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16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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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夜,人鬼都翘首盼,只见那万象阵上空的阴云聚了散,散了聚。有人要往里闯,护阵的鬼兵魔将却不是好相与的,好一阵厮杀,双方都负了伤,虎视眈眈瞧着。

  那魔君,似有些不耐烦,坐坐便睡了。高台上黑雾缭绕。

  而白真人亦不管,置身事外,只冷眼相看。

  吉祥身上的,魔君投进去的,都是人间至宝。千载难得的机会,顾不了凶险,得其一便可升天。利令智昏。

  那日云雾不知何时散了,远处开阔,万象阵已不见了踪影。看来胜负已分,只待揭晓,众人的心都高高悬起。

  若谷主胜了,趁此机会将那魔军杀个片甲不留,只此一役便能名扬四海。月隐谷虽能拔个头筹,但谷中人从不参与江湖事,只占个泥菩萨的名头。剩下的功劳却要好好分分,纵得不着实的,于虚名上便绞尽脑汁也要编个天花乱坠。

  若谷主输了,月隐谷必破。谷中一乱,借着齐心抗魔之名,谁不想进去走走。绝境中的世外仙谷,岂是人力可维持,内里不知宝物几何才可造出这一方天地。都掳了去也怪不着人,不能便宜了邪魔。

  望眼欲穿。

  魔君不语,众人也都暂且都按捺住,等一切明朗。

  傍晚时才见有人来。却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大影子,逆着光,远了看不清面容。

  愈行愈近,众人惊恐,皆转头瞧那宝座上。宝座上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愈近愈又觉得,除身形之外,面貌恐又不是魔君。正疑惑,那空空儿眼尖,像是奇怪已久,对那聪聪儿道:“魔君,怎变了个怪样子?”

  聪聪儿也展眼一看,附和道:“怪哉怪哉,魔君怎化了个小白脸。”

  旁有鬼侍提醒:“这也是说得的?”

  聪聪儿忙捂了嘴。

  空空儿又道:“魔君身后还有人呢。”

  聪聪儿接道:“那谷主没死成?”

  众人这才发现,魔君高大身影后还有个青白布衣的男子,干干净净,安然无恙。

  迎上前去,或真心,或假意,皆惊喜接住:“谷主!可算是回来了!想必已是破了魔阵,大获全胜!”

  吉祥淡淡颔首,不置是否,至大师兄面前道:“我回来了。”

  大师兄一颗心放下,微微点头,示意他再说。吉祥却转头瞧那魔君。众人顺他眼光,也瞧那魔君。

  原先在那高座上,云蒸雾遮的也瞧不清楚,只觉得凶恶狰狞,如今竟化了个魁伟男子,眉目都英挺,不知这葫芦里是什么药,众人一时呆住。

  魔君悚然一笑,道:“都散了罢,今后我与谷主便成一家了。”

  大师兄眼中一惊,却并不妄动,亦不问因由,只握了握吉祥。吉祥悄然道:“放心。”回头来,却见千万双眼都望向自己。

  那边魔阵中亦热闹,纷纷杂杂。有鬼嘀咕:“魔君可是要成亲?”一旁道:“他谷中无女子,成哪门子的亲?”那鬼又道:“你未见魔君一直瞧那谷主,赞过几次美人儿了。如今又化作这样扭扭捏捏一个样子,想是……”

  “想是如何?”魔君忽的斜睨过来,不见怒,却愈加阴气森森。那鬼打了一个寒颤,缩头求道:“魔君饶命。”

  魔君笑笑,竟意外温和,与那鬼道:“我杀了谷主徒儿,拗他不过,须得赔他一个,是以才化作他徒儿模样。”

  大鬼小鬼皆惊愕:“还有这等赔法?”

  魔君抖抖衣裳:“法子都是人想的,他那徒儿不过是个凡人,想来寿数不高,赔他个五六十载也足够了。”

  众鬼又道:“魔君若去月隐谷,我等却如何是好?”

  魔君轻松道:“散了罢。”

  此言一出,两边都是一惊,纷纷瞧过来。魔君隔着人海鬼影看一眼吉祥,悠悠道:“我说散,果有人暗中欢喜。尔等当初追随我全凭自愿,既已结下契约,自该知道这其中厉害。”

  魔军中一阵乱,忽又齐声道:“我等誓死追随魔君……”

  魔君笑,转身指那江湖人士:“从今日起,从此时起,此山向外五十里皆为禁区,擅入者死!”

  众人又一惊,全看向吉祥,纷纷叫道:“谷主!”

  大师兄亦关切看过来。

  吉祥默不作声,只远远望着魔君。一别十余年,不想他变化竟如此大,若不是当初极亲近,谁又敢信这便是那个拖着他手的小孩子。

  有人不满,出言讥诮:“谷主莫不是被这魔头拿住了什么把柄?自己的道场岂容他人来做主。”

  吉祥闻言一笑,挥袖行礼道:“魔君既如此说,还请诸位早些下山,此处纷争已毕,莫要再起祸端。”

  众人纷纷劝:“谷主,我等还在,尚可一战。以那魔头之意,是要切断月隐谷与外界联系,将谷主软禁起来。谷主纵不为自己想,亦要想想月隐谷,想想谷外众生。”

  吉祥又躬身一礼:“这世上尚无人可困住我,我月隐谷向来不与外界来往,也不喜有人打扰。魔君既要相陪,我便也说个规矩:从今日起,从此时起,魔君麾下亦不得无故离开,以雪线为界。”

  又向众人道:“请诸位传话,若有仇怨,我月隐谷也一并担下了,一年为期,不服尽管来战。”

  众人议论纷纷,皆不知这两人达成了何种契约,不顾正邪,竟捆绑至此。有老者含泪道:“谷主顾念苍生,以身作笼,收了那魔头。我等些许仇怨,有何面目再提。”众人都道:“罢了!罢了!”

  亦有人不服:“他与那魔头沆瀣一气,天晓得要谋什么大事。我等一散便再难聚齐,且下山容易上山难,若此时放任不管,今后还有何力量与之抗衡?”

  魔君闻言笑道:“此言不假,我与谷主合在一处,放眼天下已无敌手,谋事亦无需避人。催尔等下山只是顾念谷主心肠慈悲,怕他怪罪。若依着我,一把火烧了才干净,省得麻烦。”

  有人不服,挺胸欲辩。那魔君便真的放起火来,一溜烟从冰面上窜出去,见物便着,几顶帐篷顷刻便成灰烬。

  “莫慌,此乃俗世之火,不足为惧。”魔君道。果真,那火烧烧便熄了,并不见如何厉害。

  魔君抬手,又一道火墙起来。这火悬停于地面几寸处,并不依附于他物,火苗青幽澄澈,悄无声息。

  “此乃,”魔君笑笑,“此乃幽冥鬼火,噬烧灵魂,可有人愿以身相试?”

  人鬼都不由得往后退。鬼众瑟瑟,人亦不敢轻动。

  魔君大笑,挥舞起来。那火便散成一簇簇,一丛丛,朝人群中飞去。人群大乱,纷纷抱头逃窜。魔君在纷乱人群中找着那僧,那道,那女子,挥手间便有了几条通天的火柱,凄厉哀叫之声响彻云天。旁人哗的散开,连瞧也不敢多瞧一眼,腿软膝酸,手脚并用,不敢耽搁在此处。

  一片混乱中吉祥也在找,远远的瞧见了。那妇人亦回头望,身旁并无火焰相逼,是以从容告别。江湖儿女的姿态,抱拳相拱,回头便走,再不留恋。此一别终身未再相见。

  魔君将人赶走,隔空又划出一道火焰,红光冲天,朗声道:“此乃红莲业火,焚尽罪孽痴愚。”

  又一道,白光耀目,“此乃太阴真火,冻结天地,焚毁原神。”

  众人逃得远了,只听隆隆之声在山谷中回响:“此三道火,入者即死。从此后,入月隐谷者死!”

  ……

  大师兄抱着袖子瞧,吉祥不动他也不动,化成了石头般。这个师弟,不着调的时候是真不着调,但此时他信他。况且,月隐谷原就是他作主,自己,大半截都入了黄土了,死亦无惧。

  他等他解释,然而他没有解释,只道:“师兄请回,我带小蛮住谷外洞中。”

  他叫他小蛮,莫不是当了真,这魔君……。大师兄看了一眼,觉得不甚相像,略微有些影子,变化得实在笨拙。小蛮离去的时候已半大,不该长成这个样子。可细想想,才发现那孩子究竟什么模样,竟一点都记不得了。

  黑压压一片鬼怪屯在谷外,也不担心着急。急不来,让他去吧。又想起师父的内丹还在身上,手伸入怀中握了握,到底是没舍得。吉祥若不讨还,他倒是想携回去供奉一番,尽点为人徒的孝心,迟些时候还罢。

  带了弟子们走,回去时坐了吉祥的辇轿,晃晃悠悠,迷迷糊糊,一个不小心便睡去了。梦中还是青葱少年时……

  ……

  魔君要入吉祥的洞窟,急坏了一帮子鬼兵魔将。魔君像是真要在此安顿,此处寒冷,冷得游魂也要僵住,何况好些是修出了实体的,哪经得常年累月地挨冻。无生气可以吸食,花花草草也不长一棵,也不教下山去捣鼓。还不及仍在那鬼门之中,被地火烧炼也强过生生冻在此处。

  魔君转头,吵闹声便止住。魔君道:“我要在此处盖一座凌云殿,尔等……,尔等准备去罢。”说罢回头朝吉祥笑,拉住吉祥,随他往山巅之上去。

  “魔君与谷主,何时这样好了?”空空儿不解。

  “勿听,勿看,勿言。”鬼侍道。

  “勿听勿听!”聪聪儿捂了耳朵道。

  ……

  吉祥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十多年的光阴说过便过,如今兜兜转转,又如从前一样了。只是当初丢的是一个孩子,再回来恁样大一个大个子,手也不及从前细软。从前多好呀,小小的手捏在手心,满心的喜欢。喜欢得日日夜夜的看着,就怕他跑了。果真还是跑了……

  如今,如今……,如今怎被反过来握住了手,自己的手倒变了那个窝在手心的。他不禁有些委屈,原该是他看着他长大的,稀里糊涂的,一点道理也没有的,突然就变了一个人。没有循序渐进,没有从容过渡,“啪”的一下便大了,他有些接受不了。

  然而他知道是他,他只得这么一个徒儿,从前往后都只得这一个,走了看不见便罢,如今找着了是要好好疼爱的。

  然而还是委屈,好好的一个孩子,怎说变就变?再也找不回那些时光了……

  小蛮也委屈。跟了一路,好容易回到昔日的山洞里,依旧是里外两间。吉祥生活向来简单,洞中物品一样也没变过,连位置亦不曾移动半分。小蛮找着了自己简单的几件衣物,看到了两人一起吃饭的碗筷,又从角落里拖出久未动过的雪斗篷。雪斗篷还跟从前一样,却再也穿不下了。

  不禁红了眼睛,一个大身架子蹲在角落不敢回头,埋怨道:“你也不来找我!”

  吉祥心理正憋屈,没有好言语,“你好好的,也不回来。”

  小蛮声音瓮瓮的:“我等着你呢,左等右等,人也要等老了。那年你怨太师父不去找女师伯,说要是我丢了,你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我回来。原来只是一句空话。”

  吉祥记起来,仿佛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也许真是自己理亏。可是呢,好好一个人,没死没伤的,这么些年就是不回来。不回来还长这么大,一见面便吓人一跳,好没道理。他是小孩子,不好与他计较,哭哭哄哄好了便罢。可他突然又想起来,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个头比自己还大那么些,心里的委屈便如野草般不讲道理地疯长起来。原先清清冷冷的过日子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想不得,一想便有气。

  “你若心里有我,便千难万难也会回来。”不是小孩子了,便可以不小心翼翼惯着,须得与他讲道理。

  小蛮傻眼:“我,我不是,回来了么?”

  吉祥气道:“你走时多大,回来多大?这中间音讯全无,教我去哪里找你?我曾问过弥生你的消息,你自己说,是不是你教她瞒着我?”

  “我……,我……,”小蛮竟一时语塞。他当初是怀着怨忿走的,万千的疼爱突然变了冰渣子,他一个小孩子,要怎样才能扭转过来。况且心中有事,总要憋着一口气干件大的,叫人刮目相看。后来的意外,其中又有多少不得已,满以为见面能好好诉一番衷肠,哪晓得连年幼时的那点境遇也荡然无存了。

  吉祥见他语无伦次,心又软下来。他从没有这样凶过他,那时因他还小,连教训都是忍着劲的。扪心想想,自己恐怕是恨他长大,恨他不在自己身旁长大,这话说来没道理,见不得天光,只能自己咽下。想了半晌,呆了半晌,柔声问:“你如何炼得那些厉害招式?那些火,我不会,亦未曾教过你。你又在外边拜师了?”

  小蛮见他态度和缓,便咽下那些委屈,小心伏在他膝头上道:“我哪会那么些,骗他们的。你若问,我便全告诉你,只是你得替我瞒着,否则便万劫不复。”

  吉祥道:“此处不妨,你放心说。”

  小蛮轻轻笑:“我此时又不想说了,暂且做一做大魔头,不教你看穿我。”

  “淘气。”吉祥亦笑,觉得找着点旧时的样子,捋捋大孩子的头发,可还是觉得这样大一个人有些碍眼。

  “吉祥。”小蛮叫他,他“嗯”一声,小蛮便道:“我也长大了,你重给我起个名字吧,小蛮小蛮的,总觉得还是孩子。”

  吉祥脸上一滞:“小蛮不好么?孩子不好么?任你长多大,在我面前永远是孩子。”

  小蛮忍了忍,依旧是一脸笑:“好罢。”

  吉祥惊觉自己爱犟嘴的毛病又犯了,从前与师父吵吵闹闹,师父仙去后久未有对手,如今竟与一个孩子吵起来。不应该。

  这孩子,未长大前什么都不懂得,忽然大了,仿佛生出许多坏心思,主意大,城府深,拿捏不住。他又焦躁起来,且恨且怨,原本平淡冰冷的心境被搅得一团乱麻,眉心那处伤疤隐隐作痛。

  “吉祥,吉祥……”小蛮又叫。

  他皱了皱眉,觉得该镇一镇他,冷脸道:“没大没小,叫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