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有人行走的那种颠簸, 而是像条灵蛇一样上下左右扭动,这种程度,走在上面的人一定会被甩下来。
在火光不能到达的地方, 何山一手托稳身旁仙修的手肘, 一手结印祭出七弦琴,凝目望着黑暗中的一点。
那位仙修两手抱着何山的手臂, 闭着眼, 两颊上的肉绷紧, 发顶的髻摇摇欲坠。
这时,一柄银镖从黑暗中飞射而出,何山向后微仰, 银镖擦过他的领扣,发出“铛”地一声。
仙修抑制不住地曲了曲膝弯。
何山将他向下一按:“坐。”
话音未落, 整条绳索开始向一头偏坠,何山单手抽出三张金符,脚下一踏绳索,整个人凌空而起, 同时扫响七弦琴。
数道金光齐发,一举照亮对岸:
另一派纠集了一支小队, 其中有七八人正趴在绳索上奋力摇晃,另有两人双手结印,蓄势待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翻板门上,警觉、危险、跃跃欲试, 像锁定猎物的饿狼。
他们的行踪终是暴露了。
何山张开双臂, 向前飞出一段距离,落下,正踩在那七八人中的第一人头顶。
他居高临下, 一手结印,一手抚琴。
其余几人爬起身,退回到栈道上,颜色各异的法印将何山团团围在其中,密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眼。
何山甩袖一扫,扫出一道狭窄的口子,他背仰而下,堪堪穿过没有法印的区域,靴尖勾住绳索,整个人倒吊于绳索之上。
而在他刚刚所站的地方,数道法印撞在一起,炸出一道花里胡哨的火光,直冲霄汉。
轰——
汐落随之一抖。
栈道上,方雀被气流冲得连退几步,背脊重重撞上墙壁。
胸腔中的回音久久不去。
这时,一阵莫大的啼哭之声骤起,震得人耳廓发麻。
第三声鲸鸣。
随之而来的,是奔涌嘈杂的水声,自白骨坑中涌出。
激流将白骨撞得“咯咯”作响,所有的骨节都动了起来,一双双空洞的眼窝旁观着绳索上的激战,有海水从其中汩汩涌出。
方雀喉头微微抽动,一股腥甜漫上舌根,她一拍墙壁立直身体,快步向白稚薇等人所在之地奔去。
方雀:“所有人,准备入水!”
扑通、扑通——
海水上涨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只几步的功夫,近十米的落差就被追到不足三米。
方雀最后一个纵身跃下。
海水极凉,冰得刺骨,只消一阵,人的四肢便开始僵硬发麻;衣袍吸饱了水,湿哒哒地贴在人的四肢臂弯上,很沉,直拉得人向后坠去。
方雀曾以为,当她再次浸入海水之中时,她一定会无比恐惧慌乱,甚至会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
可当海水真的来临时,她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一如既往地挂念着别人的性命。她的精力只有那么多,她念着别人的命,就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了。
更没有时间害怕。
方雀一面游,一面留意着前边五名仙修的动向。
处于最前首的仙修已经抵达翻板门,翻板门的下端敞开一点缝隙,内里伸出几只手,齐力将人拉了上去。
海水的高度正正好。
落于最后的是白稚薇,她的姿势很古怪,整个人不住地下坠,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层发顶在水面。
接着,那一点点发顶也不见了,一截指尖划出水面,又迅速坠入水中。
只留下一串细细的水花。
不好。
方雀深吸一口气,按下身子潜入水底。
海水灌入眼角,又涩又痛,逼得人鼻尖发酸。
她刚刚埋下脸,就有一股水流横冲直撞,正向她心口袭来——
水下有埋伏。
方雀弓起身子,借势仰面向上,曲腿一踹,果真踹到了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
她借力下沉,顺手捞起一根尖利的碎腿骨。
海水动荡不息,于底部形成一个个小型漩涡,而白稚薇正在漩涡之中挣扎,不断蹬踹的脚踝上,箍着一双手。
方雀侧身避开几轮暗算,迅速赶到白稚薇身边,手起骨落,锋利的一端没入暗算者的肩头,猩红色的液体在海水中蔓延扩散。
暗算者吃痛,微微张开嘴,一连串小气泡骨碌碌地上浮。
方雀揽住白稚薇的腰,抬脚踹开暗算者,两人一道向后跌了一段距离,腿骨在指尖转过几转,倏而一横,荡远三两偷袭者。
趁被打中的几人还在水中翻滚,方雀带着白稚薇,快速浮出水面。
白稚薇的脸被海水泡得有些浮肿,唇边、两颊上一点血色都无,她剧烈咳嗽着,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却又被方雀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时间不多了。
方雀揽着白稚薇,继续向前游。
在跃起的水花之后,翻板门的纹路逐渐扩大。
手中人很沉,像吸饱了水的布娃娃,等到方雀来到翻板门前时,她的面色并不比白稚薇好上多少。
这时,海水已经涨过翻板门的轴心,下半块门板被海水完全浸没,汹涌的海水扑到翻板门上,溅出点点碎雪。
方雀游上前拍了拍门。
叩叩——
门板轻轻颤动着,砖红色的碎屑扑簌簌地落于海水之中,浮起一片猩红。
何山借金符悬在门边,素手抚琴,声声催人性命,直指前仆后继的敌军。
翻板门被推开一条细缝,方雀听到了其后的口号声。
已有海水渗入翻板门后,负责开门的仙修站在急流之中,另有同道高举纸符为其照明,重伤员已被转移到干燥的高地,海水从众修的衣摆下奔涌而过,灌入向下延伸的孔洞之中。
一条条袖摆不断向下滴水,水渍在仙修们的手臂上闪闪发光。
翻板门外,方雀一手扒住门缝,另一只手托着白稚薇的背脊。
这时,一枚指骨飞刺而来,正对方雀后心。
方雀听到破风声,微微向后错动下眼珠,又很快转回眼,平视前方。
白稚薇还伏在翻板门上,方雀不能松手,不能躲,也躲不开。
何山掀起眼帘,指尖一勾,一个金色的“羽”字飞出,与指骨正面相撞。
轰——
齑粉漫天。
何山推开七弦琴,沉身,将两臂探入海水之中,环住方雀的腰,将两人一道托举起来。
水珠划过他的筋骨纹理,留下亮晶晶的一条。
高度刚好够白稚薇钻进翻板门。
门的另一侧,仙修们搭成人梯,小心接过白稚薇的手,头,腰身……只剩最后一只脚。
海水开始从翻板门上端渗进,慢慢在门后形成一道帘幕。
方雀单手托着那只靴底,将其塞入翻板门后。
至此,湍急的海水中只剩下何山方雀共一众亡命之徒。
白稚薇平安落地,翻板门后传来一阵欢呼。
方雀在这阵欢呼声中,一把推上了门。
轰——
欢呼声戛然而止。
“谁关的门?小师妹还没进来!”
“小师妹,等等,我们这就来接你。”
“门怎么推不开了?”
这时,水面距翻板门上端仅一拳距离。
方雀转过身,面对另一派的修士,抬手将湿发向后一捋:“如诸君所见,门已经被海水封住了。”
她的神色愉悦又狡黠。
敌军恨得牙根发痒。
方雀召来七弦琴,右手指尖按住琴弦,左手向前一挥:“请赐教。”
数道目光在方雀和翻板门之间徘徊了一阵,齐齐打向洞顶。
上方,已有几个人影在光柱附近盘旋,像一群乌鸦。
哗——
众人飞身出水,争先恐后地向洞顶结界处赶。
方雀的到来打乱了常态,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一个事实:
这里是汐落,只有一个人能通过洞顶的结界出去,其余所有人都会被海水吞没。
眼瞧着敌军转移目标,方雀微挑眉梢,游至一边,贴在墙壁上调整呼吸。
水珠悬在她的额发上,随着她胸膛起伏的节奏轻轻抖动,滴落,落至鼻尖,又顺着皮肤的纹路,爬过苍白的唇角。
何山望她一阵,转开眼,无意识地按了按领扣。
扑通,扑通——
几具惨败的躯体从高处跌落,惊起巨大水花,没过多久,推来的浪头便由雪白转为猩红。
尽是血沫。
何山垂下眼,伸来一只手:“我送你出去。”
方雀看了看面前白得透明的骨节,又抬头扫了眼洞顶的结界。
方雀:“从那?”
何山:“嗯。”
方雀回头望望翻板门:“要走一起走,我答应过他们。”
何山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好一阵没有答话。
良久,他动了动手指。
何山:“至少要过去看看。”
方雀:“会有另外的出路的,对吧?”
她唇角悄悄上勾,透过光柱去看,像极了粘有水珠的百合花瓣。
何山眨了下眼:“对。”
二人携手飞到结界前。
那道结界比方雀想象得要巨大许多,足有两人多高,两人多宽,它像一个开阔的山洞口,洞口外边就是久违了的白云和日光。
激战围绕结界展开,众人彼此牵绊,不多时,何山方雀也被卷入战团。
何山一手揽着方雀,一手抚琴,状似无意地向结界处退。
他有些思量。
这些喽啰在他面前不值一提,他有把握帮方雀夺下那唯一的出逃名额,然后,只剩他一人,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生死也轻易。
距结界越近,方雀越觉得不妥。
她明显感觉到何山在将她向外推,方雀小心避开那股力道,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结界。
鲜血不断地喷溅到结界之上,又成股滚落,留下猩红粘稠的一条。
从表面来看,结界就是普通结界,一时之间瞧不出什么门道。
这时,身处混战中的另一派头目发现了这边二人的存在。
真是冤家路窄。
他张开残破的手掌,直奔方雀而来——
斗法可以输,方雀必须死!
何山扫动琴弦,数道金光落到头目的背脊上,炸出一阵阵青烟,可他却不知痛一般,躲也未躲,整个人就像枚脱弓而出的箭矢。
面对汹汹的来势,方雀只做了一个动作:侧身向旁边一让。
嗖——
“箭矢”擦着她的身形飞过,一头撞出结界。
一条光带于结界表面扫过,结界整体微微一亮,而后归于平静。
一切都结束了。
全场哗然。
方雀摸了下鼻尖,转向何山:“师兄,我的确骗过他,这就算是补偿了吧……”
她“不独活”的目的达到了,只是送命理由扯得略显敷衍,还透着些傻气。
何山:……
我是不是该夸你正直善良?
众修呆愣一瞬,继而嚎得撕心裂肺,哀嚎声与水声交织在一起,声声催人心肝。
这就是汐落,这才是汐落。
海水仍在上涨,众修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注回翻板门处,纵身跃下。
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方雀与何山对视,何山眼睫轻颤,将唇角抿成笔直的一条。
他看上去并不赞成,却还是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当即分开,一道贴向结界,一道追着众修跌入水中。
何山伏在结界上,转动无名指处的钢圈指环。
所谓结界,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复杂一点的编译程序。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事已至此,何妨一试?
.
水下,翻板门处,方雀孤军作战。
在波涛之中斗法很难,方雀索性贴在翻板门上,将自己当成肉盾。
十八般兵器擦过她的身形,重重撞在翻板门上,一些刺偏进了她的血肉,又抽动,带出猩红色的一条。
方雀瞄到翻板门上的裂缝,唇角一紧,转眼望向洞顶。
洞顶太远,她望不清;她只能看到一条条水波的纹路,晶亮亮的,像细密的蛛网。
这时,翻板门上破开一处孔洞,碎屑飘了出来,海水渗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