

刘捕头弓着腰,用一种谦卑的口吻介绍道:“老爷,他就是石平安。”

“嗯,知道了。”万彧点点头,挥手示意刘二退下。石平安低着头站在一旁动也不动,心里百思不解——县老爷找自己究竟何事。

万彧慢慢走到石平安面前,轻轻的舒了口气,伸出手指捻了捻胡髭,脸上泛着微笑,温和的问道:“你就是石平安?”

“正是小人。”

“嗯,近来杂事繁多,来了新人我都不清楚。”万彧说这话时眯缝起双眼,免得眼里露出藏在心里的机关。

“这话可要折杀小的了!”石平安连忙奉迎道:“老爷是管大事的,平安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差役,怎敢惊扰老爷。”

嘴里说得好听,石平安心里却是惴惴不安,莫非是身份败露了?想一想又不可能。如若是的话,他早就把自己抓起来邀功请赏,又怎会这样。听他语气,似乎在和自己套近乎,这样看来,一定是另有其事。

万彧也不多绕,开门见山的说:“你有一个姐姐叫石剪兰,对吧。”

“老爷说得没错。”

“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喜事,张布张大将军看中你姐姐……”

石平安只觉得脑袋嗡的炸开,心里七上八下,乱作一团。他竭力控制自己,可脸上的肌肉还是不由自主的抽动了几下。

“这次他差遣手下不远万里前来,就是要我当这个媒人……”万彧嘴里慢条斯理的说着,一双眼睛盯着石平安——观察他的反应。

石平安竭力想保持平静,可还是按捺不住,他声音急促的说道,“启禀老爷,可惜的是,小人的姐姐自小许配他人,无福高攀。”

“这个应该不是问题。你告诉我是哪户人家,由我出面,帮你退掉就是。”万彧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语气平淡的说道:“张将军现在深得皇上宠信,你姐姐嫁过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应该高兴才是。”

“小人的姐姐只是普通的百姓,不求富贵,只想过安分守己的日子。”

“你可要三思。”

“回复老爷,不用三思那么久,小人现在就告诉结果,恕难从命。”石平安一点余地也不留,断然回绝。他以为万彧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的是——“这样啊,真是可惜。”

万彧并没发怒,只是声音里带了一点遗憾。并且,他还向石平安讲明了自己的难处,“俗话说,人各有志,不应强求。但我只是个下属,这上头的指示,我又怎敢违抗。”

“让老爷为难,小人罪该万死。”

“好了,你也是个聪明人,这天大地大,要找个容身之处还是有的。”万彧表面不动声色,可这话里有话,“不用我多说,你先回去吧。”

“多谢老爷,应该怎么做,小人心里明白。”石平安感激的说。

“嗯,明白就好,你且好自为之。”万彧微微颔首。

石平安鞠躬行礼缓缓退出厢房,失魂落魄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怎会这样?

张布怎会知道剪兰——此时,石平安觉得命运就象一张网。他一直都在奋力的,拼命躲避,可这张网阴魂不散,如影相随,无法摆脱。

额头上痒痒的,他用手一摸,是汗珠——他使劲的揩掉。

必须离开这里!

石平安加快了脚步。

他慌慌张张回到家中,嘭的一声推开房门。

剪兰正坐在织布机前织布,听见声音,吓了一跳,蓦得抬起头,看是石平安,很意外的问道:“咦,平安,今天回来好早。”

石平安也不搭腔,趔趔趄趄的转身,插上门闩。

“怎么了,出事了!”剪兰放下手中的梭子,起身朝石平安走过来。

石平安抓住她的手腕,急切的交待道:“赶紧收拾行李,这里我们不能呆了。”

“有人认出你了。”剪兰的脸刷得白了。

“不是。”

“那为什么?”

“别问了,赶紧收拾吧。”石平安边说边走进屋里,收拾自己的行装。

看他神情严肃,剪兰猜到一定出了事情,也不多问,急急忙忙跑进自己屋里。

他们一直过得是漂泊不定的生活,随时准备转移。倾刻之间,剪兰就把行李收拾好了。等她出来时,石平安已脱掉差服背着行囊站在堂中候着。

“好了?”

“好了。”剪兰点点头。

石平安抓起靠在墙壁的哨棍,拉开门闩,打开房门。脚刚跨过门槛——“平安!”剪兰尖叫一声。

石平安抬起头,门口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大门外齐头站立一排捕快,都是平素相熟的面孔。刚才还笑容可掬,现在个个面无表情——他们是奉命来围捕石平安和剪兰的。

至于为什么?他们并不知道。旗杆不在里边,他们没告诉他。

李刚铁青的脸,站在队伍前排正中。万彧站在李刚的身边,当他和石平安四目相对时,他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李刚迈开脚,一步一步朝石平安逼过来,从他的眼里发出两道冷冷的寒芒,在石平安脸上来回扫视。

石平安牵着剪兰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入屋子顶头,已是退无可退。

“准备去哪里。”李刚冷冷的问。

“小人的亲戚有事要我们过去。”石平安慌张应道,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胡说!明明是想逃跑。”

“大人这话说得有趣。”

“唔!——”

石平安豁出去了,大声的说:“我们又没犯法,逃什么。”

“不是,那你们就和我一起回建业!”

“大人莫非想逼迫小人。”

“不是逼迫,是命令,将军的命令你敢不从!”李刚唰的拔出腰间的佩剑,长剑发着森森的白光,闪电式的,比在石平安的要害。

“住手!”剪兰挺身而出,“要杀就先杀我!”

她的身子像个盾牌,挡在石平安的前边。危险来临时,她一心想得就是保全石平安,拼命也要保全他。

“你跟我走,他就没事。”李刚漠然的说。

“我跟你走?——”剪兰感到茫然,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你死心吧,我们死也不会答应你。”石平安毫无惧色。

李刚的眉头微微抖动。他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扎手,在他的脑子里,象这样的寻常百姓,能巴结到大将军,应当喜出望外才是。

结果却让他大出所料——这两人竟然如此顽固不化。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准原因,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现在算是骑虎难下,手中的长剑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将军肯定不想得到一具尸体。

第一卷 第一十三章

?幻花(13)

“不用这样!”

一直来不及说话的万彧准备发言了,他摇着手示意双方不要争吵。接着转过脸,望着石平安问道:“你在想想,如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谈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霹雳:“放开我大哥!”

旋风般的冲进一人,手中的哨棒照着李刚劈头挥下。

“旗杆,不要!——”石平安大声喝止。

旗杆的脸涨得通红,大伙都瞒着他,他并不知晓,听到风声后便一路赶来,要和大哥共同进退。

他手中的哨棒舞得呼呼作响,无招无式,胡天胡地。

李刚撤剑回防,虽然他武功高强,情急之下,也被这套乱棍搞得手忙脚乱。几个闪躲后,摸清了底细,心头火起,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叱喝:“找死!”

寒光一闪,剑势如虹,直刺空门,一击便中。

旗杆弯曲膝盖,身子软软的倒下。

“旗杆!”石平安用力推开剪兰,快步冲上前,一把抱住旗杆,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血从旗杆胸前汩汩地往外流淌,染透了石平安的衣衫,湿淋淋的紧贴在他身上。石平安伸出手想挡住那伤口,可哪挡得住……

他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喊道:“旗杆!旗杆!!”

“我奶奶……”

“你放心,你奶奶就是我奶奶,你放心!”石平安哭喊着。旗杆无力的垂下头,人已断气。

——再也不能回答。

“把他们关起来。”李刚木然的下达命令。

万彧向外面的刘二点点头。刘二一挥手,捕快一拥而上。

石平安满脸的泪水,双手紧紧抱着旗杆,不愿放开。众捕快心中不忍,但也不敢抗命。几双大手使出全力,把旗杆的尸体从石平安怀里拖了出来,然后把他架起来往外走。

石平安蹬着双脚,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传进万彧的耳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李刚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

杀人一击到位是他的习惯。这家伙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才会送死。

他收回目光,把剑插入鞘中,扬长而去。

监房狭小阴暗,空气中弥漫一股潮湿的霉味,还浑杂着呛人的屎尿味道。就象一场可怕的梦魇。

石平安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埋在两腿之间,脑筋里尽是旗杆软绵绵的尸体。衣服上的血水已经干涸,惨痛的血腥却挥之不去。

——傻兄弟!

因为他傻,他们才成为兄弟;因为他傻,才为兄弟丢了性命。石平安再一次尝到失去亲人的痛楚。

他赤红的双眼,身子从地上弹起来,把手捏成拳头用力的向墙上砸去——砸向孙和——砸向张布——砸向李刚——墙壁发出嘭嘭嘭沉闷的声音,灰尘簌簌地往下落。

直到筋疲力尽,他才停下来,手背已是血肉模糊。

石平安举起双手,死死盯着伤口,感到痛,痛得不仅是手,还有足,还有全身——包括五脏六腹!

心跳越来越急促,喉咙象被人掐住似的喘不过气来。他微微张开嘴巴,垂下眼睑,离他一尺之遥的草堆里,有一只蟑螂的死尸,干瘪的。

他死死的盯着那只蟑螂,仿佛那是自己。

或者。

没多久,自己就会变成那样。

天地倏地寂静。

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只有石平安绝望的喘息声。

他的喉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急促的跳动着。

渐渐的,他恢复了冷静,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监房的栅栏。他要出去,再不做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监门就在这时“咯吱”打开了。万彧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身影斜斜的投在地上。他走到石平安身边,一副沉重的表情。

石平安默默瞅着他,心中疑惑,他来干什么?

万彧沉吟片刻,叹息一声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来做劝客?石平安抿紧嘴巴,默不吭声。

“象你们这样抗命,无疑是鸡蛋碰石头。唉,这又何苦。”万彧说。

石平安脸上的肌肉跳动几下。

万彧看在眼里,继续说:“李刚下手也忒是狠毒!”

“他只是一条狗!”

“是啊,你说得不错!他只是一条狗。”万彧附合道。

石平安不由怦然一动,仿佛看见万彧张开了一只口袋,等自己钻进去。而眼下,他除了钻进去,已无路可走。“张布更该死。”

“唔。”

“只要给我一线机会,我决不会放过他们。”

“机会嘛,呵呵。”万彧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鱼已上勾了。他不再犹豫,压低嗓门说道:“有个人,想见你……”

石平安跟着万彧来到一间土屋外面,这是狱吏休息的房间。万彧停下脚步,他打开门,示意石平安进屋。

石平安迟疑片刻,走了进去,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蓦得掉转头,不见万彧。

时候已是不早,房间里光线很暗,临北的小窗前站着一个人。石平安盯着这人的背影,心里浮出一个身影。

这人徐徐的回过头来,石平安见过他,仅仅一面,石平安当时就深深地把他刻在脑子里了——是孙皓。

他还是认出了自己!

不知为何,石平安并不害怕,反倒释然了。他看到了一线生机,这昏暗的小屋突然明亮起来。

孙皓走到石平安面前,笑着说:“我知道你是谁,就算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

“小人石平安,不知乌程侯找在下究竟何事?尽管吩咐。”

“好!好个平安!”孙皓哈哈一笑,“以后我就叫你石兄弟了!”

若按辈份,石平安应当管孙皓叫叔,现在孙皓自动降级对他称兄道弟,石平安心里顿时象明镜一般透亮。

“平安,你一直是个胸怀大志之人。”

石平安扬扬眉,听他继续说。

“想当年——”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乌程侯有话直言。”

“好,既然这样,那就直截了当吧。”

“平安洗耳恭听。”

“张布荒淫无耻,胡作非为,这样的恶贼人人皆可诛之。但他却偏偏手握重权,靠得是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他再怎样也不过是为虎作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

孙皓推心置腹,侃侃而谈,此刻停顿下来,静等石平安的反应。

“罪魁祸首是景帝这个昏君。”石平安长叹一声,“可惜我乃一介草民,又能奈何。”

“只要敢想,敢做,这事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孙皓说:“当年,理应家父君临天下,谁料惨遭贼人所害……如今昏君误国,为了孙氏的社稷江山,你我应当舍生忘死,齐心协力……他日我若登上宝座,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孙皓踌躇满志,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给石平安指出一条捷径,说到诱人之处,眉飞色舞,仿佛江山已握在手中。

“平安!好兄弟!好男儿志在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至于儿女私情,则应丢弃一旁。你心里应当明白,眼下正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石平安假作声色,冷眼旁观,心中澄明如镜,借力打力,天赐良机。眼前形势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看乌程候好象有话要对小人交代,请尽管说来,只要能为兄弟报仇,石平安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代价?明明白白就在眼前,他真的舍得?

但不舍又能如何。

心顿如刀割般的痛楚:剪兰——

第一卷 第一十四章

?幻花(14)

此刻,万彧的东厢房。

剪兰木塑般的坐在椅上,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

她眉头紧蹙,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烛台。一抹残火闪着微弱的光,她和石平安就象这烛火,随时都会被人捻灭。

如果烛台翻倒。一把火。一切就这样结束。不在逃,不在躲,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注之一焚……

她解脱了,可平安怎么办呢?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门轻轻打开,她抬起头,灯火阑珊,石平安缓缓走进来。

“平安!”剪兰跳起来,奔上前投入石平安的怀中,双手用力拽住他的肩膀,感受到了石平安的体温,这颗心才陡然的放下——“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没有。”“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又在一起,不管将来如何。

“兰儿。”石平安在她耳畔轻唤。

“嗯。

“——答应吧。”他说,音若蚊鸣,又象梦呓。

剪兰扬起头,呆呆地望着石平安,一时没明白过来。

房间里陷入沉默之中。

石平安注视着剪兰,坚决的重复:“答应吧!”

剪兰感到一阵眩晕,如果不是石平安抓住她的双臂。她会倒下去。脸刷的苍白,周身冰凉,脑子里恍恍惚惚的闪动一个念头:“他要扔下我了。他要扔下我了。”

嘴里脱口而出,“不!”

“平安,你怎么能这样狠心。”说完,泪水象断线的珠子落下来。

“姐,你别哭!听我说——”石平安用手指揩掉剪兰脸上的泪水,把自己的计划向剪兰侃侃道来:“……。姐。要是成功了,我们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要是输了。大不了我们一起死……这世界很大,可是,你应当明白,我们可以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姐。你知道吗,我们能靠得只有我们自己!……”

“平安,想一想,我们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剪兰泣不成声。

“没有,没有,这是唯一的法子!”石平安抱紧怀里的剪兰,喃喃的说着,说着说着,眼睛开始模糊。

由哪里来再回哪里去,他逃不过命运这张网。

经过二天一夜的颠簸,李刚、石平安和剪兰在傍晚时分到达建业。

建业还是从前那样繁华,鳞次栉比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密密的,拥挤却很整齐。川流不息的人潮,马车,气氛和乌程大不相同。

石平安作梦也没想到,会这样回到建业。他盯着对面的小窗,下巴颏扬起,瘦削的脸庞异常的凝重。他记起来了,快到家了——马车从孙府门前驶过。

一切没变,威武的石狮,高高的台阶,还有那大红漆门,只是门上的匾给换了。还来不及细瞧,马车就嘚嘚嘚疾驶而过。里边究竟是空着,还是住有人家?

他搞不清楚。

眼下要完全投入到角色里,不受任何情绪的控制。至于其他一些事情都要暂且搁在一旁,日后再说。

剪兰坐在对面,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马车又驶了半会,才到达张府,李刚驾着马车绕到后门停下。

和孙府相比,张布的府邸显得要简陋的多。四周的围墙有些地方已经脱落,大门上的漆彩好久没有涂涮,略显昏暗——象一座中等人家的宅院。只有蹲在大门两边的石狮,才显出这是座官邸。

看见他们,守门的家仆赶紧上来牵马,搬行李。李刚吩咐一个家仆进去通报,自己昂首阔步,带着石平安和剪兰从后门进去。

他们走过一道笔直的甬道,穿进一条弯曲的长廊。那报信的小厮从另一头飞奔过来:将军在书房等着他们。

剪兰忍不住打个寒颤,惊慌、害怕、恐惧一起涌上心头,在里边交织翻滚。她朝石平安偷偷瞥了一眼——石平安的话就在耳边响起:——情不自禁只会功亏一篑。

剪兰把目光赶紧收回。从乌程出发那刻起,她就开始遵循两人的约定——他们是姐弟关系。这关系一直要延续到那一天。

那一天!

究竟是哪一天?

经过一个个笔直站立的侍卫,李刚领着二人走进一间书房。

书房宽敞明亮,纤尘不染。张布坐在一张红木书案后面,手中捧一杯香茗,正在细细品味。他今天穿一件灰色袍衣,面色红润,显得神采奕奕。

李刚进来首先行礼,沉声道:“拜见将军。”石平安与剪兰也跟在后面弯摇作揖。

“免礼,免礼。”

张布哈哈大笑,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们面前一个个的问候。当他走到剪兰面前,双目炯然发亮;她来了,由画中走来,由遥远的地方走来——站在他的面前——比画中更多了一份真实的美丽。

剪兰向他微微颔首,柔声道:“拜见将军。”

“不必拘礼。”张布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来日方长。依依不舍把目光从她身边挪开——转身打量石平安,张布微微有些惊诧,这张脸,似曾相识。

“你是——”

“小人石平安,石剪兰是家姊。”

“哦,我听李刚说你们无父无母,姐弟相依为命。”

“不错。这世上,小人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今日亲眼目睹将军的神威,平安可以安心的回去了。”

“回去?”

“如今姐姐有了归属,平安的心愿已了,明日就返回乌程。”

“你孤身一人还回乌程做什么。”张布大手一挥,“干脆就留在建业,我再给你安排个空缺。这样,你们姐弟也可以经常见面了。”

“可是,将军……”

“就这样说定,以后,我也多了个贴心人。”张布打断石平安的话头,替他作了主张。侧过脸瞅了剪兰一眼,一语双关的说道:“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亏待你姐姐的。”

转身吩咐李刚:“你这就去给他安排一间厢房,将他妥善安置。”

“是。”李刚遵命,带着石平安退下。

两人默默走出书房,半路上,李刚突然停下脚步,望着石平安沉声说道:“那个人,是个失误。”

“哪个人?!”

“那个死掉的捕快。”

“人都死了,不必再提了。”石平安淡淡的说:“我希望到建业后一切从新开始,乌程的是是非非都让它过去。”

真的吗?

李刚不相信。

死死的盯着石平安,剽悍的面孔露出怀疑的神色。

书房里静悄悄的。

剪兰垂着眼睑站在张布面前,心里怦怦乱跳,十分紧张。她咬了咬下唇,想让自己平静一点,无可奈何——还是跳得厉害。

一路上,她作了无数个设想,见面怎么开口,怎么说话,怎么怎么……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谁知,还是张口结舌,束手无措。

真没用!

她偷偷的自责。

一、二、三,鼓起勇气,“将军——”声音轻轻柔柔,在舌尖上一溜而——过。脑子一片混乱,又不知从何说起。没奈何,只有低下头,双手使劲拽住裙摆。

“路上辛苦了。”张布满脸荡着欢喜,关切的问道。

“不辛苦。”

“怎么会,这么远,一定,一定很辛苦。”

“还好。”

“唔……”

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

张布说:“这样吧,你先坐一会儿,歇息一下,然后我带你到内宅四处转转。”他又体贴的加上一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剪兰蓦得抬起头,又无力的低下。

张布的身影从视角飘忽而过。魁梧,伟岸,头发挽成髻用个翡翠环扣住,鬓角已经花白,唇上两撇胡髭修得齐齐整整,尾端向上飞翘,威风凛凛。一双眼睛真灼灼的盯着自己,里边隐隐跳跃着两簇火苗。

同样的话。

他已不是他。

剪兰忽感鼻腔发酸,眼眶一热,心里头翻江蹈海,涌上千般滋味,混在一起,到最后竟是苦不堪言。

“怎么了。”张布倒是仔细。

“承蒙将军错爱,兰儿很感动。”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剪兰对自己不由暗暗惊讶。

——原来她也可以独挡一面。

只是。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张布有二位夫人。

原配柴夫人是父母媒妁,糠糟之妻。她和张布年龄相仿,看上去要苍老多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那张干瘪的嘴唇常年累月终日紧抿——抿成一道深深的弧形,里边有苦难深埋。

虽是原配,张布对她一贯都很冷淡。柴夫人心里明了,便识趣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尽量避免和张布碰面。

她害怕那双冷漠如寒冰的眸子。

杨夫人倒是年轻,她是张布在一次行军中收留的孤女。体态婀娜,模样俊俏,也善解人意,只是有些邋遢。不管有人没人,总爱不停擤她那漂亮的悬梁鼻。

这对她来说,算是致命的遗憾。

她自己也知道,可就是改不了。在张布面前,她忍住不敢发出哧哧之声,有时忍不住,忘乎所以,就会遭到张布严厉的训斥。

张布也搞不清,她这个习惯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发现。

两位夫人在张布面前,谨小慎微,不敢轻言更不敢妄语。张布不仅是她们的夫君,还是她们的神。

她们对他恭敬无比。

家在张布的心中,只是个稳定的驻地,他在这里策划谋略,运筹帷幄,整日想建功立业,为皇帝效忠。除此以外,再没其他的感觉。

谁知命运偏偏让他看到那幅仕女图,生活向他打开另一扇门。

幸。不幸。

张布为剪兰设宴,既是接风洗尘,也算喜事从简。

当他把剪兰引见给家人时,眼前的张布令两位夫人深感惊讶,他对剪兰是那么的细心体贴,关怀备至,连声音都是脉脉含情。

——这样的张布她们从来都不曾见过。

柴夫人表现的很识大体,言辞虽短,礼节上一点都不轻怠,很客气,还送给她一对雕凤金镯。

杨夫人则是相反,那张嘴象涂了蜜似的,嘘寒问暖,左一声妹妹右一声妹妹,叫得剪兰脸颊儿烫得发烧。

两位夫人都把心事藏得很深很深,她们心里明白,慢怠了这位新人肯定会让张布感到不悦——心中非常忌恨,却不敢流露丝毫。除了笑脸相迎,又能怎样?她们是藤,为了依附这棵大树,她们只能委曲自己。

再就寄希望于时间——将军这份柔情会随时间慢慢转淡。

到时,她也会和她们一样。

第一卷 第一十五章

?幻花(15)

内宅是由几个风格迥异的园子组成的。

张布将剪兰安置在西头的馨香院,杨夫人给她派了一个贴身丫头,还安排了几名打杂的奴役。一切安排妥当,她握着剪兰的手轻轻拍着,笑眯眯的说道:“以后妹妹就是这园子的主人了。”

“谢谢姐姐。”剪兰点点头。

“喜欢吗?”

“嗯。”

“若是感到寂寞,可到我那儿走动走动。”

“知道。”

剪兰嘴里应酬,眼睛打量四周的景致,这里清静安谧,很适合自己。她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串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在这里。

——等待。

以后,她就象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雀,等待,等待有一天,石平安替她打开鸟笼,放她出去。那时,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剪兰置身新室。

房间宽敞,家俱陈设都是新的,床榻是银钩玉栏,衣柜则雕龙刻凤,虽不是那么的奢华,布置的却很优雅,别致。

“小慧给石夫人请安。”身后传来声音。

夫人?石夫人?

剪兰微怔片刻,方才醒悟,石夫人——就是自己。她转过脸,面前站着一位少女,圆脸蛋儿,生着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滴溜溜的看上去十分伶俐。手里整整齐齐捧着一摞,是浴巾和新衣。

这是杨夫人派她用的贴身丫头,名叫小慧。

“热水准备好了,请石夫人洗浴。”小慧脆声声的提醒。

桐木水桶,装水五分之三。水雾弥漫,上面七色花瓣漂浮,香气缭绕。剪兰赤裸的身体泡在水中,水位刚刚齐胸,温度恰到好处。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想——不能想从前,想起从前,她会受不了,会哭。她和石平安一起漂泊的时光,虽然穷、苦,怕,心却是踏实的。回头想想,一幕幕竟是甜蜜。

至于日后……

更是不敢想!现在的情形仿佛身在悬崖绝壁,脚下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两人随时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怕,但她担心石平安。

胡思乱想之间,困意涌上来,她竟沉沉睡去——花,白色的花,密密繁繁,开在枝上。

好美。

她拉着石平安兴奋的喊着,一起奔跑。

转过身,有片片花瓣落在石平安的脸上。她笑着伸手替他——拂,可怎么拂也拂不尽……花瓣一片片落下。

她咯咯地笑着,边笑边问:怎么回事,平安,怎么回事啊?

花瓣不见了,变成一颗一颗的眼泪,凝固在石平安的脸颊上。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身子一步步往后退。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恐惧极了,哭得喊!平安!平安!一声声,可他置若罔闻。花瓣在他们之间飞舞,越来越多,渐渐的她看不到他,看不到他。

“夫人。夫人。”小慧在门外轻轻喊着。

剪兰惊醒了。

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桶里的水已凉了。

到处是燃烧的红烛,照得满屋子通明亮闪,一片喜气。

剪兰端坐在床沿,眼睛盯着房门,门是紧闭的。她感到孤独,是那种无助的孤独,心里开始发慌,喘不过气来。

逃!

趁还来得及!

她绝望的盯着房门,心头仿佛有小锤在重重地锤,隐隐作痛。她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胸口,想把心护住。结果徒劳无益。

烛光闪闪烁烁,映照女人的脸,双眉紧锁,锁不住满心的忧愁。

门推开了,张布挟着一身酒气走进来,反手掩上门。睁着那双朦胧醉眼,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烛光里,她脸似红霞,双眸莹波流动——如花立梢头,待人采摘。

有人说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会感到幸福。这话一点都不假,张布现在就感到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

他微笑着,一步步向幸福走去,挨着她轻轻坐下,生怕一不小心,幸福就飞了。剪兰垂着头,不发一语。

“在想什么?”张布问,低沉的声音,话里含着酒气。

“什么都没想。”剪兰害羞似的把脸侧向一边。

“是吗?”

张布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喃喃喊了一声,“兰儿——”就闭上了嘴。原本想调侃两句,但没说。她以羞涩的沉默向他表示顺从,他还说什么呢。

剪兰深深的吸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看见那张无比憎恨的脸朝自己凑过来。她赶紧闭上眼睑,不让他看见那双会说话的眼。

在这醉人的夜里,女人恰似不见形的陷阱,引诱张布层层进入。

咚咚咚,更鼓声声,夜已三更。

偌大的将军府静寂无声。

馨香院这边,窗棂半掩,一抹明月不请自入,冷冷窥视:帏帐飘荡的榻上,男人心满意足沉沉酣睡。女子面色悲伤,明亮的双眸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眼角有泪珠若隐若现——将军府的东头,石平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窝里感到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噬,心在痛!在煎熬!他睁大眼睛,瞪视不见边际的黑暗。只觉这夜——好长,长得没有尽头,长得让人忍受不了。

他好象看见剪兰,在熊熊的火中向他伸出手,张启的嘴唇,似在呼救。他竖起耳朵,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喘息声。

石平安咬紧牙,闭上眼睛,喉咙里闷闷的吼叫一声,猛得翻过身去,把脸深深的埋在被褥里。

破晓时分,天空陡下一阵急雨,馨香院笼罩在濛濛雨雾之中。稍后,风停雨收,一束白光撕开云雾,太阳已悬在东方。

又是新的一天。

张布醒了,可意识还在梦中,伸手摸索,感觉空空;睁开眼睛,剪兰不在身边。环顾四周,屋里只有他一人。

昨夜,是梦是幻?

兰儿?兰儿!

一颗心陡然涌起一股焦虑,张布猛得掀开锦被,身子跃起跳下床榻,赤足奔到门口,用力打开——门外廊下,剪兰穿一袭单衣,凭栏而立。

悬起的心放下来,张布转身回屋穿鞋穿衣。床架上的青铜钩挂一件红色斗蓬,张布伸手取下出了房门,走到剪兰身旁,给她轻轻披上。

她抬头看他一眼,马上低下头,用手紧紧披风的领口。他呵护的很及时,此刻她确实感到一阵凉意。

早晨的空气经过雨水的洗涤,显得特别新鲜纯净。

张布闭上眼睛,垂下双手,屏心静气,作了几个深呼吸,顿感筋络舒展,血脉流畅。然后睁开双目,目光游移,停在剪兰脸上。

剪兰的眉间藏着一团愁绪,张布看得分明。

她心里想什么?她可是他的女人!张布觉得自己应当清楚她的一切,过去,现在,将来。

她和他的命运此后将会捆绑一起,不可分开。

“想什么?”张布问。

“没什么。”她沉默半晌方才低声回应。

“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心事,说,说出来让我听听。”

幽幽的长吁一声,剪兰说:“我担心平安,不知日后他一个人怎样生活。”

“哦——,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嗯。”

“放心吧,他已到了建功立业的年龄,你不用为他担心。”

“话是如此,可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兄弟。今后我不在他身边,无法训导,他又无所事事,慢慢懒惰松散,坏了习惯,我怎对得起逝去的双亲。”

“我昨天不是说过,在将军府替他找个差使。”张布说:“我觉得他挺机灵的,还想好好栽培他。”

“真的。”剪兰脸上乌云尽散。

“当然,你放心,我呆会儿就办妥这事。”张布郑重其事的保证道。看她信赖的眼睛,他决定这事一定要办的让她满意。

午后。

石平安被李刚带到麒麟堂。麒麟堂是张布处理公事的地方,大堂正当中一扇檀木屏风,上面描绘一匹金色麒麟,栩栩如生。

二人堂下坐定,张布开始对石平安嘘寒问暖:“平安,住的地方可还习惯。”

“多谢将军关心,一切都很好。”

“嗯。那就好。”张布点点头:“以后就是自家人,需要什么尽管说。”

“平安想回乌程,请将军恩准。”

“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以后就留在建业。今天要你来,是要通知你,这儿有个东西曹令史的空缺,你先干着。”

“——这。”

“这什么,这是命令,军令不可违,懂吗。”

“多谢将军,平安只怕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我信你!”张布站起身来。堂下二人也赶紧起身站立。张布走到石平安身边,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励。

他这样真可谓爱屋及乌。

事已至此,石平安不在推辞,慷慨激昂的表示:“从今往后,石平安定当为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好干,我会提拔你的。”张布语重心长,说完转身对李刚吩咐道:“李刚,平安有不清楚的地方,你要教他。”

“是。”李刚拱手遵命。

他垂着头,努力让面容保持平静,心里却十分鄙视:这小子除了油嘴滑舌,再无一技之长,却得到将军如此的亲睐。靠什么,不就倚靠他姐姐的那条裙带——想到自己杀死他的兄弟,看他嘴里说不计较,保不准怀恨在心。自己虽然是行得正站得直,还是要小心提防,若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中,恐怕会加害自己。

石平安这边向他作揖:“日后平安若有不是,望李大哥多提点。”

李刚心里厌恶,碍着将军,表面不得不客气,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张布不明就里,只当他们是左膀右臂,日后配合默契,助他再立奇功。他哈哈大笑道:“好了,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两人行礼退下。

张布走出麒麟堂,仰首四望,只觉得这天,更蓝,更宽,更高。忽觉时光倒流,兴奋之余,他不禁张开双臂,作出腾空的姿势。

这天是张布四十寿辰。他在将军府设了酒宴,遍请当朝皇亲贵族文武大臣。

接受请柬的人,不管远近,携着家眷,带着贺礼纷至沓来,连和张布有隔阂的宰相濮阳兴也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布满面笑容,携着剪兰在众官中周旋。庆寿只是其一,酒宴的另一目的是通告大伙,他张布有了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夫人。

剪兰戴着翡翠镶金冠儿,穿浅绿满绣丝绸长褛,站在张布的身边,熠熠地闪光,象一颗星。姣美的容貌吸引着每个人的目光。

皇上不但送来贺礼,还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宫廷乐舞伎给张布派来表演助兴。

大堂上,乐舞伎人以鼓为器。男女相对击鼓,鼓声隆隆,响若春雷震耳。伎人舞姿优美,举手抬足显示技艺娴熟。倒立时腾翻扑跃,捷如猿猴;弯曲时腰肢婀娜,软似绵柳。身上的舞衣飘飞,赤袍、黄袍、绿袍、青袍、紫袍,各色袍衣更更迭迭,纷纷扬扬。

这场舞蹈,表达的是农民庆贺丰收时的喜悦心情,场景欢畅,十分喜庆。博得喝彩声此起彼伏,整个大堂热闹非凡。

张布携着剪兰端坐正中,面对四面八方的祝福声,频频举杯。酒杯交碰之间,张布意兴风发。这几年虽说平步青云,手握重权。但他一直严以律己,从不肆意张扬。

剪兰让他认识——人生——乐趣——多多。

活着既要谋求,也要享乐。

剪兰嘴角含笑,手执陶瓷嵌花酒壶往张布杯中不停的倒酒。

“高兴吗?”张布瞅着空隙问道。

“嗯。”她点头。

“好,高兴就好。”张布哈哈大笑,喜之忘形,一揽香肩入怀。

剪兰倚在他的怀中,笑容僵在脸上。眼角眉梢,有意无意,扫视席间——她在找石平安。自从来到将军府,她和石平安还没有单独的会过面。不是没有机会,是石平安不想制造这个机会。

此时,石平安周旋在各席之间,指挥家仆往席上续酒续菜,看上去十分忙碌。他今天穿一身浅兰缎袍,头束锦带,面目焕然一新。

剪兰的目光远远的追随——石平安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都带着脉脉的情意,牵动她的视线——他不经意的抬头,恰恰和她四目相对。他淡然的——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开。

剪兰的眼睛模糊了,这瞬间——石平安仿佛变得陌生起来。她还记得,在乌程的那个晚上,他对她再三强调:记住,我们是姐弟!是姐弟!

他们本来就是姐弟,直是中间有段插曲,现在又恢复本来。

手指触到酒杯,杯中盛了满满的一杯酒,剪兰举起酒杯仰头抽下。她不会喝酒,喝得又猛,一下呛住,呛的眼泪都流出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张布小声责怪,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剪兰感到鼻子一酸,喉咙里象被东西卡住似的,竟说不出话来。

“看你,不会喝,就慢点喝,呛了不是。”

“让将军见笑了……”剪兰赶忙低下头。过了好一会,略微平静后,举首再看时,席间已不见了石平安的踪影。

第一卷 第一十六章

?幻花(16)

场中开始新的节目。

又是一班人马,表演杂耍:四人架梯。

这个节目是人梯表演,讲究的是整体配合。人抬人,人抬人,一共叠四层。下面三名艺人搭成人梯,屏心静气,不敢丝毫动摇。下面的稳当,顶上的艺人才能安心表演。

这人技高胆大,站在人梯上气定神闲的接收下面扔给他的瓷碗,又一只一只的摞在头顶,十分惊险。

“将军。”剪兰微笑的说,露出一排皓齿。再怎么不高兴,她也要掩饰,不能扫张布的兴头。“——来一杯。”

“不是要你别喝吗,你怎么又加满了。”

“可我想喝。”

“真的想喝?”

“莫非将军认为兰儿再说假话?”

“不是,我怕你伤着身体。”张布哈哈一笑,“好!既然你想喝,那就喝个痛快。”

一杯一杯,好酒穿肠;一杯一杯,愁绪挥散。喝得高兴,张布道:“好酒!难怪曹孟德要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真是如此……”

话说到这里,只听见——呀!

众人齐声惊呼。

为那场中的艺人。

顶端艺人接碗时,一个失手,瓷碗咣当应声落地,摔得粉碎。而他的身体摇晃几下,头顶的碗也纷纷落下,摔得粉碎。下面的艺人想扭转局面,努力保持平衡,但大势已去。踉踉跄跄,众目睽睽之下,人梯陡然轰塌,人压人,场面顿时狼狈不堪。

“哈哈,有意思。”张布拍手大乐。

马上有人出面,指使这帮人收拾乱摊,赶紧离场,待这帮艺人灰溜溜下场后,又一个新的班子出场。

好戏又开锣了——“听刚才的话,将军还会有忧愁不成?”此时剪兰的神智已有几分醉意,她接过张布刚才的话头问道。

“怎么会没有,烦心的事多呢。”

“说来听听。”

张布正愈启齿,再瞧剪兰那双清澈的眸子,又把话吞了下去——那些争权夺势明争暗斗之事,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话锋立即一转:“有你相伴,无忧无愁。”

“将军又来了。”

“又来什么……”张布低语道:“再给你加一杯,不醉不准罢休。”

剪兰蓦得一惊,背上冒出浸浸的冷汗,伸手盖住杯口,“将军,不能喝了。”

“哦,刚才不是你吵得要喝吗?”

“那样是为了让将军高兴,兰儿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差一点就忘乎所以。若是有个闪失——剪兰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清醒。

啪啪啪!

掌声再一次响起,夹杂着笑声。

好好的,石平安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脑袋象裂开似的,他偷偷的溜出大堂来到外面的园子,打算透透气再进去。

园子里摆着一簇簇花卉,红的黄的,鲜艳艳的,开的是些不知名的花。风,轻轻柔柔,有一阵,没一阵的吹着。

石平安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股混淆的醇香,直冲脑门——头更沉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从里面飘到外面,传到石平安耳里,胃里翻起一股酒意,他陡然拔足盲目的向前走去。

迫切的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一小会。

一条碎石小径,往园心伸去。

他走在小径上,脑子里又弹出刚才一幕——张布把剪兰拥在怀里时,那意得志满的神色。如果可能,他真想冲上去一刀砍下张布的脑袋。

可他不能。他现在还没有这份力量。

“他妈的,赢了你就想跑啊。”

“你又没银子,我不走难道陪你干坐不成……”

路边有个绿瓦红漆凉亭,从里边传出争吵声。石平安想看看究竟何事,便好奇的走过去,等他走到亭下,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骂骂咧咧的从他面前经过:“十足一个疯子,输光了不准人走。”

“真有他的,口气还那么狂。”

凉亭的石阶上,一个青衫的公子双手叉腰,满面通红的站在那儿喊道:“再输就给你打欠条!”

“谁要你的欠条,谁认识你……”那帮公子发出轰地嘲笑,人走远了。

青衫公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转眼瞧见石平安,冲到他面前呲牙咧嘴大声骂道:“他妈的,谁让你站在这儿看热闹的!”

“这又不是你的家,我怎么就不能站。”石平安笑嘻嘻说道。

别看这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石平安还一点都不怕他,倒觉得自己心中那团阴影被他一吓三炸,吼得没影了。

“我不想见你的面,你走开!”

“那好办,你转个面不就行了。”

“凭什么是我转面,你他妈的不转面。”

“因为是你不想和我对面,不是我不想和你对面,所以该你转面而不是我转面。”石平安依旧保持笑容。

“他妈的,你的嘴巴还挺能绕的。”这人瞪着石平安狠声狠气地说道。他突然想到什么,转身跑进凉亭,一把抓起石桌上的骰子,用力的砸在地上,嘴里骂道:“连你他妈的也欺负我!”

骰子重重的落在地上,使劲弹起后落到草丛中,没影了。

“你这又是何苦,这次输了,下次赶本就是,没必要发这脾气。”

“这是我的事,你他妈的管不着!”

“对!你说的很对,这确实不关我的事,可我现在想没事找事。”

“呵!你他妈的活着不耐烦,没事找我开心。”

“这有什么,你冲我开火,我找你开心,这很公平。”石平安用诙谐的口吻不紧不慢的答道。

谁料——“妈的!”青衫公子大骂一声,冲上前甩手“啪”的给了石平安一个大耳光。石平安半边脸登时就冒出几条红迹。

打完后,他一仰脖子,翻着白眼,说:“拿我开心,你真他妈的欠揍!”

“这次你还说对了,我这人还真欠揍。”捂着脸,石平安转身要走,这记耳光打得他心里舒坦了好多。

“慢着。”

石平安瞅着他,“被你骂了,也被你打了,你还想怎么的。”

“你问我还想怎样,让我想想。”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好一阵。那人咬了咬嘴唇先开了口,火气大概是消了,语气缓和好多。“喂!还没问你叫什么?”

“石平安,你呢?”虽然挨了一掌,石平安却没生气。

“我啊。”他眼睛溜溜转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叫他妈的。”

“他妈的?”

“嗯。”

“真的叫他妈的!”

“当然!”

“他妈的!这名真好。”石平安说:“谢谢你,我现在心情好了许多……”

“真的!哈哈,这世上就你他妈的不烦我。”他歪着脑袋瞧着石平安,笑眯眯的,好象瞧一个宝贝似的。他妈的突然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好啊,你要是不嫌我闷,当然可以。”石平安满口答应。

他妈的搔搔脑门,想起什么,拍了拍石平安的肩膀道:“你坐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就来。”说完,也不管石平安愿不愿意,转身往大厅的方向跑去。

石平安苦笑着摇摇头,这个“他妈的”倒真是有趣。

过了片刻,他妈的端着一个烧瓷托盘匆匆返回凉亭。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只烧鸡,一盘牛肉。他将托盘置放桌上,随后坐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两只小酒杯:“你一个,我一个。”

“你倒挺有本事的,这些都在哪偷的。”石平安笑着问。

“你他妈的才偷呢。今天将军请客,是客随便吃,怎么算是偷呢。别多说了,吃吧!”他妈的快言快语,边说边拿起酒壶给两人杯中斟满,就手端起酒杯美滋滋地抿了一口,突然大叫一声:“完了!”

“怎么了?”

“我忘了拿筷子。”

“那怎么吃了。”

他妈的皱着眉头盯着菜肴,思索一会,双手击掌,嚷道:“妈的!忘了就忘了,以手为筷吧。”

说完撸起长袖,撕下两只鸡腿,递给石平安一只,大咧咧地说:“你一只,我一只。”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他妈的。” 石平安接过鸡腿说道。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风中偶而传来悠扬的器乐声,还有人们喧哗的欢笑声,断断续续,似在提醒石平安:该回去,该回去,该回去了。

就在这时,他妈的突然抬头呲着牙齿喊了一声:“想不到!”

“什么想不到?”

“傻布的新夫人居然长得那么漂亮。”

“是吗。”石平安两边的太阳穴跳了几下,皱着眉头反问道:“谁是傻布?”

他妈的啃着鸡腿,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咂吧咂吧嘴唇,回答道:“张布啊!大家背后都喊他傻布。”

“为什么这样喊他。”

“我也不知道,他傻不傻跟我又没关系。”

“哦……”

“你好像很关心,他和你有关吗。”

“当然,他是我的上属。”

“是吗?那你在他手下当什么官。”

“东西曹令史。”

“啊!这么丁点的小官……”

“你口气挺大的,说说你是多大的官……。”

“我瞎说了,你也当真。” 说到这里,他妈的吃吃笑起来。

人和人的邂逅就是如此奇怪,萍水相逢,因为投缘而结缘。他妈的显得很高兴,连喝几杯,舌头开始发弹,但这并不影响他说话:“石平安,你娘还在吧。”

“不在了。”

“呵!和我一样。”

“你爹呢?”

“也不在了。”

“我还有,可有什么用呢,我爹顾不上我,他只顾升官,只顾讨姨娘,再他妈的就顾着吃喝玩乐……。”

“那也不错,总还有个家啊。”

“妈的!看到我就象没瞧见似的!我不要那样的家!”

“你不听话,你爹才这样对你。”

“哼,你说错了。”他妈的颇为得意地说:“从前我听话,我爹不理我,如今我他妈的不听话了,他可天天理我,不过——天天骂我。”

“你故意这样的。”

“大概是吧!”

“谁是你爹呀。”

“别提他,提他我就心烦。告诉我,你的烦恼。”

“我?我没烦恼。”

“胡说,我刚才打你一耳光,当时你的神情就很烦恼。”

“无缘无故挨个耳光,还要笑不成。”

“你他妈的不把我当朋友,才不肯说!”

“哎——”看他这样蛮不讲理,石平安摇摇头,不再吭声。

“妈的!没意思,这酒不喝了。”他妈的把手在桌上一拍,站起来,转身就走了。

“他妈的,你就这样走了!”石平安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可他头也不回。就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象阵风似的。

石平安独自坐在凉亭里,一个人细品慢酌。被他妈的这一闹,心里舒坦好多。现在他还不想回到大厅。

一个人喝酒比两人面对要好。不知为何,他很怕看到剪兰。

想到剪兰,石平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双眼呆呆的望着杯子里的酒水。清香透明的酒随着石平安的呼吸泛起一波一波的细澜。

剪兰的身影漂浮在酒中。姐姐今天的一双明眸着实美丽,忽闪忽闪,动人心扉。他举起酒杯,美美的咂了一口。捧着酒杯再看,一双眼睛在默默凝视着他,石平安看见眸子深处那竭力压抑的哀怨——石平安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剪兰的身影消失了。石平安还想喝,他知道,在酒精里,一切都会消失。张布,孙休,剪兰,自己,一切一切。

可他不能——他是石平安。放下酒杯,他站起身来,将衣冠重新整理一番,抖擞精神,向大厅走去。他要让自己重新进入角色之中。

第一卷 第一十七章

?幻花(17)

张布站在青铜镜前,目光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扫到上,几个来回,末了皱皱眉头,“这件不好,还是穿那件紫色的。”

“紫色?”剪兰闻言怔了一下,向身边的小慧点头示意。

小慧急忙转身,向内室跑去。

张布身上穿得是件灰色外袍,白色的锦绣滚边,给人的感觉庄重沉稳,其实很适合他的——但他不喜欢。

近来,张布喜欢比较花哨的打扮,有意无意的寻找一件逝去的东西——青春。青春对他来说就象一个久远的梦。

那时的他,一个人,一把剑,一个空空的行囊,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自由人。仗着一身绝顶武功,怀着冲天豪情和凌云壮志,满心想的是建功立业,抱效国家。

到后来,夙愿得尝,美梦成真。

——如今。

物换星移,回首往事,早已“我”是人非。

身在官场,心中想的是争权夺利,眼睛盯的是功名利禄,脑子记的谨言慎行。这些,那些,变成一缕缕的丝,将他紧紧的缠绕,把他捆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剪兰出现了,用她纤纤十指将这束缚的结头一个个解开——日子突然轻松许多。

人——也变得快乐了。骤然发现自己有很多的遗憾。

同时,他还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权力能够创造奇迹。能追的——他想追回来。比方说:青春。活力。

过了片刻,张布又站在青铜镜前。身上已换了一件袍衣,紫黑双色,云纹图案,醒目耀眼,眨眼间又换了一个面貌。

“这件好,越发显得将军英雄神武。”剪兰赞道,走上前将手中的蝉纹貂尾武冠给张布戴上。

“——唉!老了。”

剪兰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让张布宽心的话,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呢,准备好没有。”

张布转身打量剪兰,她穿一件浅绿留仙裙,衣襟一层一层向下绕转,腰间紧束一条白色宽绸带,娉娉婷婷,婀娜优美。

“嗯,不错,我的兰儿真美啊!”张布连声称赞。

“濮阳丞相经常请客?”剪兰好奇的问。

“哪里,今天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哦?——”

“我和他一贯都不合睦。”

“既然如此,他今天为什么请你游船赏月。”

“不知道,去了再说。”

张布也很纳闷,他和濮阳兴同朝为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来。虽然深感意外,但盛情难却,他还是欣然应允。

濮阳兴幼时家里很穷,父母在他很小就双双过世,生活十分艰难。但他矢志苦读,饱阅群书,成为赫赫有名的才子。

进入官场后,濮阳兴由一个小小县令逐渐往上攀升,后被孙权任命会稽太守。

当时,孙休还是琅玡王,居住在会稽。和濮阳兴一样,孙休也好读书,特别喜好古代典籍,一心想读遍诸子百家的作品。

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视对方为知己。

孙休当了皇帝后,对这位知己好友可是眷顾有加。征召濮阳兴为太常卫将军,赐封为外黄候——可谓官运亨通。

然而,濮阳兴却恃宠专权,他利用职便,做了不少坏事。

最惹人怨声载道的是,不顾朝中大臣反对,在丹阳郡围湖造田,筑建浦里塘。这项工程浩大,死伤很多人。而他借这项工程,侵吞中饱,得了不少好处。

象这样的一个人却深得孙休宠爱,张布心里不服,对濮阳兴一贯都很冷淡。

——近来,二人的关系有所转变,有意无意的在给彼此制造机会。追根究底,张布的态度不象从前那么生硬了。

张布携着剪兰,一起来到大门外。

门前停着一乘红木马车,四周垂着宫灯,绿色的丝帘,一层一层,在风中飘动。另外还有几骑高头骏马。

石平安和李刚骑在马上,已经等侯多时。张布身为武官,向来是骑马不坐车,他纵身跃上座骑。

剪兰在小慧的搀扶下,缓缓走到车前,她扯起裙摆,踩着小梯上了马车。目光溜过马车的另一边。

石平安在那儿早早替她掀起了车帘。

“平安,近来可曾懒惰。”

“姐姐放心,平安不敢半点松懈。”

一个小心的问侯;一个小心的回答。怕只怕一不小心——四下里有千万只眼。

剪兰不再言语,弯腰钻进马车,轿帘垂下,留给石平安一抹淡淡清香。

石平安双腿用力,猛得一夹马肚,胯下骏马哒哒地朝前奔去。车夫抖动手中的缰绳,马车夹在队伍的中间咯吱咯吱的往前驶去。

没多久,一行人来到江边。万倾碧波展现在众人眼底。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将江水映染得一片通红。

“好景!”众人齐声称赞。

惹得剪兰也忍不住叫小慧掀起车帘,探头张望。

岸边停泊一艘豪华的楼船。船身鲤鱼造形,在阳光的照耀下,它通身变成金色,宛如一条金色鲤鱼。

“好船!”大家的目光又都移到船上。

岸边有几个家厮模样的男子,带头的是丞相府的总管,他们早就候了多时。

看见客人到了,连声吆喝:“快快禀报丞相,张将军到!”

濮阳兴接到手下通报,连忙走到船头迎接。

他四十余岁,穿褐黄色的外袍,白白胖胖的脸,一对浓密的眉毛,生着一双小眼睛,见人满面微笑。

张布一行走过跳板,登上了游船。

“将军光临,荣幸,荣幸。”濮阳兴个子不大,然而声如洪钟。

“丞相的美意,张布谢谢了。”

“哈哈!客气,太客气了,我先带将军四处转转,然后喝酒,赏月。今日一定要让将军尽兴而归……”

两人就象是多年的老友,濮阳兴陪着张布。另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陪伴剪兰。李刚和石平安紧跟其后。

在一群丫头奴仆的簇拥下,开始观赏游船。

作为江东将领,张布也见识过许多船只,可那都是战船。象这样豪华型游船他可是很少见到。

——皇上的龙船除外。

这船共有三层,底层分东西朝堂,正殿偏厅。二层是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房间,作休息用。顶层则是扶栏平台。

船身精雕细刻,连边分角落都不放过。到处是浮雕绘图,上面刻印:白虎,凤凰,漾彩等各种图案,色彩华丽。

从船可以看出主人的奢侈——这财富从何而来?

试问——身在官场,起起伏伏,到头来又有几人是完完全全的干净?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能交张布这样的朋友自然更好。濮阳兴那炯炯闪烁的小眼睛是这样想的,张布何尝不是。两人边观边谈,这话越谈越多,越谈越亲热。谈笑风生中,携手上了船顶。

此时,天完全黑了,银盘般的月亮悬在空中,繁星点点,点缀其间。江面漆黑一团。游船上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灯笼全部点燃,在黑夜里迷离的闪烁。

船顶摆布数张茶几,几上有精致的菜肴,还有各种水果清酒。

待众人坐定,琴师手按琴弦,叮咚叮咚,一首高山流水,悠扬的曲声在空旷的江面飘荡回旋。

夜色为底。

两个身穿薄纱的女子犹如天降,轻纱袅袅,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只有发上的头饰,闪着绫光的裙裳,显示她们来自繁华的尘世。

她们扭动着身姿,配着曲子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漫舞。手中的丝带绵长飘扬,叠层漫卷,人在舞中,如飞天,如入海。

良辰美景,张布沉醉其中,亦不忘感激,“丞相的盛情,张布再次多谢。”

“将军不要客气,其实我对兄仰慕已久,在就想与兄结为至交好友。”

“丞相所言也是我的肺腑之言。”

“哈哈,既然如此,你我兄弟今日就敞开心腹,畅所欲言。”

“应该,应该,丞相有话尽管直说……”

“皇上那日对我提及,将军想增加水军抗击实力,希望朝廷拨笔款项扩充战船,可有此事。”

“兄弟确实递过这道奏折,请皇上增补船只,但还未批下来。”

“我想告知将军,皇上已有准奏的意思。”

“哦,皇上若是真的准了,那对我军将士来说,可是件大喜事。”

“请将军放心,就这事,我一定会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的。不过——”说到这里,濮阳兴语气一转,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请丞相直言。”

“我有一个内弟,做的正是造船的生意,这次想请将军多多关照。”

“这个——,丞相也清楚,朝廷制造战船一直都是王氏船厂包了,这次突然更变,怕影响不好。”

“嗳!这不过是将军的一句话,将军说一,谁敢说二。”

“话是如此。”张布伸手捻了捻胡须,“到时在说,到时在说。”

“好,就依将军,到时在说。今天把话抢在头前说了,是希望将军能把这事搁在心底,我就不胜感激了。”

张布颔首应允,低下头,看着几上盘子里盛着的葡萄,惊讶道:“这样大的葡萄,少见。”

“是啊,少见,的确少见……”

看两人谈得投机,旁人也不敢打搅,各自找乐。

剪兰这边也没闲着。

濮阳兴的夫人一直陪在身边,她很健谈,话题很多,常常不明所以的发笑,当她嘻嘻笑个不停时,剪兰也茫然陪着笑脸。

心中却焦虑万分。

将军府的人都在顶层,李刚也在,独独不见石平安的踪影。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第一卷 第一十八章

?幻花(18)

石平安玩得很尽兴。

他和丞相府的总管,外加几个下人聚在偏厅赌钱。

石平安的庄家,手气不错,开一局赢一局。赢钱的喝彩,输钱的骂娘。偏厅里吵吵嚷囔的,十分热闹。

“曹令史好运气。”总管说道。

“很少这样。”石平安眉飞色舞的说:“兄弟们快下,快下。”

喧哗突然停止。

叽叽喳喳的人都闭上嘴巴,伸出的手缩回,垂下,大家望着石平安一言不发。慢慢挪动脚步退到墙边站立。

“怎么了,怎么都不下了。”石平安正在兴头,看情形觉得奇怪,下意识的转过头往身后望去。

身后站着一个姑娘,穿着上窄下宽浅紫长裙,双臂交错,下颏高高仰起,是那么的骄傲。石平安觉得她面熟,好象在哪儿见过。

此刻,她正向石平安行注目礼。

她一出现,这帮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石平安猜测她肯定是个主子。心底有了逃之夭夭的念头,双手作揖,“在下石平安,惊扰了姑娘,这厢告辞了。”

“嗯。”姑娘不紧不慢的说:“你他妈的手气不错了。”

——语气好熟。

石平安愣住了,马上想起一个人:“他妈的!”

她满意的点点头,为他能“迅速的”想到自己感到满意。

“他妈的!你是个女的——”石平安又惊又奇。

她妈的脸上含着笑,抬起尖尖的下巴威仪的说道:“本姑娘芳名濮阳琼花,以后不准再叫我他妈的。”

“唔?”

“记住!”濮阳琼花强调一声。

“这名字可是你说的。”

“我现在告诉你,从此刻开始。”她一字一顿的说:“以—后—叫—我—琼花。”

“遵命!琼花小姐。”石平安好奇的问道:“能否告诉在下,濮阳大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爹。”

“唷!原来是相爷千金呀,了不得啊!那天冒犯了小姐,请恕罪。”

“算了,不知者不为罪。不过——”濮阳琼花冷冷一笑,“以后你可要听话,否则我随时把你的脑袋咔嚓下来。”

“这话可说过了,我安分守己,就是相爷本人也不能把我随便咔嚓了。”石平安笑嘻嘻的说。

“你不信,我现在叫他们把你绑起来,然后把你往江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她伸出一只手来,指指木塑般呆立的下人,朝石平安瞪着大眼刁蛮的问道:“你再说,我能不能把你咔嚓。”

琼花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谁不合她的心意,谁就甭想好过。

——她是个不计后果的人。

“像你这样不讲王法,那还真可以把我给——”说到这里,石平安用手作刀做个斩首的动作,闭上一只眼睛笑道:“咔嚓。”

琼花“咯咯”笑起来,边笑边不屑的说:“那些王法是用来唬弄老百姓的,可唬弄不了我!”

“不错,你这话可是一针见血。”石平安感叹道。

“我要知道客人里有你,我早就出来了。”琼花很遗憾的说。

这时,门口出现一名奴仆,喊道:“曹令史,该回府了。”

“唔。”石平安应了一声,对着琼花行了个揖,“在下告辞。”

才聚就散。

琼花顿时就拉长了脸,很不高兴。

石平安笑一笑,又作了一揖,转过身匆匆的走了。

眼看他的背影渐渐走远,琼花猛得想起什么,朝他身后赶了几步,大声喊道:“石平安,赢钱请客,明日你来找我。”

石平安掉头朝她咧了咧嘴,爽快的应了一声:“好!”

摇晃数下后,游船稳稳的停靠在岸边。

岸上,丞相府的下人高举着灯笼齐刷刷站立一排,同天上的月亮一起,把河岸照着如白昼一样的明亮。

濮阳兴和张布并肩走在最前边,好象意犹未尽,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高声谈论。其他人则静悄悄的跟在后面,一行人小心翼翼踩着浮板来到岸上。

“请丞相止步。”张布停下脚步对濮阳兴说。

“我再送将军一程。”

“丞相多礼了……”

两人相互客气着。其他人站在一边,耐心的等候。

剪兰抬眼望着远处,展在她眼前的,是一片闪着光波的江水,迷迷茫茫,连接着无边无际的夜空。

她用力的透了口气,从江面上飘来的和风拂得她舒服极了,微微扭转脖颈——看见石平安,和她距离四五步远的地方静静的站着。

剪兰朝他的方向挪动几步,在跟前停下,轻声问:“刚才去哪了。”

“在下面和丞相府的管家赌钱。”

“是吗,手气怎样。”

“马马虎虎。”

“那——”剪兰张了张嘴,还想接着问,看见石平安脸色一整。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张布朝这边走来,便迎着他走过去,“将军,起风了,改坐马车吧。”

一阵风从对岸掠过来,把剪兰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吹散在夜色里。石平安掉转头,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张布捉住剪兰的手,捏了捏。牵着她一起走向马车。

“这船真气派。”剪兰频频回望。

“你喜欢?”

“嗯。”

“他日我也给你造一艘。”

“真的?”

“君子一言,肆马难追。”

说说笑笑,两人已坐在马车里,张布心里波澜起伏:自己和濮阳兴差不多的官职,领差不多的俸禄。今日一看,过得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

都说濮阳兴营私舞弊,贪赃枉法,可又怎样呢?照旧得皇帝的宠信。

而自己——披坚执锐,纵横沙场,数次死里逃生。人人羡慕他平步青云,有谁知那登天的云梯上洒满了他的鲜血。

即便站在高处,也是居安思危,小心翼翼。整日如履薄冰,惟恐辜负了皇上的知遇之恩。

结果?

除了危难之际,平日里,皇上何时又惦记自己……

思前想后。他转过头——濮阳兴的游船还停在那里。灯火辉煌,似在向他炫耀。张布冷哼一声:他日,我也造它一艘,比这艘更大,更华丽。

将军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他卅多岁,中等身材,背微微有点伛偻,白皙的脸上留着两道漂亮的小胡须,正是乌程县令万彧。

不久前,张布上奏景帝,将万彧在乌程的成绩,如何如何,渲染一番。景帝大悦,下旨封万彧为典军,调至建业在将军府任职。

今日至将军府,一是报告,二是登门拜谢张布的举荐之恩。为此,他特别准备了几份礼物。

二人在麒麟堂上下各自就坐。

张布对万彧并无多大了解,也无多大兴趣。保荐不过看他是自己和剪兰的大媒,投桃报李而已。

“对将军的提拔,万彧深表感激。”

“万典军,不必多礼。”

“将军英勇神武,普天之下,无人可比……”

初次见面,万彧鼓动巧舌弹簧,向张布大表感激之情。将张布比作韩信,功高盖世。聊了一会,万彧献出自己带来的礼物。

“一份薄礼,望将军笑纳。”

“嗳,你这是干什么?”张布佯装不解。

“学生久仰将军英明,今后在将军帐下为官,还望多多指点,这份薄礼是学生一片心意,望将军收下。”

“这个,万典军,太客气了。”

“请将军笑纳。”

张布不再坚持,假意叮咛:“这次姑且收下,以后可不要在多礼了。”

“将军不见外,是学生的福气。”

“知道就好。”张布哈哈一笑,话题一转,“我和兰儿还要多谢你的大媒。”

“哪里,那是学生的荣幸。”万彧恭敬道,接着问:“不知石兄弟现在怎样,乌程一别,学生甚是挂念。”

“你是说平安,他现在在将军府任曹令史一职,干的还不错。我想让他多受点磨练,等到时机成熟,在向皇上举荐。”

“将军用心良苦。”

张布抿了一口茶,语重心长的说:“我希望属下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的工作。万典军,你也是,以后好好干,我会慢慢提拔你的……”

听完张布的告诫,万彧双手作揖,动容的说:“多谢将军教诲,万彧日后一定多多努力,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嗯,知道就好。”

又聊片刻,张布的言辞已有些倦意,万彧识趣的起身,谦卑的说道:“学生还要安置家小,先行告辞。”

张布点点头,待万彧退出麒麟堂,他打开万彧的礼盒——里边装着一只翡翠海棠盆景,还有两根白玉象牙雕。

初次见面,万彧给他的印象不错。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日后在自己帐下听令,又是自己一手提拔,肯定效忠自己。

想至此,张布不由为自己又多一员得力干将而欣慰。

万彧并非去安置家小,而是去会石平安。

侍卫把万彧带到石平安的厢房。

石平安正伏在案上批阅公文,公文堆积如山,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还是一本本仔细审阅。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万彧的身影正好出现在门口。

“万兄!是你。”石平安兴高采烈的说:“可想死兄弟了。”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万彧的手。

“喔唷!石兄弟呀,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万彧抓着石平安夸张的说道。

石平安的确是今非昔比,眉目间流露一股英气。举手抬足,沉着稳健,气度不凡,在不是乌程那个不起眼的小捕快。

见到万彧,石平安并不奇怪,这道调令他早就知道。对他来说这是件好事,他在建业城里多了一个出谋划策的朋友。

有种朋友,是因为各自的利益走在一起,互相照顾,互相扶持,互相利用,让彼此更快的达到目的。

万彧就是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利益朋友。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他们需要好好的商议商议。二人避开府里的侍卫,携手往江边的得意楼去了。

得意楼北面临江,环境优雅,是个品茶议事的好去处。

石平安和万彧在二楼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上等的珠茶。

珠茶也称圆茶,外形浑圆紧结,色泽绿润,身骨重实,活象一粒粒墨绿色的珍珠,用沸水泡时,粒粒珠茶释放展开,别有趣味,茶汤香高味浓。

万彧首先发言:“我走之前,乌程候再三叮嘱,见了兄弟代他问好,他人在乌程,心里却时时牵挂着兄弟!”

“平安何德何能,劳烦乌程候如此牵挂。惭愧啊。”

“石兄弟,进展如何。”

“一切按计划进行。”

“我当初就说过,兄弟绝对是个成大事的人。”

“哪里,只能说万兄料事如神。”石平安淡淡的笑了笑,万彧哈哈两声:“日后你我兄弟一心,协助候爷,共创大业。”

“这个自然,以后有万兄相助,平安再不会感到孤立无援了。”石平安说完,轻轻吹拂着手中的那杯绿汤,香气扑鼻而来,“好茶!”

不由神清气爽,精神大振。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手扶窗栏,举目远望——滚滚长江,烟波浩瀚,无边无际。一叶孤舟,鼓着轻帆,逆水而上。江面波浪汹涌;江底礁石埋伏,漩涡暗藏。前方,凶吉难测。即便如此,孤舟还是向前。

或许是只能向前所以向前。

茶室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热气,万彧喃喃的说:“天气越来越热了。”

“是啊。酷暑来了,秋天也不远了。”

“唔,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

石平安侧过脸,冲他微微的笑了笑,重又折回桌前坐下,食指蘸些茶水,龙飞凤舞,桌上出现了个“前”字。

手一抹,又消失了。

第一卷 第一十九章

?幻花(19)

没过几日,万彧就摸清了将军府的基本情况。

张布每天除了上朝,处理当朝的要物。府里的一般政事,都交给石平安代为处置——他现在是张布身边的红人。

虽然得势,石平安表现的却平易近人,同府中上下关系处理的极好。

万彧感到欣喜,觉得孙皓当初没有看错人,心里对未来是愈发乐观。他不甘落后,凭借自己的经验,一方面努力博得张布的信任,一方面寻找新的缺口。

有人欢喜有人愁。

李刚近来非常的郁闷。

一直以来,他深得张布的信任和倚重。

他呢。

张布的一言一行左右他的方向;张布下达的命令就是他的思想;如今李刚很少见到张布。他变成一个没有方向没有思想的人。

李刚感到失落了。

将军变了,变成一个影子,石夫人的影子。

李刚几次直言进谏:兵将久未操练,士气疲软,请将军督查检阅……

参军谋士无所事事,人心涣散,望将军整顿鞭策……

……

张布对他的进谏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现在他十分珍惜眼前的平静和安宁,也珍惜同剪兰的每时每刻。

统兵打仗多年,什么事他不知道?

只是他的观念有些改变,脑子有了新的想法。

身为将军,他清楚,在这乱世,战火随时会燃起,他随时要率领部队奔赴沙场,随时可能血溅沙场,为国捐躯。以前倒也罢了。

——如今。

他有了牵挂。

无法再象从前那样洒脱。

这些,李刚不曾体会,也不会懂。

张布不想和他多说。开始冷落他,避免和他接触。石平安处理政事比较得当,能力也不错,现在还有一个万彧帮他,把公务甩给他们,张布觉得十分放心。

李刚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他不甘心这样的转变,想找回失去的重视,于是破釜沉舟,向张布请辞。

“禀报将军,李刚带兵打仗多年,深感疲惫。现想辞职回家种田……”

还没等他说完,张布马上拉长脸,很不高兴的说:“李刚,你跟我多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难道你就这样来报答我对你这些年的苦心栽培?”

“我……”李刚欲言又止,满脸的委曲,多希望将军能洞悉他真正的用意。

紧接着,张布只是轻描淡写的宽慰道:“别胡思乱想了,放心留下来,我决不会亏待你的,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就这样驳回他的辞呈。

张布心里还是信任李刚,否则早就把他调出将军府。只是眼下,这张脸让他有点扫兴而已。

有一点,李刚心里十分清楚:石平安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但他不在乎,他一直没把石平安放在眼里。

今非昔比。

现在这小子得势了,他,还有他那位姐姐一定在将军面前说了自己不少的坏话。要不,将军怎么会突然冷落自己?

现在又来了一个万彧!

这人是石平安在乌程的故交,他的加入对石平安来说可谓如虎添翼。两人若是联合在一起的话,迟早会拔去自己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李刚突然感到岌岌可危,可又无可奈何。

怪只怪,形势逆转太快,等他意识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单枪匹马,势弱力孤,完全处在劣势。

想到这些,李刚心烦意乱,不由意志消沉。这时,他发现酒的好处,开始用酒精麻木自己,腰间多了一个酒葫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性格更加暴躁。府里的人,谁见到他都躲着远远的,尽量避免冒犯他。

月亮探出头来,象一把弯刀,散发冷冷的光。

李刚喝完酒,从外面回到府中,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忽然感到头胀欲裂,就着台阶随地坐下。

他闭上双眼,什么都不想,只想安静坐一会儿。

这时,传来两个人的对话:“今天手气怎样?”

“不行,这几天老输。”

“听说你们昨天站岗玩骰子给曹令史逮住了。”

“是啊,我当时吓得魂都飞了,双腿直打哆嗦,连话都不会说。不过曹令史也没说什么,只要我们克制一点。”

“这位曹令史待人蛮很和气的,瞧他那身气度,准是当大官的料。”

“那还用说,他可是将军的内弟啊!再说,人本来就很能干,你没瞧见,将军现在什么事都交给曹令史打理吗。”

“那位李校尉可没从前那样得意了。”

“这个当然!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外人,将军现在有自己人了……”

李刚静静地听着。是啊,如今他的确不象以往那么风光了。忽然想到恨。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她。

这对姐弟抢走了将军对他的器重!

“狗日的!——”李刚闷闷的骂了一句,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地上的青草,连根扯起,揉成一团,愤怒的朝黑暗里投去。

心里立下誓言:石平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猛得抬起头,天空黝黑无比,只有几颗闪着碧荧的星星,黯淡的象萤火虫一样,若明若暗。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风,把对面的老槐树给惊动了。重重叠叠的树叶晃动着,四下伸展的树枝,张牙舞爪的向他挥舞。

沙沙沙——一声声,急一阵,缓一阵。

李刚觉得这声音好熟,好似号鼓,在他心里敲击。又好似战场,他在千军万马中浴血奋战,耳朵里听见的是:杀!杀!杀!

万籁俱寂。

可仇恨的浪潮这寂静里汹涌。

李刚长吁口气,脑子慢慢的清醒,一切杂念都隐退在夜色里。思路一条条全部集中在石平安及石剪兰这对姐弟身上。

回忆从乌程开始。

那天,这对姐弟在他的剑下毫无惧色,宁死不从……除了觉得他们姐弟情深,李刚还发现他们身上藏匿一种寻常百姓没有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他无从知晓。

还记得自己杀死那名捕快,石平安当时的眼神他至今记忆犹新——象一头被激怒的狼,凶狠,暴戾。过了一晚,石平安的态度突然完全改变——他顺从的象只羊。

眼里的仇恨消失了……

仇恨去了哪里!?

莫非,藏在心底。如果是藏在心底!这人心底究竟藏了多少秘密——这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李刚取下腰间的酒葫芦,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下几大口。喝完后,他用力揩了揩嘴唇。不能总是处于劣势,他要找到石平安的软肋,击倒他!

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石平安的厢房位于将军府东面,和麒麟堂尾部相接,环境偏僻幽静。

门前有一小片空地,上面长着青青的草。空地过去种植一排竹子,起风的时侯,薄薄的竹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竹林过去就是高高的围墙——墙外是另一个世界。

厢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正中摆着一张方桌。除此之外,沿着窗户摆着几张椅子,一个放满书籍文案的木架,和一个锁的严实的大木柜。柜子里都是些重要公文。

里间是寝室。

如今,府里的公务,事无巨细,杂七杂八,先要经过他这一关。石平安一个人,起居随意,每日办完公事就到后面安歇,很方便。

此刻,石平安就坐在桌旁,专心致志地整理堆在桌上的批文信件。

这些文件是各地方军队递交上来的。他将文件分类,不足轻重的小事由他回复,比较重要的转交张布。

眼下时局稳定,也没什么大事,大部分文件都由石平安自行处置。

门卫前来通报:有位濮阳公子求见。

濮阳公子?

石平安微怔片刻,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刁蛮任性的身影——一定是她。

尊贵的丞相千金亲自上门造访,不知何事?石平安心里纳闷,不敢迟疑,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往大门走去。

将军府门口。

濮阳琼花双手背后来回走动,目光熠熠的向门内頻頻张望。

她今天依旧作男儿装扮。银白长襟,腰间系条白色暗纹玉带,外面罩着一袭白色袍衣。看那背影,玉树临风;细观正面,却是柔弱纤细。

明眼人一瞧就知是个女子。

看到石平安,马上跳起来,挥着手,大声喊道:“石平安!”

“濮阳公子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石平安快步迎上前,陪着笑脸说道。

“你也知道自己该死啊!”琼花板着面孔啧道:“哼!我可等你好多天了。你倒好,连照面都不打一个。”

“等我?——”石平安感到一头雾水。

“那天说好的,你赢了钱,该你请客,你忘了?”琼花瞪着他说。

“哦。”石平安恍然大悟:“怎会忘呢,我很想请的。就这样去找你,惟恐冒失,所以不敢。”

“我猜就是这样,干脆来找你。”

濮阳琼花原本很生气,可见到石平安,心花怒放,怨气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些天来,她食不甘味,寐不安神。

有个东西老在脑里晃来晃去,挥之不去,慢慢梳理,这东西变成一个人的模样——石平安。她回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每一刻都令她回味无穷。

她等着他来找自己,可是一天,二天……

天天都在失望中度过。

不甘心这样被动的等待。他不来,她去——说来就来了。

经她这一说,石平安也想起那天随口的许诺。

他早就忘了,可看她生气的模样,连忙陪着小心,小心的搪塞:“只是,现在,我还有活没干完。”

“我等你。”

“——既然这样,你先跟我进来。”

石平安带着濮阳琼花进入府内,穿过长满紫藤的长廊,来到自己的屋子。

“你屋子挺整齐嘛。”濮阳琼花一进门就是满口称赞。

“多谢夸奖,坐一会儿,马上就完了。”石平安说完给她沏了杯香茶,继续批手中的没批完的公文。

濮阳琼花哪里坐的住,她东张西望。石平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值得关注。

从外面进来一位女孩,穿翠绿短襟,水红长裙,正是剪兰贴身婢女小慧。她手中捧着几件衣袍,进屋后一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琼花。

当琼花一本正经地盯着她时,她的脸颊就通红了,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石平安面前细声细气的说:“小慧给曹令史请安。”

“嗯,什么事?”石平安边问边把手中最后一张批文折叠放好。

“天气热了,夫人给曹令史缝制了几件单衣。”

“哦,先放下吧。”

小慧将衣袍放在桌上,又说:“石夫人要奴婢问曹令史还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石平安顿了顿,问了一声:“夫人还好吧。”

“夫人?夫人还好。只是——”小慧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小慧抿了抿嘴唇,“奴婢觉得夫人表面没事,可心底里藏着事儿,近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奴婢怕夫人闷坏身体,今天抖胆说一声,请曹令史抽空看看夫人……”

“喔,大概又是在想念乌程吧。”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也不敢问。”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小慧再不多言,缓缓退了出去。当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掉转头又朝琼花望了一眼。

琼花等小慧走后,伸手拿起衣袍,抖开后左看右看,赞不绝口:“手工很精细嘛。石夫人?是不是张布的新夫人?”

“是。”

“对你真好啊,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啊?”

“为什么?石夫人是我姐姐。”

“啊!石夫人是你姐姐,那张布不就是你姐夫。”

“不多说了,我们出去。”石平安打断她的话题。

濮阳琼花点点头,笑嘻嘻地跟在他身旁,两人一起出了将军府。

站在街心,石平安不知向左向右。他望着琼花,“你想去哪儿?”

“是啊!去哪里呢?”濮阳琼花沉吟片刻,一拍脑门,高兴地说:“我想到一个好地方,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