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恍若未见, 依然微笑道:
“我年纪小,没亲身经历过诸位仙师口中所说的仙妖大战,单就我这几日在翰白宗的见闻来看, 妖族对诸位并无恶意, 充其量是与诸位保持礼貌距离,以防害人害己罢了。当初汐落爆炸, 也是他们最先派族众来安置伤员。于是, 我大胆推测。”
“既然妖族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么诸位前辈对妖族的讨伐,到底是因为道貌岸然的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因为诸位意图攻城略地的野心?”
她轻飘飘的两句话, 一举将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的脸色,刺得难看起来。
与此同时, 年轻修士们垂下眼,若有所思。
那场战役已过去几十年,年轻修士们连妖的样子都不曾见过,更遑论对妖怀有仇恨。
此外,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与翰白宗弟子有些交情,思想也比老顽固们先进活跃, 眼下便很容易接受方雀的话——
是的,即使翰白宗满门皆妖,他们也并没有做什么坏事;相反,他们日夜苦练制丹之法, 以图济世救人。
所以, 妖真的同仙师们所说,都是恶毒的吗?
并不尽然。
方雀适时住口,越过水镜同镜后的秋子煜挑眉:
这种小场面, 我单凭一张嘴就能赢你。
秋子煜右手摇扇,左手摊平向前一伸:
别急,继续看。
秋子煜的手尚未收回,那位背着重剑的宗主便顶着涨红的脸,反手抽出剑锋,只听“铮”地一声,众修为之一震。
“都愣着干什么?捉妖啊!”
彩云上的救兵面面相觑,无一人愿意率先祭出法器。
池素转向某面水镜:“张宗主,切莫意气用事。”
鹿台宗宗主张观南隔着水镜瞪了池素一眼,握剑柄的手不住发抖,他将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池素是现今修仙界最年轻的宗主,天下第一琴修,他不得不卖他几分薄面,毕竟……鹿台宗那幢漏雨大殿的维修,还要靠天虞宗资助。
修仙界皆知剑修穷急生疯,听了这段对话,不知是谁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
这笑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
张观南刚刚放下的剑,又被他拎了起来:“哪个小兔崽子笑的?”
围观全程的方雀“嘶”了一声。
水镜后的“小兔崽子”秋子煜默默举起一只手,可惜张观南后脑勺上没长眼,看不到。
张观南逼问不成,便开了群攻:
“诸位,见妖不杀,岂是修仙人做派?难道非要妖族休养生息完毕,夺走我们修炼的秘境,再跑下山为祸苍生,才开始亡羊补牢?”
他深吸一口气:“诸位宗主,我鹿台宗愿率先剑指妖族,荡清邪祟!”
话音未落,彩云上的剑修纷纷抽出剑锋。
方雀眯起眼。
遭了,吃了洗脑包。
一语既出,先前被方雀刺痛的众修纷纷高举宗门大旗,满脸写着七个大字——
不杀不是修仙人。
一时群情激昂,所有怀有仙妖共处美好梦想的修士都被一句“仙门叛徒”噎得哑了口。
彩云上祭出的仙器越来越多,道道霞光刺破云层。
池素说话时的好听调子,混在满耳骂声之中:
“且慢,我宗弟子还在……”
刀剑无眼,岂会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拦下。
数道霞光齐发如流星坠落,自下而上观瞧,密得窥不见天光。
“小师妹!”
“雀儿!”
方雀于劲风之中,听到了楚江和池素的呼喊。
何山、容海同时向方雀伸出手,何山近水楼台,一把将方雀揽入怀中;容海扑了个空,两手撑进水坑,泥水溅入他眼角。
敏感的眼睛被刺痛,泪水倏而涌了出来。
容海爬起身,红彤彤的眸子里映着万道霞光。
他忽然想,如果就这么死了,也好。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上忽而撑起一道乳白色的屏障,屏障表面嵌着无数条残肢断臂,霞光落于其上,炸得血肉模糊。
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忽然眼皮一跳。
霞光散尽,乳白屏障抽动着凝成一团,凝成个神像模样。
妖魂损失过半,如今的神像同与卫平泉对峙时相比,小了太多。
泥坑里的众妖分毫未伤。
卫平泉抹掉脸侧的泥水,两只狐耳在头顶竖起:“祖上!”
方雀从何山怀中伸出头来,望着那尊乳白色的神像:
是了,那是第十三只炼丹炉里锁着的十万枉死妖魂,真要说来,还是这些东西撞倒炼丹炉,将真火放出来的。
神像扫了卫平泉一眼,转而平视水镜:
“数十载未见,别来无恙。”
张观南脸色煞白:“你,你,你……”
神像:“我族家门不幸,养出这么多忘记血海深仇的不肖子孙……”
卫平泉闻言,颤抖着俯首至地。
神像继续道:“可本座不会忘。”
神像张手拈作兰花状,向四方一挥。
周遭景物似古旧油画一般,变得斑斑驳驳,随后,绚丽的色彩一块一块剥落,露出其下焦黑丑陋的内容。
方雀此前所见的一切,原来都是人为制造的幻境。
卫平泉跪伏在地,狐尾有一瞬炸毛,不多时又软趴趴地耷拉下去。
不远处,现出一条长龙般的建筑群,建筑群最前端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牌坊,牌坊两侧蹲着两只石兽,一只独独剩下两条前腿,另一只缺了一半脑袋,留下的眼睛里没有瞳仁。
牌坊上的字被烟熏黑了大半,依稀能认出最后一个金字是“市”。
按照方位判断,建筑所在地应该是大兔子们的地盘。
方雀垂眸:兔公子们的举止以及言论,的确很像在逛什么集市。
原来这个集市是真实存在的。
妖市。
火烧妖市……
方雀猛地抬眼:这是海色U盘里存储的,那本小说的情节。
一切都对上了。
小说中提到,修仙界为了争夺为数不多的修炼之地,而向妖族发动极为血腥的仙妖大战。
在那场战役中,修仙人一把火烧了妖族聚居的繁华妖市,一只妖都没能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
难怪……难怪大兔子们时隐时现,还是半透明的魂灵样子……
他们,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了。
一股冷气窜上方雀的背脊,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一动不得动,张观南动了动唇角,终是一个字都没能吐出。
神像:“这满目疮痍,都是你们修仙人的罪孽。本座这不肖子孙假以幻境粉饰太平多年,如今,是时候清算清算旧账了。”
平地有大风起,彩云上的众修齐齐望向水镜。
池素率先做了个撤退的手势,可彩云尚未及动,就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揪了回来。
神像轻弹指尖,彩云挥散,其上的仙修尽数落到了泥坑里。
神像:“今日,本座且用这些毛头小子开开刃,明日必亲上拜帖,同修仙界开战。”
水镜内外皆是一惊。
卫平泉两手撑地,抬起头:“祖上,万万不可!”
神像垂眸一望:“不肖子孙没有血气,本座来帮你。”
卫平泉周身所有的狐毛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炸起,他手脚并用地向后跪爬:
“祖上三思,不要,不要……”
水镜里的张观南看着看着忽然上头:
“你奶奶的!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要什么明天,要打就今天打。鹿台宗,跟我走!”
神像窥了眼空掉的那面水镜,结印的手指未停。
卫平泉已经爬了起来,他张开满是污泥的手,罡风拂过他的袖摆,将那截布料吹得烈烈作响。
在他身前,是十万暴怒的妖族前辈;在他身后,是翰白宗满门——
妖族唯一幸存的狐族分支。
光华炸于卫平泉眼前,他一人之躯抵不过神威,咒法从他的身上横亘而过,笼罩在全体妖物头顶。
方雀听到了“咯咯”的骨节声,距她最近的容海已经长出了一半拜月相。
何山祭出七弦琴,方雀反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方雀:“师兄,容海这里我可以解决。那边的混战还需要……”
话说至此,何山已然明了,他足尖点地,抱琴悬空。
只这一句话的光景,容海已经完全褪为野兽形态,他向方雀龇牙,左手不安地刨着地面。
方雀将拜月丹捏在手心里。
容海大张着嘴,向方雀扑来。
“雀儿!”
楚江的惊叫夹杂在混战声中。
容海的虎牙深深钉进方雀的小臂,鲜血从他嘴边溢出,他的鼻翼用力翕张,腥臭而灼热的气体裹挟着方雀的伤口。
方雀被他抵在一棵烧成炭的树上,她一手撑着他锋利的齿,一手努力将拜月丹填进他口中。
冷汗从额头滚下。
正这当,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七弦琴声。
弹的是段圆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