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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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漫长的人生中,吉祥头一次想到生死。很奇异的,他会为师父的死亡悲伤落泪,但却并不太在意自己肉体与精神的消亡。苍茫天地间,有他可,无他亦可。若再来一世,他也许更愿意做一只鸟,可以飞去看更远的远方。

  于是,自然而然的,他想起身后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值得交待的。只是将师父的遗物交予大师兄,怕自己随身带着有所损毁。又想起一事,恐怕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了。

  “师兄,小蛮若回来……”想了想,也无甚好交待的,便道:“若回来,将我洞中的一切都给他罢,虽然也没什么好东西。”

  大师兄接了那颗内丹托在手中,手心滚烫,心中一点颤栗蔓延至全身。他手脚几乎都软了。纳在袖中觉得不妥,又小心藏在胸口,声音颤颤:“不会的,不会的,我等你安然归来。你念着小蛮,便要好生活着。”

  吉祥淡然道:“我只是我,不为人死,亦不为人活。”

  ……

  依昨日约定,吉祥与魔君在山谷中对决。临到了会面之时,魔君却悠悠然指向一片雾霭:“我与谷主不必如那粗野之辈,杀来杀去。我昨晚在此处布下一阵,甚新奇,谷主若有兴趣可前往一观。”

  众人展眼望去,只见那处瘴气弥漫,瞧不清深浅,亦不知是如何情形。

  吉祥却道:“这容易。如何定胜负?”

  魔君冷笑道:“谷主莫要小看了此阵。此阵名曰万象,有世间最为凶险之物,谷主若能安然出来便算胜。”

  吉祥问:“胜又如何?”

  魔君道:“胜便换你来摆阵,我孤身破阵。”

  吉祥道:“不要。此事过于繁杂,我只爱解题,不惯为难于人。”

  魔君闻言哈哈大笑:“谷主爽快,既如此,我往阵中再加一物。谷主若能取得此物出来,便算谷主全胜。谷主若胜,我日后便听候谷主差遣,执弟子礼。”

  吉祥惋惜道:“这话你也不早说,从前我想要徒儿而不得,这下我却不愿收徒了。”

  魔君一愣,随即又笑:“谷主不必忧心胜了如何,你未见得便要胜。凡事须公平,有胜便有败。若败了,我要你随侍左右,将你这小小山谷双手奉上。此外,你手里那样至宝我也要收入囊中。”

  吉祥道:“这却不行,一样也不行。”

  魔君见吓住了,忙又哄:“你再想想,若胜了,你让我往东,我便不会往西。我麾下这些大鬼小鬼也归你指使,何等威风!”

  吉祥回头看大师兄。大师兄目光沉重,却缓缓点头。

  吉祥心中坚定,道:“好,一言为定。”

  魔君也道声“好”,举起从不离手那根石头棍子道:“此物乃我随身至宝,今作为信物置于阵眼,只看谷主身手了。”

  大师兄上前耳语:“此阵凶险,师父的东西你还是带上吧。”

  吉祥摇头,轻轻笑:“不妨事,师兄放心。”

  大师兄似有些为难,思虑再三:“我与你一道,或者,带上几个弟子,也好有照应。”

  “不必。”吉祥望向天空,心中莫名悠远。若走不出来,将命输给他便是了,哪里有后边这许多事。大师兄拿了师父内丹,未必不能与这魔君一战。而自己,有亦可,无亦可。

  吉祥走向阵口。身后渐渐走出十数人,默默跟着。他回头看,人人脸上皆是坚毅镇定之色。他感怀于心,道一声“多谢”,又一声“不必。”

  魔君站起,将手中石棍抛向阵中,激起一片幽幽蓝光。借着这点蓝光,站在阵前的众人看见里边飞沙走石,阴风怒号,夹之火光熊熊,雷声隆隆,又有妖怪猛兽之声。其凶险可想而知。

  吉祥再微微笑道:“不必担心,我一人即可。”

  哪知众人听了他这话,其心愈坚,不仅无人退缩,人群中又走出五六人,高呼道:“愿与谷主同往!”

  吉祥不再理会,大步踏入阵中。

  只听魔君身后高呼:“谷主小心了,这第一关乃流沙阵……”

  一入阵中,只觉得脚下松软,蓦的便沉下半腿深。越往里走越是深陷,黑雾散去,漫天风沙。身后人亦无法跋涉,转眼黄沙便埋至腰间。前后二十余人,全像泥地里的菜般,只剩下半茬在外面。

  吉祥走在最前边,沙已至肩,不能回头,道:“我只好带两人,前路凶险,余下诸位请回罢。”

  转瞬间,臂膀全被人抓住,约有五六双手,全拖上了他的身体。他也不恼,闭眼奋力走入沙子更深处。

  黑暗中流沙掠过,不能呼吸,滞重的拥堵,身后是沉冗的负担。有人丢了手,又有新的手抓在了他身上。沙子松软,一直沉,许是越来越下,又或者早就迷失了方向,亦丢掉时间,不知去了哪里。

  直到听见风声,脚下触到一片坚实所在。

  只一跳,便换了天地。拍下脸上的沙,发现身处一座巨大的沙丘,天幕被霞光染得绚丽。一个又一个,跟随的人都从沙子里直起身来,往身上不住拍打。

  加上吉祥总共是五人,一僧,一道,一莽汉,一女子。

  道人将拂尘一扬,稽首道:“多谢谷主携带。”

  僧人亦颂佛号。

  莽汉生得粗鲁,抱拳行礼:“万幸入得此阵,悉听谷主差遣。”

  那女子,盈盈一拜,竟是蕊雪。

  吉祥道:“我似乎记得,你并未入阵。”

  蕊雪道:“此阵凶险,我放心不下。我身微末如浮萍一般,师兄身系重责,不可不胜。我别无长处,唯只一腔孤勇,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护师兄周全出阵。”

  莽汉爽朗笑道:“正是正是!此一役胜负关乎天下,我等便是舍了命也要保谷主万全。”

  僧道亦连连点头称是。

  素昧平生,却以性命交托,此情此景,纵是铁石心肠也不免感触。吉祥生来从未得遇这样的信赖支撑,当下语不成句:“我,我……”笑了笑,“实在是感谢。”可又想起来什么,忧虑道:“你们实在不该来,这阵法,我一人无碍的。”

  蕊雪道:“师兄怎如此成竹在胸?”

  吉祥温和道:“你们不知,那魔君也不知,他与我打这个赌是大大的不划算。这阵名曰万象,你们想,这万顷沙丘,如何能旦夕之间便搬到了雪山之上?想必前路上还不止沙子,但不管是何物,移山填海之力非同小可,怎会仅仅用来与我儿戏。”

  几人皆静静听他讲,神情专注。

  吉祥又道:“这沙必定不是沙,天也不是此时的天,乃幻象而已。入得此阵,所见所感皆是幻象,你不去理会,它便伤你不得。”

  僧人道:“世间万物何尝又不是幻象,可即便是修行之辈,又有几人能走出。”

  吉祥道:“我生来便不被迷障所惑,要去往何处也从未有过阻挡,总是轻易便去了。纵有结界相隔,亦能进出无碍。”

  道人惊讶道:“谷主此法是如何修成?如此境界,若能提点一二,略微指个去向,我等余生也能受用无穷了。”

  蕊雪道:“道长是没听明白么,我师兄天生便有这等本事,教是教不来的。”

  道士嗔道:“未听过你师门与月隐谷有过什么渊源,你与谷主怎就师兄妹相称了?”

  蕊雪笑道:“你不知道便莫问了,都是俗家人的牵绊。”

  和尚道:“大家有缘走到一处,便该团结一心,共同御敌。谷主既坦言至此,我等更应摒弃杂念,与谷主共进退。所幸人不多,亦都是良善之辈,此后便如亲如朋,增长补短罢。”

  道士道:“正是。”

  蕊雪亦道:“我与道长说笑呢,大师不必担心,我五人同心同力,必能化险为夷,不让那魔王遂了心愿。”

  莽汉也附和:“正是,正是。只要谷主能胜,便要我性命也舍得。”

  蕊雪道:“舍什么性命?我还要看那魔头恭恭敬敬跪在师兄面前叫声师父呢。”

  吉祥摇摇头:“我不收他。”

  莽汉道:“想必,也是顽笑话,那魔王必不肯。”

  道士道:“不肯便拿别样换。比如他丢进来那根石头棍子,不知是何来历?”

  吉祥还是摇头:“我也不要他的东西。”

  蕊雪道:“师兄你着了他的道了,若不用别样代替,你输或者赢,都被他缠上,脱身不得。你须得赢了再设一局,好与他讲条件。”

  吉祥道:“这倒也是,容我想想。”

  吉祥起身步出,渐渐走远,一个人坐于沙堆之上。天边霞光变幻,像是总也黑不下去。人世间哪得这样的斑斓色彩。一坐下,便什么也不想了,呆呆望着天空,似有所感悟,又说不清是什么。看了许久才悟出,恐怕是自己这一生太过单调,像这雪山一样,所见的不外乎大片的白,大片的蓝,大片深浅不一的灰。

  在这之外,是否错过了什么?走出去的人,又看见了些什么?

  他没来由的念了一段咒,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他肩上头发上,落在他手心里,团成一个小球,放在炙热的沙子上,瞬息便融掉了。沙子上留下一小片润湿的痕迹。

  又一个,再一个……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曾这样握一个雪球来讨小孩子的欢心。可是小孩子走了,再也没回来。那时他以为可以留住的终究没留得住,无论是师父,罗罗,还是小蛮。

  从前不细想便不伤心,而今想起有些生气,没来由的,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

  气鼓鼓的,一眨不眨盯着最后一只雪球化掉。眉心隐隐现出道月牙形的淡红印记。

  身后窸窸窣窣有人来。

  他不动,像一个入定的老僧。

  “师兄。”是蕊雪的声音。

  他悠悠转回来,看天边,总算是暗下来一些。

  蕊雪在他身旁坐下,默默亦不说话。

  此时无声,思绪无处着落,便将现实的事想了一些,忽然明净。

  蕊雪坐了一会儿,一再踌躇,终于从千头万绪中捡起一点,悠然道:“当年的事,也是无奈。我有婚约在身,辜负了师兄好意,悔亦无济于事。旧事不能重来,当时万难有那般的勇气。”

  吉祥侧头看她,只见女子低头,眉眼柔和,悉如当年一般模样。

  “你有事求我?”

  蕊雪羞赧,“实在瞒不住师兄。我夫君于前些日子受了重伤,使尽了法子,各处的名医异人都试过了,只勉强用些药物吊住性命。”

  吉祥道:“我的丹药已经用尽了,若有,也不知道能否有用处。”

  蕊雪头更低了,“若只求丹药,我也不用这般难以出口了。”

  吉祥问:“那你想要我如何帮?”

  蕊雪道:“此事说来荒唐,只望师兄不要恼怒。”

  吉祥道:“说说看,只要你知道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蕊雪闻言一喜,怕失态,强压住激动低头道:“有名医与我说,若能借到老谷主遗物,令我夫君于五脏六腑中暖一暖,便可治愈。”见吉祥不言语,忙又道:“只需三日,必当原物归还。”

  抬头望吉祥,见他一动不动,遂又轻轻拉起吉祥垂在膝处的手,握住,捧在脸颊上。

  吉祥抽手。

  蕊雪低声抽泣道:“师兄是嫌弃我了么?怪我当年有眼无珠,若能补偿,怎样我都愿意。”

  吉祥叹气。

  蕊雪扑在吉祥身上,面容愁苦,轻声细语道:“这些年,一日也未忘过师兄,不敢说与人听,不想还有再见之日。”

  吉祥侧一侧,僵直着身子又叹一口气,目不斜视道:“阁下也是女子罢,易容术实在高明。只是你莫非忘了,蕊雪年近不惑,何来这样青春的面容。况且,我虽对她了解不多,也知道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女子一愣,随即变脸笑道:“谷主好精明,有人害我,竟说你是重情蠢钝之辈。”双手勾上吉祥颈项,“既然识破,我也不装腔作势了。实话实说,我慕谷主年少俊俏,愿与谷主风流快活,不知谷主可有此意?”

  吉祥慌忙站起到一旁。

  女子身子不稳,一歪便滚落在沙丘上,满脸不解:“谷主是何意思?我一无所求,只愿与谷主欢好,再以命保谷主赢了这场比试……”双手交错在脸上抹擦,“谷主你瞧我本来面目,可比那蕊雪差一丝半毫?”

  吉祥忽然害怕,回头便跑,见僧道莽汉尚在不远处闲话,稍觉安心。

  女子站在沙丘最高处挥手,厉声高叫:“拦住!快拦住!莫让他跑了。”

  吉祥浑身一震,急忙又换了方向,转向沙丘另一边去。心慌着急,脚陷在沙里一发力便摔了。转眼间那女子便从沙丘上滑下,朝他扑过来。

  肩膀上一痛,也不知是被咬了,还是被利器扎了。该是有毒,一阵酸麻传遍全身,血管中似有千针万针在扎,头亦昏沉。

  他无力倒下,正看见暗沉下去的天,先前那些明亮的彩云都染上了浓重的阴影,黑乎乎,压得憋屈。上方出现几张脸。一僧,一道,一莽汉,一女子。全都到了。

  僧:“怎如此心急?”

  道:“怕是要吃独食。”

  女子:“若不趁此时入阵未深,还识得回去的路,只怕后边得手也无福消受。”

  道:“此时回去,我要的东西又如何办?”

  莽汉茫然,挠头:“这……”

  女子道:“莫声张,少不得你那份。”又向道人道:“有一便有二,得了这样,那几样我等合力夺过来便是。”

  道人眉毛一横:“先取!”

  女子一声娇笑,掌势如风,劈手朝吉祥丹田处拍来。

  吉祥动弹不得,只朝上面望去。上方,道人亦高高举起手掌对准了女子头顶。

  一声闷响,先倒下来的却是那莽汉,浑身横肉压在吉祥腿弯处。

  僧嘴角一丝笑。

  女子的掌亦到了。

  手掌触及腹部,却并未感觉到受力。吉祥的身子往下沉,一直沉,只见女子,僧,道,满脸惊诧,一齐伸手来拉他。

  拉不住,他沉到沙丘深处去了。黑暗和流沙的簌簌声一齐袭来,充塞了他所有的感官。

  身中剧毒的痛和昏沉无力的四肢跟眼皮。

  若就此死去,倒也算不得可怕……

  仿佛是个无底的洞,落不到尽头。他尚有一丝游魂在,能察觉到世界并非静止,而是飞快的朝他的上方逃离。恐怕已经很远很远了。也可能是某种障眼法。也许他一睁眼,仍在沙丘上,或雪山中。

  也许……,也许……

  长时间的飞速降落,让他在静止的那一刻反而剧烈的眩晕,世界仿佛被一根棍子搅得天翻地覆,七零八碎。猛然进入胸腔的空气让他不由自主“啊”一声叫了出来。

  耳畔有个声音忽然响起:“真是笨,才一进来便被人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