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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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

  吉祥常常觉得,如果他是因,小蛮便是果。他向来记性好,幼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在师父那里种下的因,如今便有了小蛮这个果。他甚至有些怀疑,师父也许是故意的,当日不甘心在他身上栽了个跟头,便刻意挑了小蛮送与他,想要找还回来。

  说来,小蛮到底是与他不同的,小蛮不像他呆傻,只是主意大了些,且自有一套他琢磨不到的小心思。比如,虽对太师父尊敬有加,却越来越不愿意叫他师父。许是觉得他不配。他挠了挠头,或许真是不太配,他教了如此之久,小蛮竟连入门的法术也不曾习得。明明都是如师父一般的教法。

  因此他便打定了主意,绝不教小蛮到谷中去。一来害怕小蛮令他在师兄弟面前丢脸,二来也害怕师兄弟令他在小蛮面前丢脸,两头都讨不了好。更兼谷中乃是另一派桃源风光,衣食住行都舒适,哪像他这里苦寒。故而断断不能让小蛮去,以免他蚀了心志,更加不愿意认自己这个师父了。

  小蛮那边呢,也不可谓不刻苦,许是修行的慧根差了些。不急,不急,什么时候得空偷偷去谷中再请教一下大师兄,他的徒儿多,什么样的都有,总有办法。

  主意才打定,尚未寻得时机,门外便来了个小童。那时他在洞中酣睡,自然是被小蛮遇着了。那小童面貌生得甚是凶恶,却是一副笑模样,见了小蛮便施礼道:“想必这便是小蛮师叔了,我师父教我来传话,太师父请太师叔去谷中一叙,有要事相商。”

  小蛮听他说得谦恭,来了兴趣,棱着眼睛问:“既然是小辈,怎么不报上名来?”

  小童躬身道:“晚辈名叫鹤羽,是吉祥太师叔的大师兄的徒孙,虽比师叔入门得早,但因一直在谷中,故而从未与师叔见过。”

  “谷中……”小蛮若有所思,他隐隐也有所察觉,这山中该是另有洞天。“谷中是何情景?”

  鹤羽笑道:“月隐谷隔绝于群山,有师祖布下的结界,别说寻常人了,就是我们谷中的小辈要进出也需得凭着法宝。若不是这次有师父指派,还轮不着晚辈见师叔这一面呢。”

  小蛮不耐烦道:“怎这般啰嗦,我问你谷中是何样貌?”

  鹤羽道:“谷中么……,谷中因有结界屏障,冰雪不侵,常年都如春日江南。”

  小蛮奇怪问:“江南?江南是什么?”

  鹤羽笑道:“晚辈也不曾到过江南,只是听同门的师兄们说,那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小蛮揣了手想,原来山中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吉祥怎么也不与我说?想是怕我只顾着玩耍,耽误了修习。转念又想到鹤羽比自己入门早,不知练到哪一层了,于是虎着脸道:“我既然是你师叔,今日见了,便要查一查你的功课。你近日修习些什么法术,演来与我看一看。”

  鹤羽脸红道:“晚辈根基浅薄,师父还不曾亲授,只跟着师兄们学了些玩耍的幻术,不敢在师叔面前献丑。”

  小蛮道:“无妨,你耍来看看。”

  鹤羽扭捏道:“都是些不入流的,师父见了定要骂我们是走江湖的,师叔不要笑话才好。”

  小蛮道:“不笑不笑,小孩子嘛,总爱玩有趣的。”

  鹤羽这才开怀道:“师叔没见过江南,我便与师叔变一株江南的桃花。”说完朝天一指道:“桃来!”转瞬间,翻手便多了一只水灵灵的桃子。捧着几口咬下去,肉尽核出,擎了桃核道:“师叔快与我打个洞,这天气冷,桃儿快冻死了。”

  小蛮用脚在积雪松软处踢了一下。鹤羽便把桃核丢进去,又扒雪掩上,道:“需得有水。”

  小蛮道:“这容易。”扒开裤头撒了一泡热尿。

  鹤羽笑道:“这便好了。”手指着埋桃核处,叫声“起”,便见一株幼苗破土而出,扭几下发出叶子,越长越高,转眼间便成一株小树。小树展开枝丫,生出满树花苞。花苞渐渐膨大,继而次第盛开,霞影缤纷。

  小蛮瞧得开心,鼓掌道:“这个好!”

  鹤羽笑道:“师叔等着,我再让它结果子。”

  忽的漫天飞起雪来,风萧萧而起。冰雪挂在桃树上,一朵一朵的花结成了冰晶。

  小蛮回头,见吉祥铁青着脸站在洞口。

  鹤羽忙上前行礼:“太师叔好。”

  吉祥眼皮子一垂:“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你先回去罢。”

  鹤羽低头道:“是。”退下,又侧头悄悄向小蛮吐了舌头,以密音之术道:“师叔千万帮我!”

  吉祥瞪眼:“还不快走,啰嗦什么!”

  鹤羽哭丧着脸,又行了一礼,匆匆忙忙走了。

  吉祥向小蛮道:“跟我进来。”

  小蛮还看着桃花。那桃花嵌在冰晶中,晶莹剔透,倒比初绽时还要好看。

  吉祥转身朝洞里走,一挥袖子,风呼呼又起,一树桃花转眼间便吹成魇粉,散在天地间。

  小蛮呆呆看了一霎,也跟着进了洞中。

  吉祥的住处简单,雪屋子一般,总共只得两间房,里边睡吉祥,外边睡小蛮。吉祥是惯了,觉得多一物都是累赘,可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吧。他小时候仿佛也是,想想又仿佛不是,拿不定主意,只得问孩子:“小蛮,你跟着我也有两年了,山中寂寞,可曾后悔?”

  他提心吊胆看着孩子,生怕他说出不愿再与他一起的话来。虽则也留了后手,若有变故,他便不由分说,强词夺理的训诫一番。不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哪有轻易反悔的道理。

  小蛮向来嬉皮笑脸惯了,见吉祥问,便答道:“倒也不后悔,只是听鹤羽说了,想去谷中开开眼界。”

  吉祥心中一咯噔,道:“不许!”见孩子错愕,又道:“一日修行不见成效,便一日不许出这个雪峰。”

  小蛮委屈道:“我照着你教给我的法子日日运息,可总是才将将聚起气来,转眼间便散了。”

  吉祥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那便再悟,总有一处是不对的。”

  小蛮提起这事便是满怀的苦恼,哪里是聚的气要散掉,他连气是什么样的都没感受到,只能凭着想象胡说来敷衍吉祥。若是被吉祥发现他没有慧根,是个学不会的,一准儿要将他赶出山去。谁愿意教一个笨徒儿呢。为了不被发现笨,他只得以调皮捣蛋来掩饰,让吉祥以为他只是贪玩,疏于修习。懒是比笨好的。

  吉祥呢,也有自己的疑惑。他是头一次做人师父,所有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只是不得成功。满腹的疑惑,不知道究竟是卡在了何处,又怕被徒儿发现他的无能,只好编各种理由来搪塞。真真是让人头疼。

  师徒俩一时对望无语,各自都有各自的小算盘,想想便都揭过不提了。此后依旧是一个教,一个学,却依旧是毫无进展,却也相安无事。

  如此浑浑噩噩,又过了些日子,小蛮竟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他自上山以来,当初是什么样子,如今便是什么样子,个头竟一丝一毫也未曾长过,还瘦弱了不少。对此,吉祥倒有些不以为然,淡漠道:“不好么?人人都想青春永驻,便是我那些师兄弟们都羡慕得不得了。你是没看见,你大师伯枉自修为精深,可好好一张脸都皱成什么样子了……”

  小蛮可委屈,谁愿意总也不长大呢。

  可吉祥絮絮叨叨的说,絮絮叨叨的说,说得多了他就也以为是桩好事了。这大概是,人不长大,脑子也跟着长不大罢。孩子总是好骗的。

  吉祥想将这事去问问师兄,但他料得师兄也是不知道,便罢了,只一心等师父回来解惑。师父大约也该回来了罢。天劫快到了。

  师父的天劫是件大事,若是渡了,便有可能成就正果。人都叫他月隐仙人,可他尚未成仙,上不得九重天阙去。若是渡不过……,怎会渡不过呢?师父是天底下修为最高的人,顶厉害,连自己这样愚笨的徒儿也能教成。他不成仙,便无人能成仙了。

  只是师父回来,他便不得不将小蛮领进谷里去。丑徒儿终究要见师伯师叔们,需得准备一番,这猴儿千万别丢了他的脸才好。

  可小蛮却万不能接受“丑徒儿”这一说。

  “丑么?丑么?”他怼到吉祥面前去问。

  吉祥这才发觉小蛮洗干净了还是很看得过去一个孩子。他尽记着师父刚领小蛮来的那个时候了,黑乎乎的丑样子,他用冰川水洗了几年才洗出来颜色。

  人一旦在另一样人事上付出了精力,还看到了成效,便多少会有一点据为己有的心思。他参与了创造和改变,便有了主人的自觉。他摸摸小蛮的头,又捏捏孩子的脸,觉得很不错,甚是满意,唯只怕丢了。他突然想在雪峰上布下个结界,让这孩子再也离不开他半步。

  吉祥不及他师父,用尽全力布成的结界也只能堪堪管住洞口方寸之地。小蛮便不得不常常用袖子拢着手在洞口看风景。看来看去,不过都是雪。唯有那太阳升起又落,风吹着云来了又去,漫天的白雪飘落又停歇。

  洞中却满是烟火气,吉祥开始每天生了火认真做一日三餐。偶尔隔着缭绕水汽问:“以前,我偶尔忘了吃食,你饿么?”

  小蛮没好气一声叹息:“不然呢?你以为我喜欢去惹那些番人么?路那么远那么难走……”

  小蛮觉得,这个时候的吉祥好得很,一切都好得很,唯有饭菜算不得好。可他从来不挑,入得口的都是好东西。反倒是吉祥,常常皱着眉头嚼两口,觉得不好吃也就不吃了。

  鹤羽每隔个三五天便要来送些东西,蔬菜瓜果,活鱼鲜肉,看来谷中人过得的确是不错。每次来,离着洞口远远的便放在雪地里了,四处看看,口中不知念叨些啥。小蛮叫他,从来也不应,就隔着几步的距离,大约是里边的人能看出去,外面的人并不能看进来。

  小蛮出不了结界,只得叫吉祥。吉祥出入丝毫也没有阻碍,这大概是因为结界是他本人布下,于他自然也就无碍了。

  可是吉祥转回身来道:“不是,我生来便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结界于我都是无用的。”

  小蛮咋舌,觉得吉祥厉害,好生羡慕。可自己,偏生什么也学不会,更遑论这样胎里边带出来的异能了。

  “也不是你以为的毫无进展。”吉祥因循善诱,“修炼么,人人都不同的。总之需得积累,别看你现如今稍有滞后,做过的功课没有一刻钟会是无用的。等到哪一天,说通便通了,那时你才晓得我所言非虚。”

  小蛮失神道:“是么?”

  吉祥斩钉截铁道:“怎么不是!你瞧瞧你,身上衣裳如此单薄却从未叫过一声冷,若是寻常人早就冻死了。”

  小蛮道:“我叫过冷,只是你没理会罢了。”

  吉祥问:“何时?”

  小蛮道:“罢了。”

  吉祥心中一团气:“你说!”

  小蛮道:“咦~,吉祥,我好像真不怎么怕冷了。”

  吉祥笑了:“我就说嘛。”

  小蛮见糊弄过去,便也跟着笑了,眉目都舒展,不似个孩子样。自从跟了吉祥,他便不再忧心生存,是自有记忆来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从前的村子里……

  “吉祥,你知道么?在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子边上有个老婆婆。她一个人住,日子过得颠三倒四,身上奇臭无比,人人都嫌弃。可是却只有她愿意和我说话……”

  “小时候?”

  “就是来这里之前,你不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么?”

  吉祥在炉子前搅一锅面糊糊,火太旺,眼看就要烧干,急出了一头汗。好容易瞅准时机腾出手来加了一勺水进去,又放了几片腌肉,撒了些碎青菜,搅得匀净了便把锅端下来放在地上,这才有空来听孩子说话。

  “很久么?好像也没多久吧。”他想想,仿佛师父领孩子到他面前还是昨天的事。生活里没有什么大事,他早已经不太记日子。但小蛮来的时候与现在差别不大,怎么也不至于将不久前的过去称作小时候。

  小蛮接了吉祥递过来的一碗面糊,紧紧抱着捂得手心滚烫。很奇怪,他天生不太怕冷也不太怕烫,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安然无恙地熬过漫长的苦难日子。那个老婆婆便是冻死在冬日的最后一场风雪里。不过他觉得她应该不太痛苦,她对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知觉。

  “那个老婆婆,只会说她年轻时候的事,颠来倒去只有那些事,听起来真让人高兴。她把不好的事都忘光了,仿佛从来没有老过一样。我问她她也不答,只是说她自己的,连眼睛也不看我一下。”

  吉祥突然记起来还有时间这回事,老婆婆年轻的时候,小蛮小的时候……。那自己的过去呢?他使劲往回想,越过雪茫茫的大山,越过青翠的天空,最远最远,也只能记起被师父泡在海子里的时候。那时的他比小蛮还要小,日子比小蛮还要苦,一点一滴都没有忘,忘不掉。他看着眼前自己熬的一锅疙疙瘩瘩的面糊,突然有些怨恨师父。他那时多小啊,也饿也冷,差点就死掉了。师父那时也不开心,板着一张脸,他连一个可以说话的老婆婆也没有。

  “我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他慌忙的要找点话说,“大师兄和二师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

  小蛮刚抬头,忙又低了头,抱着一碗面糊呼呼的喝起来。他不知道吉祥为什么哭,但他自己哭的时候也不愿意让人看到,于是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赞扬吉祥的厨艺:“好吃!”

  吉祥看着小蛮,有些温情缭绕肺腑之间,柔声道:“我柜子里还有件新衣,改给你穿吧,过些日子带你去谷中,莫教人看轻了。”

  小蛮点点头,想起了第一次见吉祥的时候。那时的他对所要面对的一切一无所知,到了这苦寒之极的绝壁上,内心是彷徨的。直到看到吉祥,他从没见过那样干净一个人。

  “吉祥,你真好看。”

  “啊……”吉祥措手不及的一愣。

  “像菩萨一样。”小蛮又道,说完赶紧低头吃他碗里的糊糊。

  吉祥蓦的脸红了,还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纵然是个小小的孩子,也让他羞得不知如何自处。

  那一夜,吉祥端了盆水在房中,临水燃一盏灯,整夜未睡。

  第二日清晨,小蛮刚睁开眼便见吉祥坐在自己床沿边上,见他醒来颇有些忸怩。他揉揉眼睛,吉祥便又坐过来些,小声的,有些犹豫:“我也找不到人商量,你替我想想,我是不是……,是不是……”

  小蛮道:“什么?”

  吉祥忽的笑了,轻轻的,脸上像是开出了一朵桃花。

  “是不是……,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你找个师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