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师兄, 切莫动怒!”
容海扯着嘶哑的嗓子,喊破了音。
张观南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何山身后。
一段温柔的曲调盘旋于空中, 如天女抱琴, 从云上飘来。
何山敛眉回首,额前黑雾顿解。
只见半空之中, 那青面獠牙的野兽一点一点瓦解, 化作纷纷点点星光, 少女怀抱七弦琴,伴随星光降临,琴头的流苏与少女的衣袂一齐翻飞。
脱离控制的众妖恢复神智, 容海长出一口气,翻手收势, 颤抖着抹了下额角的汗水。
何山丢盔弃甲,向她狂奔。
方雀站稳靴跟,只收个七弦琴的功夫,那根俊美的电线杆就已杵在面前。
何山连碰她一下都不敢, 只敢用眼上下扫着她的周身,生怕她受一点点伤。
灼热又惶恐的呼吸吹动方雀的额发。
方雀笑着, 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
何山得她许可,这才敢用实际行动抒一抒内心的自责与不安。
那具钢枪一样的身体在她手中颤抖。
水镜中,楚江飞速捂紧双唇才不至于惊叫出声,露出的上半边脸颊又红又鼓, 眼中蕴满了久违的姨母笑。
磕到了磕到了。
方雀紧贴着何山的胸膛, 一抬眼,就能看到彩云之上愣住的众修,张观南瞪着眼, 似乎还有话要说。
方雀正对着他,眉眼弯弯。
张观南被盯得老脸通红,恶狠狠地骂了声娘。
“伤风败俗!看什么看,也不怕得针眼!快,趁妖族正虚弱,端了他们的老巢!”
彩云上的众修晃晃脑袋,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泥泞之中,伤痕累累的卫平泉爬起身,再次张开手挡在众妖之前。
这一次,他身边多了容海。
容海在卫平泉惊诧的眼神中,伸出一只手臂,护住卫平泉的胸膛。
他侧头:“师尊,这次,让我来。”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轻笑:“小海,你不仗义,这么愤世嫉俗的活计居然不带我玩?”
容海抬眼望着笑吟吟走来的方雀:“方师姐莫怪,是小海考虑不周,欢迎随时加入。”
何山跟在方雀身后,破天荒地向容海点了下头。
卫平泉一双桃花眼尾红得更烈。
方雀走到容海身边,站定,转身:“张宗主,我们不妨先聊一聊。”
目睹几人演戏的张观南呸了一声,水镜中的池素立即道:
“张宗主,方雀是我天虞弟子。”
他说得不紧不慢,依然带着好听的调子。
张观南想想自家大殿,硬生生吃了这个闷亏。
他没敢看水镜,直接冲下方喊话道:
“多的不说,本宗主只点诸位一句,望诸位仙是仙,妖是妖,认清自己,别做那不仙不妖的窝囊败类。”
闻言,卫平泉冷笑一声。
方雀:“张宗主,您说一句,我也就回您一句。愿诸位有话直说,有人直骂,别绕那八百里山路。是吧,张宗主?您看,您是前辈,您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我都敢当面道来,您跟卫宗主还是平辈,有什么话不能讲,非要明嘲暗讽?”
张观南动了动手腕,何山当即上前一步:“我来。”
何山一迈步,张观南便笑了出声:“方雀师侄是捉鬼大会的魁首,方才又解了十万妖魂之困,她说话,我自然要给她几分面子。你这全界垫底之人,又有什么资本?”
想想这位张宗主刚刚被困在金网之后的尊容,方雀憋笑憋得头皮发麻。
张观南的目光又落回到方雀身上。
方雀拍拍何山肩头,忍笑道:“张宗主,听说过汐落爆炸没有?”
张观南梗着脖子:“当然。”
方雀一指何山:“他干的。”
迎着张观南惊惧的目光,何山好死不死地欠身认锅。
张观南:
方雀收回手:“张宗主,您还有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开始我的表演了?”
张观南神识出窍,一时没有动静。
方雀清了清嗓子,向彩云与水镜各点了下头:
“诸君时间宝贵,我话不多说。我认为,仙的敌人不该是妖,妖的敌人也不该是仙,仙妖两方共同的敌人应该是妄图挑起战争的那部分仙,或者那部分妖。比如,刚刚爆体而亡的十万妖魂,还有……”
方雀用手点了下张观南的方向,“嗯”了一声含糊带过。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各有思量。
方雀顿了一顿,继续道:
“这番话,我方才同那十万妖魂讲过一遍。弟子能力很小,若非妖魂心有动摇、主动放下恩怨,弟子怎可凭首琴曲死里逃生?诸君厌恶鄙视的妖族都懂的道理,诸君万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被她说得脸上青白交错,足默了好一阵,才有一人开口道:
“方师侄的意思是?”
方雀微笑:“弟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仙妖各据一方,不求友好往来,但求独立平等。”
那人摸着下巴:“师侄,此言差矣。妖族天生有兽性,每至修为突破之时,就会失去神识化作原型,恐下山伤人,为祸苍生啊。”
方雀微微眯眼,她知道,这人指的是拜月相。
方雀将手伸进袖里乾坤,两指夹出一只小瓷瓶:
“翰白宗善丹,早有克制的药物。可巧,我只在翰白宗待了几天,就收获了这样一瓶。这东西在妖族之中,想已遍地都是了。”
那人辩驳道:“丹药多不代表服用及时,妖族发狂的样子诸位刚刚都见过了,但凡有一条漏网之鱼,那都是巨大的隐患。方师侄,你敢担这个责吗?”
方雀捏瓷瓶的手指一紧,她动了动唇角,只是微笑。
低声议论与附和之声四起。
卫平泉放下手,绕过方雀等人,站在最前方。
他向漫天修士拱手:“卫某愿为全体妖众作担,但凡有一妖为祸伤人,卫某自负荆上门,任凭诸君处置。”
他嗓音亮如洪钟,立誓极重,场中渐渐安静下来。
卫平泉俯首,眉与掌侧平齐:“妖族别无奢求,只求原地繁衍生息。卫某会时刻关注全族动向,绝不准许一妖迈出翰白宗宗门。”
他率领全族自困于方寸之地,已是卑微退让如此。
张观南与昔日战友对视几眼,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仙修锁紧眉头,对此结果尚不满意。
方雀抿着唇角,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她真想破口大骂。
这时,轻轻散散的调子从水镜中飘出。
“那便为难卫宗主了。来日,若贵宗需要重修门庭,天虞愿尽绵薄之力。”
池素发话了。
他一开口,就代表着天虞宗第一个站到支持仙妖和平共处的立场上。
天下第一琴修表态完毕,下边修琴道的各个小门派以及受天虞恩惠的大小宗门,便一窝蜂地跟着站了队。
方雀仰头望向池素,池素温温柔柔地望了回去。
徒儿莫怕,为师在。
同受天虞恩惠的张观南处境十分尴尬。
他摸了摸鼻尖,一扫诸位昔日战友:
大局已定,再多争执只会显得自己肚量小又冲动鲁莽,且会得罪天虞这个富得流油的大宗门,这不划算。
张观南长叹一口气,大手一挥:“罢了。姓卫的,你可得说到做到!”
方雀与何山对视一眼,这次是真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卫平泉抬眼:“卫某并非阴酸小人,定会说到做到。”
某张姓阴酸小人气得鼻子都歪了半寸。
一触即发的大战与经年的血海深仇竟如春风化雨,于几句唇枪舌战之间沦为虚无。
人的爱恨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但即使知道双方仍心怀芥蒂,方雀也觉得这表面和平已是来之不易。
至少,是眼下的最好结果。
扑面而来的风尚裹着焦糊味道,凉却柔和,凑合凑合也算清新,一吹就将人的心吹得雀跃起来。
卫平泉将一只手放在容海肩头,容海抬眼一望,张开双臂扑入自家师尊怀中。卫平泉微微一怔,眸中光点闪烁,抬起一只手轻揉少年发顶。
方雀两手扣紧活动筋骨,顺道向何山眨眼,何山随之一笑,眉眼与唇角微弯,好像天上的弦月。
众妖相拥喜极而泣,众修相视笑泯恩仇。
这时,水镜中的池素忽然抬起一只手,轻轻咳了一声:
“诸位,方才事态瞬息万变,池某始终有一疑虑未得空细细说来。”
天上地下哭笑声渐止。
池素收回手,立得端庄持正:
“诸位,池某惶恐。如各位所见,是大火败露了翰白宗之秘,彼时彼景,卫宗主定不希望我等前来援助。那么,各宗收到的求救帖是谁假以卫宗主之名发出的?我等如今又是借着谁的双眼目睹着一切?”
此言一出,仙妖皆毛骨悚然。
方雀下意识望向水镜后方,一个“秋”字滑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嚼碎咽下。
秋子煜不见了。
难怪在场这么多仙妖都没有察觉出异常。
最后一次见到秋子煜,是在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