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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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的春天说到就到。

  谷中突然就涌入了一群衣着艳丽的女宾,妖妖娆娆,十分惹眼。众女子簇拥着的,却是一位披着鸦黑长袍的夫人,白发红颜,看不出来年纪几许。

  吉祥听得人叫她陀蜚夫人,此次到月隐谷来,是因为找到了失散好些年的亲侄子。吉祥再一问,那侄子,竟是常常来雪峰送东西的鹤羽。

  那晚吉祥坐在灯下替小蛮改衣服,针脚缝得密密的,面上涌起一阵一阵的笑意。小蛮托着腮看,为自己明日就能入谷感到高兴。这些日子被困在这里,着实无聊透了。

  鹤羽也久没有见着了。

  “鹤羽呀……”吉祥咬断一截线头,又将两块布捏整齐,另起一行缝起。“鹤羽找着他的亲人了。他的姑姑来接他,明日你大师伯在谷中设宴,请的便是他的亲族。”

  “他要离开了吗?”

  “离开?”吉祥转动脑子想了想,这才想起鹤羽面临着一个抉择,是去还是留。“你觉得呢?若是你,会离开吗?”

  小蛮趴在桌面上,烛火下的眸子黑亮亮的,里边映着一个吉祥。“我不走,我舍不得吉祥。”

  吉祥笑道:“我不信,你哄我开心呢。”

  小蛮认真道:“真的,我哪里也不去。”

  吉祥看他说得笃定,便也由不得不信了,心中倍觉欣慰。果真有因必有果,他种下善因,总算结出好果子了。眼下还有另一件好事,他几次想说,可又有些说不出口,怪难为情的。再缝个七针八针开口不迟吧。八针过后又八针,八针过后又八针,吉祥口中喃喃的数,心里边却在擂鼓。

  小蛮看得奇怪:“吉祥,你数什么呢?”

  吉祥按下心潮起伏,笑得羞涩:“我想托你帮我办件事。”

  小蛮有些高兴:“什么事?”

  吉祥脸上飞起一片红霞。这两日他在人群中瞧见一位姑娘,生得白白净净,眉眼都温柔。他打听了,那姑娘真就姓白,别的不好问,怕事未成之前泄露了消息,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想来想去,自己唯只信得过小蛮,遣他去传递消息准不会出错。

  小蛮道:“我嘴笨,说不清楚,怕误了你的好事。不如你写下来,我送去。”

  吉祥想想觉得也对,便把衣服放在一旁,拿了纸笔来写。可提起笔细细琢磨,一句话都落不到纸上去,太唐突。思来想去,便写了约人见面,有些话需得察言观色看看对方意思才好说。

  第二日,小蛮揣了那一纸书信心里像有个兔子在跳,连桌上的好酒好菜也吃得少了滋味。吉祥在主席那边,问也不好问。他四处看,女子虽就只得那几个,但天晓得哪一个才是白姑娘。

  好容易吃喝毕了,他站起来去找鹤羽,鹤羽该在再小一辈那桌的。可转眼又看到鹤羽也在主桌,就挨在吉祥旁边。别处都散了,唯只那一桌谈性不减,撤了酒菜又换上清茶和果子,竟一个也不见下桌。

  极目四望,吵吵嚷嚷,一个认识的也无了。

  如此,只得想法子。他看得那一群女宾结群出去,便装作若无其事尾随在后边。女子们互相打趣着,有说有笑,无非是这个的情郎,那个的衣裳。小蛮只觉得阵阵香风熏人,眼睛也闪耀得昏沉。走走停停,到了曲水蜿蜒处,一女子停下来瞧,远远的指着道:“咦,那不是蕊雪么?怪道席上未见她,原来是躲在这里。”

  有人便叫起来:“蕊雪!蕊雪!”

  又有人制止:“快莫叫了,那妮子脸薄得很,怕人多,便不要难为她了。”

  旁一人道:“偏要叫,就是要多臊一臊她,如此的怕见人,将来成亲时莫不是也要躲了去。”

  于是几个好事者便一齐叫起来,女子的声音甜脆,山谷中回响,荡得怕是九天之上也听得清清楚楚。再看那蕊雪,已没了踪迹,想是又找地方躲了起来。

  一行人见没了人影,又有老成的劝阻,便都说笑一番又往前行了。小蛮在路旁一株大树后等,等到人都走远了才现出身来,看定了将才蕊雪站立的地方走过去。

  沿河岸走,泥土松软,秋草萋萋。小蛮揪了一根草在口中咬着,心里也忐忑得很。这个若不是,那一群也跟丢了,天色又渐渐晚了,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这是吉祥头一次托他办事,郑重其事的,他终于觉得自己也有了分量。一定得把这件事办妥帖了,才能不辜负吉祥所托。

  当他看见矮着身子蹲在灌木丛里的姑娘,心中的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一眼便知道准是她,不会有错。这姑娘梳着双环髻,白衣雪肤,活脱脱一个女子样貌的吉祥。

  “白蕊雪?”小蛮开心的问。

  蕊雪点点头,又伸脖子看周围,见没有别的人了才小心问:“她们都走了?”

  小蛮道:“走了,我是来给你报信的,都走远了。”

  蕊雪这才从窝着身子的地方挪两步出来,站起,理一下衣裳,临风站在河岸边。

  “你是这谷里的人么?”蕊雪问。

  “也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我算是谷里的人,却不住谷里。”

  “咦~”蕊雪觉得奇怪,“这山里还另有仙府?”

  小蛮想想吉祥那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洞窟,很怕这个未来的小师娘嫌弃,便岔过不谈。

  “你知道我师父么?”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呀,吉祥啊,你有没有见过?这谷里顶顶好看的男子了,将来不知道哪个姑娘能有福气嫁了他,做我的师娘。”

  蕊雪脸上微红:“吉祥啊~”

  小蛮道:“见过?”

  蕊雪低头:“见过。”

  小蛮问:“可是如我说的那般?这谷中再无一个人能比我师父俊俏。”

  蕊雪道:“这谷里的师兄师伯们若不是老了,便是长得有些奇特。吉祥师兄……,吉祥师兄……,嗯,是比他们都好看。”

  小蛮见她忸怩,便知道事情多半能成,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合在一起跟临水照影似的。这不是,有了两个师父么?这两人性子都软,若成了亲,还不知道怎样的恩爱,怎样的视旁人如无物。

  忽的脑后一激灵,小蛮这才想起来,自己可不就是那个旁人么?这两人成了亲,自己可还有容身之处?吉祥的洞窟总共只两间屋子,里外两间并无阻隔,躺在床上便能俩俩相忘。今后,今后岂能容自己还在身侧……

  这一清醒,伸进怀里拿信的手便停住了。他原想,吉祥高兴自己便高兴。但如今却想到这高兴里边万万不能少了自己,若让吉祥一个人开心,开心得忘了自己,那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该多么凄凉。

  蕊雪见他迟疑,歪了头看他,“你是有什么要给我看么?”

  小蛮结结巴巴:“没,没什么。我只是恰巧遇见你,怎,怎可能有什么要给你看。”

  蕊雪又问:“你师父……,吉祥……,你跟我说那些是什么意思?”

  小蛮挺起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师父是吉祥,这是我此生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蕊雪轻笑道:“真真是个小孩子。”又遗憾道:“今日没见着吉祥师兄,恐怕后边再没机会见了,我们明日便要离开了。”

  小蛮满心的愧疚,觉得对她不住,却还是虚情假意笑道:“今后定还有机会的。”

  蕊雪摇头:“回去便要成亲了,也不知道今后是个什么样子。”

  小蛮突然冲动起来,捏着那封信:“要不,要不,我去替你传话,还来得及,再见一面。吉祥也想见你的,再见一面,就今晚……”

  蕊雪还是淡然摇摇头:“不了,原与他没有什么干系,何必今后念念不忘呢……”

  小蛮愣了,捏着信的手犹豫挣扎,最终还是没能递得出去。呆呆站了半晌,只看见蕊雪转身的背影,临着河畔的风,袅袅娜娜,落寞的走远了。

  小蛮突然有些想哭,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像是卷入一个漩涡中,自己一时是蕊雪,一时是吉祥,一时又是自己。他散着肩膀往回走,脑子里乱纷纷的。信没送出去,白姑娘明日便走了,见不了这一面,吉祥会失望的吧。吉祥只托他办这一件事,还让他给办砸了,吉祥该多失望啊。他迷迷糊糊走到刚才藏身的大树那里,坐下,不知道要怎样给吉祥交代,便一时不敢回去找吉祥。

  坐得久了,手指便不由自主的翻看起草根来,将那上面的蚂蚁一个一个揪下来,摆到另一边去。又抠到一个洞,里边有只蟋蟀,刚一探头又回头钻里边去了。他一时忘了忧愁,跪在地上开始扒那个泥洞,撅着屁股连抠带挖,总算是逮到了。拿根草茎拦腰栓了,放在手心看。

  “这是什么?”忽然头顶上有人说话。

  小蛮抬头看,见一名红衣女子正低头看他手心。那女子眉目都鲜艳,鲜艳得有一番凌厉狠绝的味道。他一哆嗦,蟋蟀蹬腿儿便跳出去了,身子上带着长长一根草茎。他翻身去抓,终是慢了一步,懊恼坐下。

  那女子恍然道:“我道是什么,原来只是只小虫儿,哪里没有,何须如此宝贝。”

  小蛮道:“你若在光秃秃的雪山上过个一年半载的,便会也如我这般,样样都新鲜了。”

  女子笑道:“我不信。”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可是等什么人?”

  小蛮没好气道:“这里哪有什么人,不就是等你么!”

  那女子却信以为真:“是么?等我干什么?”

  小蛮脑子一抽,便把信摸出来递与她。

  女子接了信,疑惑抽出来看:“真是给我的么?”

  只见那信上写着:匆匆一面,满腹言语不能相诉,祈望今晚能于月下寒坞一晤。

  女子面上只略一红,便朗声笑道:“你回去告诉吉祥,信我接了,他务必要准时来。”

  小蛮奇怪道:“你怎知道是吉祥?”

  女子笑着在他头上轻轻一敲:“谁不知道你是吉祥徒弟。”

  小蛮低头想,如此也好,只当是送错了,吉祥见了她便也该死了心。至于白姑娘那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或许还是忘了的好。

  想着想着又开心起来,将刚才的忧虑都抛到了脑后,在草丛里采了好大一捧花,乐呵呵的抱回去给吉祥。

  回去时天色已暗下来,吉祥正等他等得心焦,见回来忙迎上问:“怎样?可送出去了。”

  小蛮把花交给吉祥,心虚点点头:“送出去了。”

  “她可来?”

  “准来!”

  如此便好。吉祥想着,也该换身衣服,下午的酒气熏了,怕白姑娘嫌弃。回头放了花去柜子里找衣服,顺便和小蛮闲聊上几句。

  “今日午后差一点在桌上吵起来。”

  “怎么了?”

  “你大师伯送还鹤羽,本想讨个人情,让陀蜚夫人帮个忙。哪晓得对方不领情就算了,还明里暗里讽着你大师伯,说当年他捡了鹤羽是别有用心,不然遍天下的告知,他们早就找到孩子了。”

  “什么忙呢?”

  “你太师父的天劫就在眼前了,陀蜚夫人的羽衣能避天雷,想借来用一用。”

  小蛮抓着脑袋想想:“我怎么觉得她们说得对呢?”

  吉祥一呆,也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道理。”

  小蛮问:“那夫人借么?”

  吉祥摇摇头:“我不清楚,话说得模棱两可的。”

  小蛮道:“那便是不想借,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说破,又在咱们的地方。”

  吉祥翻找到一件簇新的衣裳,脱下身上的:“不借便不借了,我们怎会强人所难。”

  小蛮见他里衣雪白,身上皮肤也雪白,又想起了下午的蕊雪。可此时的自己,又仿佛成了吉祥,想敞开胸怀将蕊雪抱一抱。转念之间又想到自己不过还是个孩子,按着吉祥话里的意思,恐怕再长个十年八年也还长不大,心里边泛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忽然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谈崩了,会不会今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吉祥一惊,忙披衣上身,匆匆挽着衣结:“是了,我得快些去瞧瞧。”

  寒坞位于月隐谷西北边上,少有人至。如今谷中是秋季,萋萋秋草漫了船坞,只留下细细一线道路。天上一轮弯月,洒下的月光如浅水薄雾,隐约照着吉祥前去的道路。

  远远的,他便看见一个人影,一身红衣即便是在夜里也鲜得耀眼。他的脸也红了,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来晚了,害人久等。他拨开身下的草奋力跑过去,草丝拉扯着脚踝,像是要挽住他的脚步。他哪里还等得,不顾一切的挣脱,什么都不能阻挡。

  及到眼前,那红衣女子回头来明媚一笑。他吓得一趔趄,差点跌倒。

  红衣女子粲然道:“吉祥,我原道你懦弱,不想还有此胆量。”

  吉祥脚软手软,黑着脸调了头只想回家。

  红衣女子叫道:“怎到了眼前反害羞了,不是有满腹的话要对我说么?平日里你躲着我,我还道你不解风情,那晓得是心暖嘴硬,男人哪……”

  却见吉祥越跑越远。

  红衣女子怒道:“吉祥,你给我站住!”

  吉祥哪里敢停,只是秋草萋萋,漫得满地都是,千丝万缕的拉扯着他。越急越乱,越乱越急,不知道怎么就绊到一根刺藤,疼得“哎哟”一声,身子控制不住的栽倒下去……

  纠缠在乱草中挣扎不起来,他气得直蹬腿,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小蛮,小蛮,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