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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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蛮定定的看着吉祥不说话,倔强,执拗,他知道他想重建自己好不容易打破的秩序,怎么可以。他费尽周章,绕了一整个世界,怎么可以轻易回到原点。可是他也不愿意与他对峙起来,他与他的关系应该是这世上最柔软的,与万物都不同。

  他不去接他的话,另起一头,脸上挂点软笑:“我与一个朋友有约,你陪我去么?”

  吉祥等了许久不见他答,正要虎起脸再训他一训,忽见话题转变,闷头闷脑一声:“啊?”

  小蛮笑道:“有个朋友这两天成亲,你陪我去。”

  “成亲……”吉祥有些茫然。

  小蛮站起来,将洞外的才升起来的月亮光遮了大半,伸手拉住吉祥道:“走罢,今晚就得启程,否则赶不及了。”

  稀里糊涂下了山,在一户番人家里买了马和干粮。

  吉祥还是头一次骑马,上马颇费了一番功夫。那番人攥着缰绳控住马,小蛮扶他上去,好容易才坐稳,新奇得很。

  小蛮也飞身上了马,与马主人道别,月夜下与吉祥并排着缓缓走。他教他控马,左边,右边,提辔,夹腿。马儿在原地团团转。

  总算嘚嘚嘚跑起来,不太快,夜风拂过初夏的草原,风中有蓬勃的青草气息。吉祥紧张抓着缰绳,左一下右一下地调整,全身肌肉都僵了。

  小蛮笑:“瞧,你从不下山来,近在咫尺的距离,你竟不知道山下的世界。”

  吉祥认真盯着马头:“我知道,我也是从山下来的,你小时候我还不止一次下山找过你。”

  又提到找人的话,小蛮不接了,别过头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山影,复又转过来,满面笑容:“你放松,让马儿自己走。”

  吉祥尚未回过神,小蛮已经纵马跑起来。月光下一条黑影倏的从身旁跃过,自己跨下那马也立即跟了上去。吉祥骑得还不把稳,急,出了满身的汗,死死抱在马身上。

  小蛮往前迎着风大声叫:“吉祥!吉祥!我要带你去看长河落日,去看大漠孤烟,去看烟柳画桥……”

  吉祥抱在马身上,夜风撕扯着他的头发,小蛮的话细碎飘进耳朵里。不知为何,他全身都抑制不住地抖起来,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蛮横地往他身上撞,扼住他,不让他呼吸。他忘了马,忘了风,忘了这草原;忘了雪山,忘了月隐谷,忘了一切的人。他如一个赤子,生在这天地间,不知为何而来,要去往何处。

  他是一棵无根的木,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中。

  小蛮在一个小山坡上接住他时才发现,吉祥哭了一路,泪水淌在马的鬃毛上,湿得一绺一绺的。他慌了,他没想到吉祥会害怕,恨自己的莽撞,过于恣意。他将吉祥抱下来,放在一处平整的地方,低着头悔过。

  “我错了。”拉拉吉祥的衣袖,“你打我。”

  吉祥扯回衣袖,抱住膝,泪眼婆娑地看远方。

  小蛮跪在他身旁:“我今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吉祥擦擦眼睛,闷声闷气道:“没有生气。”

  “真的?”小蛮立即换了个姿势,挨着坐在他身旁,“那你哭什么?”

  吉祥哪里说得清,想要责备他两句,终是不舍,只指着远方道:“瞧,太阳出来了。”

  远处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冒了头,宽阔的大地上蜿蜒着曲曲折折的河湾,每个河湾都盛着一轮初生的太阳的影子,连珠似的串着,辉煌熠熠。

  “九曲十八弯。”小蛮握住吉祥的手,“我看见那天便想,要是吉祥在就好了。”

  “万象阵。”

  小蛮笑笑:“是的,那是我看过的风景,我想带你去看人间万象。”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小蛮回头看看,马儿还低着头在近处吃草,放了心,转回来道:“此处不便,以后慢慢说。”

  吉祥出神望着前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非梦非幻,真实存在于眼前。他喃喃道:“真美!”

  小蛮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愿放,留恋看着,细长的手指都并在自己掌中,心中的潮水起了又伏。然而吉祥毫无知觉,想是习惯了这样的亲近,并不以为然,说不上这是幸运还是遗憾。他默默叹一口气,目光悄悄移上去,吉祥的鼻尖和睫毛都被霞光染上了绯色,嘴唇鲜艳异常。

  “是啊,”他附和,“真美!”

  ……

  剩下的路程慢慢走,并辔而行。小蛮讲起他的这个朋友。

  “几个月前,我途经那个地方,那时恰逢新年,番人们都会有赛马会。”

  “赛马会?”

  小蛮看一眼吉祥,“离着山下也不算远,你真是雪山上的神仙,万事都不晓得。”

  吉祥觉得惭愧,低下头。想想又觉得不对,抬头问:“你教训我?”

  小蛮笑:“我哪敢。”

  吉祥气呼呼:“叫师父!”

  小蛮避过去,接着说道:“他叫强巴,家里是训鹰的,我见着他的时候他正在赛马会旁边的草坡上吹鹰笛。鹰笛是苍鹰的骨头做的,你应该没听过,是一种哀婉凄凉的声音,像扶摇而起的风。”

  吉祥闷闷道:“我什么都没听过。”

  小蛮笑笑,继续讲:“我一听到那声音,便被吸引住了,整个下午都坐在他旁边听。后来我问他,下边就是盛会,他怎么不去看热闹。他那时的神情多么哀伤,就跟他吹出来的曲子一样。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他在赛马会看见那姑娘上了别人的马。我当时也为他伤心起来。他说了很多,滔滔不绝。他说那姑娘名叫曲珍,人漂亮,歌也唱得好,声音像百灵鸟一样。他打听过,她家里也算不得好,上头几个哥哥都还没娶亲,因此在她的婚事上她的阿爸阿妈就特别挑剔。也是因为如此,强巴没敢上门去提亲,只好悄悄跟着,远远看一眼曲珍。”

  “曲珍知道吗?”吉祥问。

  小蛮盯着吉祥的眼睛:“我看他大约是不知道。”

  “你看?你瞧见了?”

  小蛮躲了,继续道:“对啊,我就跟他说,你怎么都不问问。说出来了,也未必就没有好结果。”

  “然后呢?”

  “然后我就陪着强巴,在曲珍回家的路上等她,吹他的鹰笛给她听。”

  “然后呢?”

  “然后发现曲珍上的是她哥哥的马。”小蛮笑,“你瞧,说出来不就有好结果了吗?后来我要离开,便留了一笔钱给强巴,让他去曲珍家里求亲。他那时送我走,问我几时回来。我说也许不回来了。他便远远的订下一个日子,说要是成功,就在这个日子成亲,让我有机会一定去喝喜酒。”

  “所以我们是去喝强巴和曲珍的喜酒。”

  “对。”

  吉祥点点头,想起之前他自己差一点也成了亲,如果成了亲,现在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要是真成了亲,我就再不会回来了。”小蛮大声道。

  吉祥挠头,觉得当初仿佛是没有照顾好孩子,让孩子长这么大了还有些叛逆。要是多一个人,或许能更细致些,“那不能,谁知道呢,或许你有了师娘,便不会走了。”

  “你敢!”小蛮忿忿:“你娶谁,我便打谁走!”

  “你这孩子!”吉祥气道,“当初你不也挺喜欢罗罗么?我们三个一起的时候多热闹。”

  小蛮道:“那是还小,不懂事。”

  吉祥道:“我瞧你是长大了才不懂事。”

  小蛮不与他争辩,打马走:“快,天快黑了。”

  吉祥跟上,喋喋不休:“你小时候便顽皮,那时你小,闯了多少祸我也不说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是一点不改,任性,犟脾气,比小时候还犟。不知在哪里去收了那帮子妖魔鬼怪,堵在我门前,却又放下不管了,事事都要我来替你收拾。”

  小蛮回头笑:“你欠我的。”

  吉祥瞪眼:“我什么时候欠你了?”

  “就是欠了,慢慢还罢。”小蛮扭头拍马飞奔起来。吉祥急忙赶上,与他并驾齐驱,正要再唠叨,小蛮狡黠眨眨眼:“去了人家那里,可不能再摆长辈的架子。”

  吉祥不解。

  小蛮笑笑:“你瞧瞧你可有个长辈的模样,说出去可有人信?这一带的番人既信佛又崇巫,小心让人将你当了怪物,闹将起来,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还算有些道理,吉祥默然应了。

  小蛮忽又将话题转回来:“吉祥,你说,小时候我也不叫你师父,你那时从不强求,为何现在却变了态度。”

  为何?吉祥当然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从来便该当如此,不是么?

  小蛮却不等他回答,自得地抖抖缰绳,悠然道:“你是见我长大,怕了。”

  “我怕?”

  “你问问自己可是这样?”小蛮哈哈笑道,半是欢欣半是遮掩,一个问题急切切地抛出来,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不敢进一步深究了。好在吉祥迟钝,可惜吉祥迟钝。他拍马跑起来,风中却聚起了热泪,多少的筹措谋划,一见面便落了空。一颗寒冰要怎样去融化,怎样才好,进一步怕满盘皆输,然而却不甘心退。

  吉祥想想,不得要领,见小蛮跑远了便追过去。一点点疑问在心间萦绕一圈便被广阔天地的一阵风吹散了。

  ……

  强巴家在一个小山坳里,低矮陈旧的石头房子外面挂满了彩色的小布条,门上梁上都画了新鲜的图案,屋里亮着灯,有人声。

  小蛮下了马,便有人跑出屋来接着。一个脸膛晒得黑黑的青年,穿一身干净的新布袍,半衽,露着半边雪白的里衣。那青年头发洗得软蓬蓬的,没有平时见到的番人的脏腻,见了小蛮露齿便笑。

  屋里也是一阵笑声,有人叫道:“强巴,还不快些把你的恩人迎进来,酒已经准备好了。”

  强巴要拉小蛮进去。小蛮道:“等等。”站在门前望来路。

  吉祥也到了,不用小蛮来抱,学着小蛮的样子翻身下马,一身的潇洒劲。

  强巴眼前一晃,看清来人,连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磕磕绊绊:“进……,快进……,快请进……”满脸通红。

  小蛮得意,刻意亲密地与吉祥挽了手。到里屋,约有六七个番人围坐在长条形的酒桌上,一个年迈的老阿妈绕着桌子端肉斟酒。小蛮与吉祥被推着坐了上方,才落座,酒便端到了面前。

  小蛮拦着,不让吉祥喝,所有敬过来的酒都落了自己的肚子。那些番人见他喝得豪爽,敬佩之情愈加浓烈,酒也倒得更勤了。几巡过后,聊起家常,都道:“强巴早就念叨罗大哥,说汉人也有大英雄,可算是见着了。”

  吉祥悄悄看他一眼。

  小蛮小声道:“我胡诌的一个姓,阎罗的罗。”

  番人又赞起吉祥来:“这位小兄弟好漂亮的相貌,像天上的神仙。”

  有人接道:“寺庙里的菩萨也没有这样漂亮的,一见到就想用香油瓜果供上,今天有幸见了一面,恐怕要多活好些年了。”

  吉祥脸红红的。

  有人问:“这小兄弟怎么称呼。”

  小蛮道:“也姓罗,罗小祥。”

  强巴恍然问道:“名字都差不多,你们是兄弟?”

  小蛮点头:“他是我弟弟。”

  吉祥瞪他。

  小蛮只笑。

  果然,有人道:“不说也瞧出来了,弟弟比罗大哥小不少吧。”

  小蛮端起酒来:“我这弟弟脸皮薄,说多了不自在,还是喝酒!”

  众人笑笑,不再多问,又是几碗酒下肚。

  吉祥见桌上人都忙着喝酒,便自己拿了刀切肉吃。一小片一小片,肉新鲜,嚼着香,没吃几片便饱了。见他们喝酒心里有些痒,他也不是不喝,平日里遇着谷中有事也与师兄弟们喝一点,只是酒量浅,也无人劝饮,倒还未醉过。

  手刚碰着碗,便被小蛮拉住了。小蛮侧头过来耳语:“这酒烈,你喝不得。”

  吉祥手缩回去,忽又觉得不对,一瞪眼:“你管我?”

  小蛮笑:“现在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听话。”

  吉祥要发作,小蛮忙贴过去趴他肩上悄悄道:“你瞧这些人,哪个不是酒坛子里泡着过日子,不喝便罢,一开头哪还有停下来的。在人家的地方,我已经有些醉了,你不能也醉。”

  吉祥听他醉了,便对桌上人道:“他醉了,今日不喝了罢。”

  桌上人都道:“还早还早,罗大哥海量,今日要喝到天明,正好送强巴去接亲。弟弟若是累了,自去歇息,罗大哥有我们照顾。”

  吉祥听得生气,这一群人,自己还东倒西歪,谈何照顾人。想翻脸走人,但顾虑到小蛮脸面,便忍下来,悄悄与小蛮道:“你在我身上躺躺。”

  小蛮顺从躺下来,睡在他腿上,含糊不清道:“你们喝,我先歇歇。”

  众人都叫:“罗大哥快起来,还早着呢,怎么就睡了。”

  老阿妈过来问:“可是要歇着了?我去给客人准备床铺,家中简陋,只好将就。”

  有人拍桌子:“强巴阿妈,酒还没喝好呢,怎么赶人走!”

  强巴忙劝:“罗大哥是汉人,不好跟咱们这么个喝法。”

  有人道:“若说这弟弟喝不得我信。你瞧你罗大哥这身形,莫说什么汉人番人,恐怕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

  吉祥忙扯老阿妈:“房间在哪边,我这便带他去歇息。”

  众人纷纷叫别走,有人道:“弟弟要睡自己去睡,将你哥哥放下,又不是婆姨汉子,离了还睡不着不成?”

  吉祥生气一瞪眼,厉声道:“说什么混账话?”

  小蛮见他怒了,忙站起来,也不管别人,拉过吉祥靠着,与强巴道:“赶了几天路,累了,你们好好喝。”

  强巴一路劝,一路引人进屋去,说不尽的抱歉。小蛮道:“不妨,入乡随俗,只是我这弟弟头一次来番地,得罪了人,你也多担待些。”

  强巴也道:“不必在意,他们闹便闹,酒醒一点事没有。”

  吉祥却瞧那屋子有些不对劲。

  强巴安顿好人,转身要走。小蛮却也回神过来,一把拉住强巴:“不对,这是你的婚房。”

  强巴窘迫笑笑:“家中房屋窄小,只这一间好些。明日才成亲呢,今日招待贵客,哪有空着好房让你们住别处的道理。”

  小蛮拉住不依,“有个睡处便成。”

  好说歹说,总算是换了房,强巴跑进跑出抱褥子,一边忙,一边说抱歉的话。这屋子是大屋隔出来的一小间,没有窗户,只照一盏晦暗的油灯。褥子和毡被都用得久了,难免有些发黑。小蛮怕吉祥嫌脏,脱了自己衣裳替他隔着,小声道:“且将就些,只睡今晚,明日就走。”

  吉祥道:“你也睡吧。”

  小蛮此时却有些扭捏,身子斜斜靠着,只沾点床沿。

  吉祥向来干净惯了,身上无一处不难受。睡不着,捱了些时辰,外面喝酒的声音还在,想是真要喝到天明。才轻轻动一下,小蛮便觉察了,懊悔道:“早知道占了他的婚房。”

  吉祥轻轻道:“我明白,没这个道理。”

  小蛮道:“我倒是习惯了。”想了想,鼓起勇气:“我还算干净,抱你睡吧。”

  吉祥揪了揪身下小蛮的衣物,觉得有些羞耻,原该他来照顾孩子的,小时候也多是他抱着小蛮哄睡。可实在是难受,黑乎乎看不清,就更加不知道有多少脏腻的东西,动也不敢多动一下。

  小蛮忽的翻身过来,裹着将他抱住,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

  隔离开陌生的环境,大半的身子都停靠住,吉祥这下安心了。黑暗中且不管,睡过这一晚再说。

  依旧是睡不着,闹得慌。

  小蛮长呼一口气,低沉着声音颤颤地问:“又怎么了?”

  黑暗中吉祥也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你心跳好快,有没有不舒服,该不会是病了罢。”

  “没病。”小蛮黑暗中眨眨眼,“我替强巴高兴。成了亲,便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