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15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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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睁不开眼,恍惚觉得是师父,唯有师父才会这样与他说话。他惯会与师父顶嘴,此时说不出来话,脑子却并不停下。

  “瞧出来了,不服气。”那人又道,“我千辛万苦送消息与你,竟一点有用的也不记住。”

  他受人埋怨,想要还嘴,一急便是一阵翻江倒海,有血腥之物从口鼻涌出。那人“呀”一声,将他放下来,靠在一个软物上,细心替他清理身上污迹。有水声,像是在盆中绞帕子,温热的软布触在脸上柔和极了。他这才意识到将才是被人抱着,而此时也与人近在咫尺。

  昏昏沉沉中又扶住,扯开了肩膀的衣裳,伤处火辣辣的疼。有絮絮叨叨的人声,似在埋怨。他头越来越痛,听不明白。

  ……

  再醒来,全身刚出过一阵冷汗。气温刚刚好。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小船上。船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长河,天边依旧是绚烂得不真实的霞。他身下垫了软絮,面上有清风拂过,觉得舒服,便一动不动躺着,任由这船载着他。

  去往何处?并不知道,也无关紧要。青绿的山峰从河两岸往后退,岸边草可没膝,草笼中见缝插针地挤满了疯长的野花。水波淙淙,时而和缓,时而湍急。月隐谷中没有这样野蛮生长的景致,云与水,花与草都是最别致的样子。

  转眼便是满天星斗,小船飘进了横无际涯的大海中。海很静,也很黑,星子落在墨色的海水里闪烁。

  他并不觉得此处凶险,哪怕起了巨大的浪。海浪山呼海啸地过来,比高山还要雄伟,骤然而起百余丈高,却并不撼动他的小船。只将他摇一摇,在他脸颊扑一层湿润的水雾。

  他用眼睛看这奇观,这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不知道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亦或有过。幻象也许真来自于现实的世间。他忽然想到他可能错过了这个世界无数的另一面。

  暗黑的天和暗黑的水,他的一叶扁舟在星海里穿行。

  渐渐有光,有晨起的雾。脚下不再是飘摇的船,是一段穿花回廊。他在回廊中曲曲绕绕地走,阳光斑斑驳驳漏下。落英缤纷,是春日的好光景。

  转过一丛芭蕉,有琵琶声。刚要去听琵琶,却又被另一方戏台勾走了脚步。

  铿铿锵锵,戏台上好不热闹。鼓声中一阵打,花脸将军吊了嗓子唱,兵卒们挥着旗子跳来滚去。戏台下不知何时就聚起恁样多人,小孩子骑在汉子肩上,一只手揪着汉子耳朵,另一只手攥串艳红的糖葫芦;两名妇人,大约是闺中密友,手挽着手,拿着新买的胭脂水粉,喜笑颜开;一对小夫妻,人前不好亲密,把你侬我侬那点情意全装在眼里,丝丝缕缕缠绕得紧密。挑担子的,端面碗的,捧个饼的,提瓶油的,跛的,驼的,瞎一只眼的,全望着高台上,好不热闹。

  吉祥哪见过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只咧着嘴跟他们一起笑,笑着笑着便被身旁汤圆挑子的水汽蒸湿了眼睛。

  眉心痛,鼓声还在“咚咚咚”,烟雾弥漫起来,渐渐地静了。舞台上下都没了人,顿觉落寞。此时琵琶声又起,转调拨弦,咿咿呀呀唱将起。他循声而去,穿过层层门廊,来到一处水榭。水榭上一女子抱着琵琶唱得婉转,声音似润玉入水,水里也是掺了蜜糖的腻甜。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他转眼便在一段堤坝上,堤下波澜浩渺,堤上春柳如烟。远处的渡口上有人送别,执手相看,道不尽的哀婉悲切。他折一支柳,信步走过去。小径两旁的草尖上露珠滑落,湿了鞋面。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离别,不太懂船上人的心情,不知怎会哭得这样伤心。

  然而他知道一切皆是幻象,便不甚在意,思绪一晃而过。像看一场戏,像看一幅画,戏中人画中人的悲喜与他并不相通。

  远处的人近了,面目渐渐清晰,有些熟悉。他愣一霎,手中的柳也掉了,快几步走过去。那人也瞧见了他,慌忙将友人推开,进船叫艄公快走。

  他一路从堤上跑下去,满头汗。那船却已经离岸远了,船尾拖着一道道涟漪。春雨濛濛,烟波浩渺。一人站在船头掩面哭泣。

  吉祥心中痛了一下,怔怔望着,望得眼也干了。踩下水去,落脚之处都结了冰。一步一步,整个水面全静止了,连那些细小的波纹也凝固成冰花。

  那条小船依旧摇摇晃晃。忽然,“啪”的一下凭空消失了。吉祥走过去看,平整的冰面上一个大洞,黑咕隆咚,深不见底。

  他想了想,纵身跳下……

  他的身体像一滴浓白的墨,滴在黑鸦鸦的虚空中,如流星坠落,划出一道悠扬的,缥缈的痕迹。

  最深处有幽蓝的光。

  似曾相识。

  他伸出手,握住,翻身站立。整个世界如幻变的五色烟尘,大漠,长河,海洋,星空,戏台,水榭,渡口,各式各样的人,物,全都争先恐后地钻进他手里的石棍中。

  天地静谧,雪山巍峨。

  布阵之处已是一片荒芜。阵外依旧层层雾霭相隔。

  他举起那根石棍仔细端详。忽地一抖手,石壳纷纷碎裂飞溅。落手是一柄怪异的剑,剑身几近透明,只一抹幽幽蓝光。

  吉祥握剑便是一刺,其势迅捷,只在电光火石间。

  剑尖刺破空气处,有一缕黑烟悠悠逸出,继而千丝万缕,随风飞扬,于不远处又汇聚一起,渐渐拼凑出一个人形。那人高大异常,背对着吉祥,袍袖翻飞。

  吉祥凝眉问:“你从何处得来此剑?”

  那人略回头,斜眉道:“谷主识得此剑?原是旧相识。”

  吉祥冷脸将剑又往前送几分:“小蛮在何处?”

  “你还念着他?”那人转身大笑,面目扭曲得厉害,衣摆飞扬激荡出阵阵黑烟。

  吉祥闻言软了态度,收了剑,好言道:“小蛮是我徒儿,少小时便丢了,魔君若是知道他下落,还望告知。”

  魔君似笑非笑,目光悲悯:“你要找他?我劝你,还是忘了罢。”

  “为何?”

  “那孩子,”魔君想了想,叹息道:“那孩子入了魔道,不敢见你。”

  “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魔君蓦的恼了,竖眉道:“我不让他见,他便不能见。”

  吉祥见状忙商量:“见一见无妨,我只略说几句话,许久不见了。”

  “真是好笑。”魔君道,“一个一个都来找我商量。我要杀你,他不肯,以自己为条件,入了我门下了。”

  吉祥惊诧:“原来如此。可一个小孩子,实在不值什么,不如你还是来杀我罢。”

  魔君忽地笑了,道:“你把剑还我,我便喊他出来见你。”

  吉祥闻言便将剑丢过。

  魔君接剑在手,细细端详,赞道:“好剑,真是把好剑。能凝万物,能幻天地。”

  吉祥道:“还不止,你叫小蛮出来,我再讲微妙处给你听。”

  魔君自顾自:“神剑美人能齐得呼?”比比划划,“我若将他徒儿还了他,他两个自小的情谊,我怎敌得过?”

  吉祥瞪眼道:“你说什么?”

  魔君也不理,自己与自己交谈,“当初那孩子说他师父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儿,我还不信。”

  摇摇头:“你信了,你一开始就信了。你什么都知道的。”

  又道:“天远地远地过来,不就是想看个究竟么?”

  再道:“可他要他的徒儿。拿那徒儿来做什么?丢了这么些年了,也不见他找。”

  再道:“若见了呢,那徒儿已经长成人,倒是大大的不妙。然则他师父无情,到底怎样无情,我倒是要瞧瞧。瞧瞧。”

  吉祥见那魔君转来转去,说话颠三倒四,便也皱了眉头背手跟在后边听。听得糊涂,忍不住问:“什么呀?”

  魔君忽然停住:“是了。”

  “是什么?”

  魔君笑:“试试。”蓦地转身,旋起一阵黑风,于混沌烟雾中不知怎地就抓了一只鬼出来,掼在吉祥面前:“你瞧瞧。”

  那鬼耸眉搭眼,一张面具哭不哭,笑不笑。

  吉祥道:“这鬼?”

  魔君道:“此鬼名叫笑哈哈,最是开心。”

  吉祥黯然:“他为何开心?”

  魔君道:“日思夜想,旦夕相见。”

  吉祥伸手去揭,触到面具忽又缩手,打了一个寒颤。

  魔君道:“你不敢?你怕这面具下是无形的游魂?”拎了那鬼脖颈,哈哈笑着揭了面具丢在一旁:“看清楚了,他尚有脸。虽入黄泉,犹是生人!”

  吉祥定定看着那人,眉目依稀认得,恍惚道:“小蛮,小蛮都长这么大了。”

  小蛮哇一声哭出来:“吉祥……,吉祥……”

  魔君向小蛮道:“你瞧瞧,他一点不伤心呢。”

  小蛮哭得伤心欲绝:“吉祥,吉祥救我!这魔头坏极了,我想回来找你,却怎么也逃不出来!”

  魔君笑,莫名有些凄凉:“你求他……,你瞧瞧,他眼泪也不会掉一颗。你便是就此死了,他也不会有一丝难过,转眼便忘了你。”

  小蛮大叫:“你胡说,吉祥待我最好!”

  魔君摇头,啧啧道:“你对他用情,他却并不在意。你瞧,他是根没有感情的木头。”

  吉祥冷眼旁观般:“你放了他,你要这山谷,我给你就是。”

  魔君举起剑笑:“偏不,我向来贪心,什么都要。”

  “你要什么?”

  “我要……”魔君忽然用剑轻轻一抹,鲜血溅了满脸。手中人似一截木头,放开便直挺挺倒下,巨大的伤口皮肉外翻,一片血泊。

  魔君放肆笑,面目在鲜血映衬下愈加扭曲,“我要你瞧瞧,人是会死的。任你怎样千珍万惜,只一刀,如此轻易便死了。”

  吉祥在小蛮身旁蹲下来,呆呆看。

  魔君颓然弃了剑,伤情道:“瞧,他死了,你连一滴泪也没有,果真是副冰冷心肠。”

  “然而我喜欢,”他复又笑,“世人厌我,恨我,怕我……你知道么?若不爱,恨也好,最忌平淡庸常。”

  吉祥淡淡抬起头:“魔君也会轻易便死了么?”

  魔君低下身,与吉祥面对着面,眼中满是戏谑:“生复死,死复生,生而愈强,与你不老不死正相宜。你我有深仇大恨,恰是良配。”

  “你知道么……”吉祥抬手抚上魔君的脸,指尖划过下颌的一点血迹。距离那样近,眼神那样专注,不由得让人生出非分之想,以为他下一秒便要吻上来。

  魔君心中一颤,扭头要走。

  吉祥手快,一把抓住,也不知力气怎恁样大,竟将那魔君控制住脱身不得。蛮横攥着,在脸上摸摸索索,终于翻到一处边缘,用指尖狠狠捏稳了:“我之前也许未曾告诉过你,也许是说过你又忘了,这剑是认主的,一经认定便不会轻易更替。若不慎落在旁人手中,不过是一把冰冷的利器罢了。”

  魔君惊呼捂脸。

  已然来不及。

  吉祥猛一使劲,便揭下一张面皮来。仔细端详面前人,眉目英挺,面貌早已大变,只稍许还有一点年少时的影子。待要训斥,眉头才皱,那魔君扑通一声便跪下,忙不迭声的叫:“我错了!吉祥,我错了!”

  偷眼看,见颜色稍霁,放了心,满脸笑,拉吉祥的衣角摇:“跟你顽笑呢,别生气,饶了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