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情急之中, 脱手便是方雀在捉鬼大会中,哼唱过的那段曲子。
池素闻声回头,瞧她的神情颇为复杂。
地面上, 容海吞下拜月丹, 慢慢松了口,变回到人类少年的样子。
他垂头跪坐在地, 稍稍向楚江的方向望了一眼, 许久没有动作。
方雀按住那排冒血的小牙印:“小海, 好一点了吗?”
容海闻声抬头,眸子里是方雀从未见过的青涩与茫然:“我是……容海吗?”
方雀一愣,点头。
容海按着太阳穴, 用力闭了下眼:
“所以,这里是翰白宗, 故事……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方雀:“?”
容海环顾四周:“翰白宗的秘密败露了……”
方雀紧盯着他的眸子,她很确定——
藏在这双眼后望向她的灵魂,已经截然不同了。
她试探着开口:“海色?”
容海一僵,倏而抬眼:“你怎么……”
方雀晃了晃空掉的白瓷瓶:“没时间解释了。我先去趟丹房。”
她与容海擦肩而过时, 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欢迎回来,好好控场。”
容海目送着她走远, 面上仍有些怔忪。
而那首圆舞曲,原是海难当晚,古典乐团演奏的最后一首曲目。
也是找回海色记忆的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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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雀记得,丹房中张贴的注意事项中有一条:
“子”至“巳”号丹炉终年用于拜月丹炼制, 切勿熄火。
六只大丹炉炼出的拜月丹, 怎么也够狐狸们分的了。
丹房的门窗被真火烧得一干二净,徒留砖墙立在原地,黑漆漆的, 像只因惊恐而大张双眼与巨口的野兽。
灰烬就这么堆了半人多高,方雀并指成诀:
“风从天外吹来。”
微风平地而起,附于丹炉上的木灰如流沙一般,渐渐褪去。
方雀收势,风止。
十二只躺倒的丹炉现于眼前。
方雀经过砖墙,走到“子”号丹炉旁。
丹炉经雨洗风吹,早已冷了大半,徒手便可打开。
炉盖一开,浓重的药草香气飘出,方雀下意识低头,盯着炉肚上的“子”字,皱眉。
她一介外行人都能闻出,这里边炼得根本就不是拜月丹。
是续命丹。
方雀围着丹房绕了小半圈,依次打开接下来的五只丹炉,直开得方圆三里都是不语湖心草的味道。
她一巴掌拍在“午”字号丹炉顶上,垂头不语。
这本该终年用于拜月丹炼制的前六只丹炉里,盛得满满都是续命丹,一枚拜月丹都没有。
其间的弯绕很简单,方雀用手指头都能想通:
不过是卫平泉刀子嘴豆腐心,明面上对容海严刑拷打、杀鸡儆猴,背地里又心疼不已,暗戳戳地占丹炉给人家炼补药。
方雀攥紧手指:
好啊你个卫平泉,身为宗主亲犯门规,容海那股子落拓不羁的劲儿原来都是从你这儿学来的。
如今……可怎么办?
方雀寻丹不成、铩羽而归,这时,场上的局面已然清晰了不少。
何山用金网拦住了一众修士,他一人一琴守在网前,网后的张观南举着把重剑骂骂咧咧。
容海召出一道紫色屏障,屏障后是妖族的千军万马,他涨红了脸,修为从周身流溢而出。
对峙的两方中间,神像高悬当空,正面十数枚水镜,水镜之后,是悠然摇扇的秋子煜。
何山最先从余光中瞥见方雀,他按住七弦,琴书道:
毋管其他,击毁神像。
与此同时,容海转过头向方雀大喊:“方……师姐!锤他!”
他一面喊,一面向身后偏头,所指的,仍是神像的方位。
方雀仰头望着神像,七弦琴卧于她手底。
神像若有所觉,微掀眼帘,如同恢宏莲花座台之上、济世救苦的慈悲观音。
入耳,是妖族的怒吼悲号,与修士瑟瑟的修为流转之声。
方雀推出七弦琴,足尖点地凭空而起。
乳白色的神像忽然幻化成一头青面獠牙的野兽,野兽避开如飞镖一般的七弦琴,七弦琴扑空,迅速飞回到方雀手边。
方雀张手揽琴。
野兽咆哮一声,一头奔方雀冲来。
方雀扫响七弦琴,三千金符落如骤雨,组成兽型的残肢断臂被击中,便化作青烟一缕。野兽随之缩小一圈,可它的奔跑的步子却依然未停。
野兽的鼻息近在咫尺,方雀闪身一躲,琴头撞上野兽腹部,野兽痛吼一声,它凑得这样近,方雀才听出那怒吼原不是怒吼。
那是数以万计的小声音在不住地啼哭。
一时间,方雀好像看到了那条本是安居乐业的繁华妖市。
只这一瞬怔神,面前的野兽大张血口,竟将她连人带琴一举吞入腹中。
目睹全程的容海涕泗横飞:“方师姐!”
何山闻声回头,一望便惊,双眼猛地睁大。
金网后的张观南逮到漏洞,长剑刺出金网,剑尖划过何山锁骨,抵在他咽喉。
何山低头看看破开的衣领与横流的血,再抬眼,望着众修。
哐当——
张观南的剑脱手坠地,众修齐齐向后退了三寸。
何山的神情木然又疯狂,他就像从地底爬上来的,食人血肉的修罗。
众修相信,被逼到如斯境地,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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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腥臭与黑暗包裹的瞬间,方雀听到了无数声“雀儿”。
这其中有楚江池素等熟人的惊呼,也有从未耳闻的、陌生修士的声音。
野兽的腹中并不似方雀想象中的那样湿润温暖,反而冷得彻骨。
她很快便无意识地缩成一团。
七弦琴躺在手边,方雀一手按着琴弦,一手擦亮一张纸符。
纸符的火光刺破黑暗,方雀看清了自身所处的环境。
这是个不大的空间,伸个懒腰都能捅到野兽的肋骨,四壁仍是些断臂残肢,零星几个尚算完整的头脸。
卫平泉所织幻境褪去之后,方雀再见到的一切,似乎都在彰显着数十年前那场大战的血腥与惨烈。
距方雀最近的头脸受火光惊扰,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是很好看的琥珀色,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
头脸开口,是个女声:“方才的大火差点将你烧死,你居然还敢点火?”
方雀不以为意:“每天都有人食物中毒而死,难道我就不吃饭了?”
女声轻笑:“有趣。”
方雀:“过奖。”
头脸微微转动,发出“咔咔”两声。
女声:“你看我,生前也是妖市闻名的娇媚,如今却只剩下这恐怖的头脸,你说,那些修仙的,不该杀吗?”
方雀:“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
女声:“只是同情?”
方雀:“修仙界对妖族的侵略的确不仁不义,在下冒昧,擅自代表修仙界,向你们郑重道歉。”
女声:“没了?”
方雀:“没了。”
女声:“……”
那头脸依旧愤愤不平地扭动,真有几分她自己所说的“恐怖”样子。
女声自说自话:“那姓卫的小崽子就是个数典忘祖的叛徒,堂堂妖族居然去学仙!呸!”
方雀侧身躲开她的口水,抬眼:“你们对修仙界的仇恨源自何处?”
女声被这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问得一怔。
方雀:“因为修仙界挑起战争?”
女声:“不然?”
方雀摩挲着琴弦:“那你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和修仙界又有什么区别?”
头脸双目猛地放大。
方雀向后倚上“野兽”腹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我说得不错吧?卫宗主是否有血性有骨气我们暂且不提,但他至少维持了一阵子仙妖和平。你也看到了,翰白宗虽说偏安一隅,但实则别有洞天,残余妖众在此安身立命乐此不疲,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旁人的生死?”
女声尖啸:“我是他们的……”
方雀竖起食指在唇上轻挨一下: *
“你是他们的祖宗是吧?我们来假设,妖族当年没有寄人篱下,而是奋起反击,会是什么结果?现下,你的子孙正在你的操控下同修仙界对峙,两方力量有多悬殊你也清楚……”
女声:“我……”
方雀:“你错了。你一把火并没有烧出妖族的傲骨,反而烧掉了妖族多年休养生息的基业。今日,他们若因你而死,来日九泉之下你如何同他们解释?”
头脸鼻翼剧烈翕张。
方雀扫她一眼:“前辈,我明白你的想法。卫宗主此举确有不当,等我出去后,一定努力游说仙妖两方和平共处,绝不让任何一方屈于苟且偷生的境地。”
头脸瞪着突起的眼珠,将她上下一扫:“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
方雀将七弦琴抱上膝头,微笑:
“我也就是说个场面话,前辈怎么还当真了?我若不这么说,前辈您能放过我?”
头脸目眦尽裂,两行血迹从眼角蜿蜒而下。
方雀:“前辈逝去多年,却久久未入轮回,这都是因为前辈执念太深,怨气过重。这些我都理解。但前辈须知,时下今非昔比,是敌是友,到底还要看活人的选择。”
头脸大张血口,用力啃噬着面前的空气,所有的残肢断臂皆随之颤动。
方雀垂眸颔首:“请安息。”
话音未落,她勾响琴弦。
平静和煦的曲调从弦下缓缓流淌而出,耳侧低低的啜泣声渐渐放大,渐渐化作哀嚎、悲泣、嘶吼、怒号。
方雀合上眼。
这是安魂之曲《问渡》。
哭一哭,好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