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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下界最盛大的婚事是十里红妆,我想大抵就是这般吧。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云中仙峰,殿宇上树上皆系着的无数红绸,随风摇曳时犹如滚烫的红云从天上坠下来。
我接过送来的深红盛装喜服换上,凝望耳尖泛红的镜中人,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喜意。
原来,我也会这样笑啊。
身旁浮现出褚权煊的身影,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金丝勾勒祥云的领口,一瞬间我有些难以置信,这镜中人是我。
这是我第一次穿红色,我居然要成亲了,和我的师尊。
既不拜天地,亦不拜父母。
若在下界,定会被人说甚是荒唐的,可我的道侣大典,只需顺我心意。
为了压住因紧张而轻颤的手指,我清清嗓子,满怀期待的问褚权煊道“魔尊大人,你的礼物呢?”
“本尊曾百思不得其解,隐云山那人为何会待你如此特殊。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修为已成世间第一,为何却迟迟未能飞升?”
我莫名感到一丝心慌,抬眼见褚权煊的神色愈发微妙。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你猜宗正无尘若尚有劫难未渡,会不会是情劫?”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脸色冷凝,眼眸也变得锐利起来,心中已起杀意“师尊的情劫之人现在何处?”
褚权煊俯下身凑近我的脸,轻声道“是你啊......白断樹。”
是我?怎会是我!
我愕然怔在原地,沉默半响才否定道“胡扯。”
“师尊根本就没情劫,我若是师尊的劫,他应远离我才是,绝不会与我举办道侣大典!”
“白断樹,本尊比你更了解,宗正无尘是什么人。”
“你以为他真的爱你?”
“你连他真正想要什么都不清楚,他想要的是平稳渡过情劫,飞升成神。”
“宗正无尘因你父母于他有恩而不愿杀你,但三灵根就算再有天赋,撑死也只能修至元婴,几百年寿元而已。”
脑中日常细碎的记忆,此刻像丝丝脉络,连成了线。
从前虞玉仪的喜怒无常,师尊的不管不问,原来都有原由。
我垂眸不语,仿佛这样无声的抗拒,就能拒绝褚权煊口中所谓真相。
“你接近宗正无尘,他心底或许只当你是因情劫缘故,宗正无尘会让你接近,也因为你是他的劫,他虽未刻意去避免情劫,但也从未主动靠近过你吧。”
不是的,师尊待我很好,也救过我很多次。
我张了张口,却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
“你想要的宗正无尘都能给你,甚至你想要同他成亲都行,他只想一切顺其自然,反正你老死情劫就结束了。”
“宗正无尘根本不会爱上你!对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能安稳的度过情劫,偏你是个闹腾的性子。”
“虞玉仪为何会待你如此极端?是因为你阻碍了他师兄的飞升之路啊。”
“白断樹,你不会真以为,那样冷若冰霜毫无情绪的人,单对你特殊便是动情了吧?”
我恍惚了一瞬,身体不自觉颤了颤,勉强维持住身形。
褚权煊的话犹如利刺,每说一个字,我都能感受到刺入心脏般清晰的疼。
“若做不到绝欲断情,做不到与尘世毫无丝联,如何能成为真神?”
“不可能,你骗我!”
“师尊就算不爱我,也是喜欢我的!”
师尊那样的人,怎会仅仅......为所谓的平稳渡过情劫,为等我死而跟我在一起。
“那虞玉仪所建的千劫塔,上空为何会有经久不散的雷云,塔底大阵中的替身傀儡又是为谁承劫?”
“阿樹,宗正无尘是个骗子,他那种人绝不会爱上你的。”
“说什么把你当道侣对待,属实虚伪又可笑至极。”
胸口传来阵阵绞痛,我脸上平静的神情早已分崩离析。
怎么会呢?
师尊说我是他的道侣,不会是假的。
我怎能仅仅因褚权煊的几句蛊惑,就如此心生动摇。
“只要你摧毁千劫塔底的替身傀儡,雷劫自会去找它真正的主人,如今所有人都在严霄殿,就算宗正无尘也绝赶不及拦你。”
此刻,褚权煊嗓音是如此的温柔,他循循善诱的指导,关心的目光之下,却藏匿着谎言。
他只为......引我入歧途。
我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一颗心不知为何,比刚刚知晓真相时,还要疼。
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冰沁透,冷到令我发抖,只剩稀薄的呼吸。
他讲得太快,讲得太突然。
好似这些东西,早在他计划之内,如今只需一股脑塞入我的脑中。
他说我被宗正无尘欺骗,所以我只能相信他,我要报复宗正无尘。
我只需在大婚这日,借着不够清醒的思绪,借着对宗正无尘的恨,按部就班听他的话就好。
“只要宗正无尘陨落,你救我出书中幻境,咱们去魔界逍遥自在不好吗?冰霄灵宗能给你的一切,我同样可以满足你。”
“阿樹,去千劫塔吧,今日正好去送你的那位好师尊飞升。”
“为什么?”
我勾起一抹僵硬的笑容,再次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竟如此沙哑。
“既早知真相,你为什么在我当初......说要跟宗在一起的时候不阻止我。”
是你从未把我当成朋友,从头到尾我只是你可以利用之人吗?
“为什么又非要在我大婚这天告诉我,非要如此残忍。”
是你只有在今日告诉我,才能胜券在握吗?
你料定今日我必恨透了宗正无尘,才能确保我听你的话,去摧毁千劫塔中傀儡。
褚权煊才是骗子,师尊明明从未伤过我。
“褚权煊,我不相信你。”
“白断樹!你疯了吧,你当真要与宗正无尘成亲?”
我是疯了,我曾以为,我与褚权煊可以交心。
他是魔尊。
借我之手杀虞玉仪,还想借我之手杀我的师尊。
魔尊所做的一切,目的是想从书中幻境中出来。
原来师尊才是我,唯一在意之人。
就算是真相,我也一定要听师尊亲口说才信。
......
严霄殿外头虽然全是观礼的弟子,但是井然有序,安静得出奇。
许是并无下界那般有烟火,有滚滚雷声鞭炮的缘故,我站在严霄殿前时,突然觉得如此不合时宜。
就好似我,曾经的处境。
我刹那明悟,这十几年的少主,原来我与冰霄灵宗毫不相融。
我可以做到如沐春风,可以让很多人喜欢我,可我心底......几乎平等厌恶着宗内的所有人。
顺着引路弟子的指引,我在万众瞩目下踏入了严霄殿。
“阿樹。”
他即刻转身看向我,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心头一涩。
师尊哪怕在一片红之中,也依旧是最显眼的存在。
那双高不可攀的霜眸,锋芒中透出一丝缱绻的情意,仿佛眼中只剩下我,仿佛我是他的一切。
可是......
师尊真对我有情吗?
我真是他的一切吗?
我怕那是我的幻觉,我怕那是仙人神像,被渡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而已。
我无法容忍自己被欺骗,尤其是被宗正无尘所欺骗。
可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朝我走过来,把手伸向我。
我迟疑一瞬,不争气的红了眼眶,一颗心已软去半边,此刻竟不敢坦然发问。
他是我在冰霄灵宗里,最后的羁绊了。
我便傻傻被他牵着手,踏入严霄殿中。
那便......明日再问他吧。
今日是我的大婚,若褚权煊是骗我的,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师尊。”
原想唤他的名字,可话落在唇边,又变成了师尊。
罢了,以后我再慢慢学着改口吧。
“从今往后,我便是师尊的......”
我话未说完,怀默陡然冒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殿前。
“仙尊!”
“琉焰峰怀默有要事,必须今日请仙尊定夺。”
真的很好,怀默。
你真的,很喜欢自取灭亡。
我居高临下的看向他,心中恨不得立刻把他抽筋剥皮。
“怀默师弟,今日是我与仙尊的道侣大典。”
这时怀默的师尊单阳,居然也跪在了严霄殿中央。
我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开始反复思考应对之策。
单阳这老不死的作为琉焰峰大长老,是从不轻易下跪的。
此时单阳又开口道“仙尊,我弟子怀默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实在是此事关系虞掌门,关系仙门声誉,必须要在今日问清楚。”
“且此事只能少数人知,绝不可轻易外传,还请仙尊屏退严霄殿多余之人。”
师尊松开我的手时,我望着他的侧脸微微怔了一下。
他从不为我所左右,从来都是我追逐他的身影。
严霄殿内一下清冷许多,加上四位大长老也只剩下十几人。
我依旧面色平静如常,却不自觉握紧了手指。
“仙尊,弟子在陵剑乘界的落枯秘境历练时......曾不慎被流沙所困。”
“弟子脱身后,竟然发现黄沙掩埋之中的掌门尸身!”
怀默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此时带着恶意揣测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我。
怀默如此明目张胆,无异于是把众人的目光都引到我身上。
我极力压下心头的杀意,强装镇静的看着他。
“如今弟子,已把掌门尸身带回。”
我看着怀默表演,看着他打开储物袋,把被流沙腐蚀的尸身与泽生剑摆在堂前。
“师......师叔?!”
我先是露出几分茫然,待看清尸身后眼眶登时浸上泪水,跪倒在虞玉仪身旁不敢触碰,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
师尊俯身查探尸身,他沉默片刻,忽然轻声安慰我道“阿樹,你莫要太伤心,我会设法复活你师叔。”
这时怀默也凑到了师尊面前,我乖巧的垂眸,敛去心中所有杀意。
“仙尊,掌门身上的灵根也被凶手剖走了。”
正在查探尸身的指尖突然微滞,师尊缓缓收回手,安静的看我一眼。
那目光,透着深浓寒凉与少许惊疑。
我害怕与他对视,眼睫轻颤间,脸上的泪珠缓缓垂落。
他在怀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