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师云Ⅱ昨夜鸣蛩>第24章 一双玉臂千人枕

  醒来,华丽的雕梁画栋朦胧入目。

  春时祭的后遗症还在作祟,头痛欲裂自不必提,经脉没有半分灵力的滞涩之感和本源的空虚才要人命。

  缓了好一会儿,凇云的视力和听力才恢复到勉强可用的水平。他不知身在何处,微微转过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身前,脚踝上拴着沉重的铁链。

  空气中,香薰的味道入鼻,还隐隐带着些奶香的椰子味。

  待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驱动自己的身体坐起来之时,房门也恰巧被人推开了。

  “醒了?”

  来者不胖不瘦,四十岁上下,衣着华贵光鲜,身后跟着几个小厮和护卫。

  ——若是真的有意搭救,为何要拴上镣铐?还带着众多随从……

  玄子枫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心里一悸。

  “请问……这是哪里?”凇云扶着发痛的额角,看向来人。

  小厮布置好软垫香炉招呼男人坐下,又奉上茶水。

  并没有人理会凇云。

  无奈,凇云只好再度开口询问。

  待男人喝下热茶,这才慢悠悠地答:“锦华楼。”

  ——锦华楼!!!

  玄子枫心神大震。

  这是锦华楼以搭救之名,行逼良为娼之事!

  本就心思单纯的凇云又偏偏赶上神识亏损、头痛欲裂,竟没有丝毫察觉。他规规矩矩地在宏剑宗待了十六年,哪怕是外出执行任务,也克己守礼从不去烟花之地,怎能辨出其中曲折?

  ——小师尊求你快跑!

  “快,给这位公子解绑。”

  小厮上前解开凇云腕上的绳索,示意凇云上前坐在男人对面。

  “请喝茶。”男人抬手让小厮给凇云上茶。

  他并没有安什么好心,这只不过是为了试探凇云罢了。

  “多谢。”凇云虽有些奇怪,但觉得口渴得很,便接过茶杯,哪怕是渴了好几天,他依然没有牛饮,只是轻呷一口。

  果然,男人微微挑眉,对凇云的品茶时的举止十分满意。

  “茶水简陋,公子莫要嫌弃。”男人客气道。

  凇云笑道:“满身批毫,银绿隐翠。上好的碧螺春还说简陋?在下凇云,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这是试探凇云是否懂茶。

  “我是这锦华楼的主人,叫我楼主便好。”男人抬手命小厮取来纸笔,“不知‘凇云’二字是哪个‘凇’哪个‘云’?”

  楼主问,凇云便答了,提笔在纸上写下飘逸的行楷小字。

  ——这是查验凇云是否识字、读过书。

  接着,在楼主极富技巧的话术下,凇云渐渐放下戒心。

  他与楼主“相谈甚欢”,下了半盘棋、听了琴曲、赏了楼主收藏的字画,浑然不知对方正把他当作商品估价。

  看得玄子枫是心急如焚。

  楼主见凇云言谈举止自带贵气,琴棋书画诗酒茶皆通,觉得甚是满意。那雪发赤瞳更是稀奇得很,客人们上别处定是玩不到的。他更是不想放这颗到手的摇钱树离开。

  风雅的藏书字画中,一本龙阳秘|戏在凇云面前摊开,入目乱象刺得凇云前额与心脏同时发痛,让他毫无防备间红了脸。

  楼主饶有趣味地看着凇云,挑眉笑道:“哦?你竟然知道。”

  诗书里的风花雪月收场,楼主露出了他的青面獠牙。

  凇云写下名字的宣纸暗藏玄机,乃是双层的纸张黏在一起,中间以绸缎和镇纸遮掩,撕掉上方半张空白的纸,便露出了下方卖身契。

  若不是春时祭吸走了凇云的灵力,他一个六段的驭灵师根本不惧丘阳城的凡人;若不是挑断了手脚筋,凇云仅凭拳脚都能杀出去。

  可现在,他重伤未愈,不过是个全无半分灵力的重伤病患罢了。

  很快,凇云就被护卫擒住,再度扣上枷锁。

  ——别碰他!

  幻境开始隐隐有些颤抖,玄子枫不得不在自己神识的额头描绘清心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本以为宏剑宗所受的羞辱已经是到头了,可凇云没想到,自己竟然沦落到在没有灵力的凡人面前被再度剥下衣衫,甚至是被当作一个泄欲的物件审视。

  当狰狞的伤疤映入楼主眼帘,他露出了大失所望的神情。

  “唉,本以为自己是得了块奇珍异宝,没想到竟是个半残,真是晦气。”

  说着,楼主命护卫钳制住凇云,将丝帕缠在指尖,又挖了些椰子香乳探进凇云的身体。

  ——别碰他!!!

  清心诀的清凉远没有玄子枫内心的极寒彻骨。

  “啧,还是个被人用过的。”楼主对凇云也失了耐心,将帕子丢在凇云身上。

  他颇有些不悦地在房内踱步,不断转动着掌心的文玩。

  忽然,他猛地回身,抬手捏住凇云的下巴,仔细端详那张周正的脸。

  “算是勉强能用吧。就算用不了,也能省下给小倌请先生的钱。”楼主抬手拍了拍凇云的脸才起身,“实在是有些扫兴,我便也没什么耐心耗着了。把他绑着在泥窑子的暗格里放上三天。”

  小厮出言提醒,“楼主,还要给他起个花名吗?”

  闻言,楼主转身再次打量起凇云,他将散落的衣衫披在凇云身上,遮住四肢的伤痕,掌心滑过白玉般的肌肤,顺着胸膛直到常年习武而紧致的腹部,感受冰凉滑腻的触感。

  “真真像是玉做的,那就叫……玉蜻蜓好了。”

  楼主话音刚落,凇云感到颈肩处被人重击,在钝痛之下再度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他便身处人间炼狱了。

  与格调“高雅”的锦华楼相比,泥窑子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

  所有能用来形容“坏”的词汇相加,都比不上这里能烂掉骨头的一切。

  这里的“人”同凇云所知道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物种。

  下雨后会变得泥泞、满是霉味的空间里。凇云被锁在狭小的暗墙中,只能透过隐藏在稻草下的小孔窥得泥窑子内部。

  ——小师尊不该看这些的。

  幻境回忆当中泥窑子的场景,玄子枫无比的熟悉。作为暗探,他自然见过、在这里厮杀过,甚至应该是见怪不怪的。

  许是时隔太久,玄子枫竟也有些不适应了,心里难受得很。

  那里都是最底层的“贱民”,客人是如此,娼妓也是。

  低等的小倌、妓子每日都要接几十个客人。除非死了,否则是不可能休息的。

  女子,莫说来了癸水,就连怀孕,也是被毒打一顿流产后继续接客。

  男子,那处都已经伤到无法合上,排泄不能自理,只能寻东西堵着,也要接客。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来这里的客人通常不为“寻欢”和“享受”,而是为了“报复”。

  他们将位高者施加于自己身上的侮辱,十倍、百倍地从更加弱小的人身上讨要回来。只需几十个灵珏,就能得到和那些人上人相同的快乐,肆意地践踏另一个生命的全部尊严。

  这里阴暗得不透光,若是紧闭大门,日夜都是一个样子。

  墙角摇曳的烛火昏黄,映出地狱朦胧不清的缩影。

  怕是连养来吃肉的畜生,过得都比这里的“人”要好。

  这般蹂|躏,是活不了多久的。

  没人在乎这阴暗一角中几条烂命的死活,毕竟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卖儿卖女的父母。今日没了几个,明日就能再添上几个。

  凇云感到恶心、震惊、愤懑、悲痛。

  而后,他想到了自己。

  他可以不从、可以拒绝与那些所谓学了“圣贤书”的文人玩暧昧和高雅,然后适时地给些甜头,献上身体供人把玩。但如若不然,他将在泥窑子里被凌|辱致死。

  那一瞬,凇云明白了楼主将他扔进这里的用意。

  楼主也成功了。

  三天后。

  “你是聪明人,应该不必我多言吧?”楼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凇云。

  已经三天没有饮食饮水的人跪在地上,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

  两片干裂渗血又连血液都凝固的唇瓣微微颤抖。

  “玉蜻蜓,明白。”

  说完,饥饿和极度的缺水使他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得那般铁骨铮铮。

  这样就屈服了。

  在某一刻,凇云有些想不明白。

  他自废武学是为脱离宗门后去寻问心无愧的自由,为何现实却无比冰冷地将他推进更为糟糕的牢笼?

  哪怕是这般屈辱地活着,他也想活吗?

  抑或是,他只是想选一个稍稍“体面”些的死法?

  感受到凇云心中所想,玄子枫也觉得胸中似乎窒息了一般。

  如果可以,玄子枫宁愿自己生生世世都受这份苦楚,换得凇云离开锦华楼。

  凇云不是娼妓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宏剑宗众人口中的“娼妓”。而今,倒是坐实了这“娼妓”之名。

  脂粉淡淡地落在惨白的面颊唇角,塑造出虚假的红润和健康。眼尾的朱红与凤梢将他五官的端正勾勒成妖媚。右脚上扣的铃铛脚环,许是为了情|趣和风雅,也怕他悄无声息地逃跑。

  楼主颇为满意地看着凇云,以折扇抬起他的下巴,“别说,让人打扮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年岁大了些、身体成了些倒也无妨了。”

  上午的锦华楼还在沉睡,但梁上垂下的绸缎中,却飞着一只“蝴蝶”。

  就连凇云也被那正在旋转的人吸引了目光。

  “安若,过来。”

  那只“蝴蝶”顺着绸缎飞下,披上华丽的衣衫,慢悠悠地走上台阶。

  “哟,楼主起得早。”当年只有十四岁、嫩得能滴出水的安若开口,言语中有几分阴阳怪气。

  对这个飞扬跋扈、不给面子的态度,楼主并不恼,仿佛早已经习惯了。

  “这是玉蜻蜓,长你两岁,以后他负责教你书画。床笫的功夫你也带带他。”

  安若听着,眼睛把凇云从头扫到脚,再从脚扫到头,“哦”了一声。

  ——小安老板不喜欢小师尊。

  玄子枫一打眼就以冰鉴术看透了当时的安若。

  当凇云站在安若面前时,安若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感,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跟这个人不对路,再仔细看看、想想,便更加看不惯凇云了。

  “初次见面,我是玉蜻蜓。”

  听了凇云字正腔圆的官音,说话总也掩不住丘阳城方言的安若顿觉心里某处痛点被敲打。

  安若也不回答,见楼主身影消失之后才冷哼一声丢下句“别来烦我”,撞开凇云的肩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安老板闹别扭了。

  以玄子枫局外人的视角看,从天而降的“玉蜻蜓”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让安若讨厌了。

  本来,安若才是锦华楼最受欢迎、追捧的小倌,但与他截然不同的凇云严重威胁了安若的地位。

  安若舞得一手好吊绸,有最为艳丽火热的身姿和纯熟多变的床|技,但他也只有这些。而凇云拥有的全都是安若没有的东西,良好的出身、赏心悦目的举止、满腹的诗书。

  凇云那么“高贵”,衬得安若多么“低贱”。

  让人羡慕,让人嫉妒。

  “我们谁也别瞧不起谁,都是出来卖的,谁也没贵到哪儿去!”安若走到楼梯尽头,扭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凇云。

  凇云淡淡道:“我对你全无半分不尊重,是你自贬己身,把自己当作商品物件与他人比较。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才觉得他人都不把你当人。”

  ——小师尊,给小安老板留点面子。玄子枫暗笑。

  被戳中痛处,安若脑子立刻窜上一股火,顺着扶手滑下,冲上前揪着凇云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安若,对吧?”凇云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住安若手臂上的穴道,迫使他松手,随后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是哪两个字?”

  “别以为除了你之外没人识字!‘平安’的安,就……‘如若’的若。”安若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落入了凇云的圈套,顺着人家的思路走了。

  凇云看着安若吃瘪的模样有些可爱,不禁笑了出来,“好,我记下了。”

  ——距离小安老板进化成丘阳城首富安老板,还需要些时日呢。玄子枫也笑着摇头。

  安若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噔”跺着楼梯离开。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骚动。

  “哎哟,真是晦气。谁知道这东西不禁折腾……”

  大腹便便的客人从房间内挪出来,丢给二掌柜一袋灵珏。

  二掌柜点头哈腰,接过钱袋,“对不住、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下次一定挑个能让您尽兴的。”

  在他们交谈之时,几个护院走进屋内,用满是血痕的床单裹着小倌的尸体,将其拖走。

  半截纤细瘦弱的手臂随着拖动从床单里垂落,光看手腕的纤细和稚嫩便能猜得出,那被虐待致死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

  看得凇云遍体生寒。

  锦华楼不是泥窑子,但并不代表这里干净多少。只是干脏事的人比起来更为有钱有权罢了,能用“高雅”来粉饰内里的不堪,他们折磨人的手段甚至花样更多。

  凇云扶住愈发疼痛的颞区,在脑内的天旋地转中勉强扶住栏杆。

  他不想这样死去。

  夜,丘阳城的早春里,锦华楼的灯笼旁。

  那是凇云的第一次堕|落。

  以丝绢藏起巨大的疮疤,轻薄的单衫外松松垮垮地披着披风,鬓角落下几缕碎发,凇云灌下几杯淡酒,坐在窗沿,歪头倚在那儿。缠着丝绢的脚腕悬着叮叮当当的银铃。

  楼下的人被那雪发红瞳吸引了目光。

  “当”!

  酒杯滑落在屋瓦上,巧而又巧地砸中琉璃盏。繁华喧闹的街市有了片刻的宁静,纷纷看向破碎巨响的源头。

  凇云带着微醺的醉意轻轻哼起小曲。

  “暗香枝头褪春寒,温酒独酌凭阑干。”

  “歌错板,舞凌乱,醉里白发簪花冠。”

  听得游人也醉。

  他似乎是醉中露出一抹骀荡的笑,顺手摘下花瓶中的一支花夹在耳上,这才轻吟了句“醉里白发簪花冠”,转身回到屋内,留给窗外的人一片轻飘飘的衣角。

  自此,丘阳城的嫖|客都知道了,锦华楼有个雪发赤瞳的妖仙,叫玉蜻蜓。

  “你倒是很厉害啊!”安若临着凇云的字帖,冷嘲热讽道:“接客才大半月就勾搭上从不光顾锦华楼的祁二少,手腕可了不得,床上那点儿东西,也用不着我教吧?”

  ——瞧瞧这醋味,小安老板这么早就对祁二少芳心暗许了?

  玄子枫的神识悄悄为凇云揉着酸痛的腰,不戳破小师尊在小安老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笔顺,反了。还有之前的诗句也默错了。”凇云不回应那些下流话,只将手中的默写批改好,递给安若。

  宣纸上并没有亮很多红灯笼,通篇只错了一句。

  安若接过后闷闷地说:“哦,我知道了。”

  尽管安若对凇云的态度带着刺儿,常常与他拌嘴,但安若学得还是很认真,带着一股子韧劲儿,很是刻苦。不管吵得多凶也不在学业上与凇云较劲。凇云教得也十分尽心。

  ——虽然有时候吵不赢小师尊就是。

  这般难得的清闲与放松,让玄子枫心里头也轻巧了些。

  许是想休战,或是息事宁人,凇云转移话题道:“安若,你为什么想学诗书?”

  笔尖一颤,滑出了原本的轨迹。安若低头换了张宣纸,并没有说话。

  凇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回答。

  就在凇云收好东西准备起身离去之时,安若冷不丁开了口。

  “我想给我妹妹写信。我识字,但不怎么会写,就托人给妹妹写信、寄些存下来的钱。如果我自己会写,就能攒下来更多钱了。”

  刚刚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又被凇云关上。

  “你攒钱是……”

  “给我妹妹赎身。”安若习惯性地轻咬笔杆,“她长得像我那狗爹,不像我随妈长得好看。豆豆眼蒜头鼻的,在沉香楼里排不上号,估计没有恩客会愿意买她从良。”

  凇云脚踝上的银铃“叮铃铃”轻摇,他挪步回到铺了软垫的椅子上,伸手拿开安若咬着的大楷毛笔,递过去一只写信用的小毫。

  随后,凇云提笔写着小楷字帖,轻声道:“所以你想做花魁,多赚些钱,对吗?”

  安若嘴里啃着小毫的笔杆不说话。

  “不要叼着笔,哪儿的花魁风度翩翩还会咬笔杆啊?”凇云有些无奈。

  恼羞成怒之下,安若红着脸蹦起来,高声道:“我咬的是你家的笔?玉蜻蜓,我告诉你,我还就要做个咬笔杆的花魁了……”

  表面上安若总是理直气壮,跟人闹起来从来没短过气儿。实则他心思细腻又敏|感,在凇云面前有些自卑、抬不起头,这才色厉内荏地立起满后背的尖刺,护着柔软的胸腹。

  起先凇云不了解安若,经常搞不好就触痛了他的内心,不过摸索着渐渐也能顺着毛捋了。

  ——鸡妈妈到哪儿都是带崽能手鸡妈妈。玄子枫无奈地苦笑。

  然而,午间的时光总是逝去得飞快。

  锦华楼的夜,即便招来所有小倌的厌恶,也总是要迫不及待地开始。

  琴曲总有听完的时候,棋总有下完的时候,吟诗作赋也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换句话说,玉蜻蜓总是要接客的。

  当夜幕降临,凇云常在痛苦中怔怔地看向头顶的红绡软帐,盯着那摇晃的四角香囊,眼角的余光里有男人上下起伏的脸。

  无论衣冠端正时多么像个人,此刻也是青筋暴起、贪婪而狰狞。

  凇云也常常摇晃中看着自己的眼泪把艳红的枕头洇成点点酒红的梅,再目睹朵朵梅花之间的边界逐渐模糊,被新落下的汗水与泪水连成一片。

  其实这都算是好的。

  更可怕的是床头倾倒的香薰蜡烛、装满酒液的小盅、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毛笔……

  白日里干干净净的东西,都像是妖魔化形之物,在夜幕降临后变得面目可憎。

  玄子枫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凇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知不觉间已经恶劣到了极点。

  已经是凌晨了,凇云坐在满是椰子香乳味道的床畔,听到了锦华楼沉睡时刻里,其他人的私语。

  是打道回府的祁二少撞上了安若。

  安若笑得张扬而讽刺,“文人墨客?高雅?都是狗屁罢了。”

  他是敢对客人出言不逊的,尤其是想要引起祁二少注意的时候。

  “注意些言辞,你不要含血喷人”祁二少的声音明显能听出不悦。

  “我血口喷人?”安若冷笑,“最喜欢给十二三岁没长成的少男少女开|苞的,是谁啊?‘豆蔻梢头二月初’是你们这些读过圣贤书的人写的吧?趁着年轻赶紧享用、将人糟蹋死了的,是‘血口喷人’的我吗?”

  祁二少说不过安若,他理亏得很。

  直到他们离开,凇云依然醒着。

  熬到天亮,凇云才意识到,他失眠了。

  整夜、整夜的失眠。

  若是以前,还能以修炼打坐度过,可凇云却不再是驭灵师了。灵力充沛了整整十六年的身体无法适应空虚、毫无灵力的状态,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

  春时祭将他的健康和本源都毁了,若不是魔藤毒素已除,他恐怕不仅是大病小病缠身,而是见不得半点光亮,在阴暗的室内枯竭而死。

  所以他不得不暴饮暴食,才能让身体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但哪怕是这样,他也依然日渐消瘦,愈发像是一具盖着皮的骷髅。

  “玉蜻蜓,你别吃了!”

  安若冲下来夺走凇云面前的汤碗,手忙脚乱地将茶水塞到凇云手中,“对不起,我在你的汤里撒了整罐的盐和辣椒粉。我以为、我以为你看了就不会吃的……玉蜻蜓,你哑了吗?说话!”

  若不是这一出,凇云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味觉已经迟钝到了这种地步。

  他怔怔地看着碗中还没来及拌开的胡椒、辣椒粉末,才觉出唇舌间几分浅淡的麻。

  凇云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说怎么最近吃什么都觉得尝不出味道。方才我走神,没注意……你急什么?我若是坏了嗓子,不是没人与你争花魁了吗?你该高兴才是。”

  “玉蜻蜓!我安若要是有害你的心,你早就死八百多回了,留得到今天?你才是心里脏,看谁都觉得下作!”

  安若最讨厌被人误会,心里委屈得很。

  本来他为了感谢凇云教他读书准备了小礼物,可奈何平日里二人关系不算亲近,他不好意思直接送,才打算先行捉弄,再以“赔罪”的形式绕着弯子将礼物送出去。

  结果弄成这样,他以为凇云话里话外在讽刺他心存歹念,不知怎的,竟然气得将碗摔在凇云脚边,失手让汤汤水水溅了凇云一身。

  摔完,安若看着一身狼狈的凇云也愣住了。

  他本意并非如此,也没有泼凇云的意思。只是此番梁子算是结下了,安若好面子,有些骑虎难下,没那个脸去道歉。

  二人已经有所缓和的关系再次坠入冰点。

  而凇云也没个能跟他说真心话的人了。

  玄子枫拼命地想对凇云说上几句话,可他在时空之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长夜漫漫,无眠的人陷入思绪万千而寻不到出路。

  凇云什么也做不了,残废的身子和未有片刻停歇的神识疼痛,一遍遍地让他在最为毫无防备的时刻,想起所有的不堪,生出最为灰暗、绝望的念头,把宏剑宗那十余年不曾流过的泪流尽。

  他活着,又像是行尸走肉。

  身上有很多不知何时留下的淤青、小小的划痕在呼救,将内里不为人所知的痛隐晦地公之于众。

  但他看上去又是那么正常,对恩客笑起来时淡雅又从容,笔下的诗词读起来全是才情,小曲儿唱得能让人心里酥掉。

  只有凇云自己知道,他是一段被腐朽到中空的浮木,看上去好好的,可实际上稍微碰一下就碎了。

  丘阳城进入梅雨季节,空气都是潮湿而沉重的。

  亦如凇云。

  只是今夜不知怎的,有灵天雷暴。

  在雷声滚滚中,重物敲击在凇云窗畔,那巨响引得他微微回头。

  凇云顶着风雨推开窗,看到了砸在屋瓦上的雀鸟。

  小鸟不大,长得像个鸡仔,浑身焦黑。应该是被雷暴劈了个正着,才摔下来的。

  如此肆虐的雷暴中从高空坠落,大概是活不成了。

  凇云的心神麻木得很,连一句叹息都没施舍给那可怜的小东西,抬手关了窗。

  夜雨声密密麻麻入耳,聒噪得很。

  小鸟头上的窗,又被推开了。

  烧成焦炭的幼鸟躺在凇云掌心,一动不动,但还有微弱的心跳。

  那一夜,失眠的凇云不再无事可做。他为那鸡仔似的小东西擦身、喂水,试图从灵力乱流肆虐的空气中抽取灵力,补给掌中的小生命。

  直到雷云散去,东方隐隐落下初晴朝日的微光。

  凇云干涸已久的本源终于挤出来一缕微弱的灵力,顺着幼鸟的经脉循环流淌。

  渐渐地,鸟类飞快、强壮的心跳“咚咚咚”地在小小的胸膛里响起,似乎能撞到凇云早已迟钝发麻的掌心。

  “啾!”

  晴朗的早晨,响亮而短促的鸟鸣在凇云手中响起。

  小东西的毛发烧得不剩几根,鬼剃头似的丑得不行,但在凇云眼里却很是可爱。

  不知这一夜是凇云救了那只幼鸟,还是那只幼鸟救了凇云。

  作者有话要说:  鸡仔的聆风堂分店——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

  凤梢

  即眼线。

  椰子香乳

  以椰子油、黄油、鲜花精油等为原料的奢侈品,可以做润滑使用。

  鬼剃头

  即斑秃。

  鸡仔(捂住心脏):师尊画眼线,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