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板门后, 白稚薇猛地睁开眼,当即竖起上半身,似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醒得太急, 一阵眩晕冲上额头, 眼前明暗交织,有黑色色块在不停地跳动。
暖融融的火光映在她脸上, 依然没能为她带来一点血色。
哐, 哐——
声音来自翻板门外, 庇护所的地面随之微微颤动,碎屑落到众修头顶,却没什么人在意, 尚能动弹的均在四下奔走、忙忙碌碌。
有人在淘水,有人在守门, 有人在安置重伤员,有人在举着燃烧的纸符。
白稚薇揉了下脸,慢慢回到现实。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一点事。
白稚薇向翻板门走去,脚下还有点跛。
哐、哐——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响, 白稚薇踩在水流之中,她看到翻板门正在剧烈抖动, 海水正在向内喷涌,其他人大概也看到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哭天抢地,甚至没有一个人说怕。
在炬火的掩映下, 这处简陋的庇护所中竟然生出一抹温馨感, 若非要给这种感觉起一个名字,那就应该叫做“家”。
他们这些被宗门抛弃的人,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温暖。
白稚薇心头一热, 她抬手捂住左胸口,微微睁大双眼。
她逆着水流紧走两步,用躯体堵住了翻板门上的裂缝。
喷涌的水流骤止,白稚薇的身子微微胀大一点,海水从她的袖口溢出,水流流量肉眼可见地变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贴在身上的湿衣服似乎也没有那么冷。
翻板门仍在颤动,白稚薇被撞得踉踉跄跄,有很多人向她奔来,七手八脚地扶住她,或者,学着她的样子去堵疯狂灌水的孔洞。
四处,五处,六处……
白稚薇甩开额发,偏头去看身后。
翻板门被丑陋的缝隙爬满,几近支离破碎。
咔,轰——
大水裹挟着门板碎块迎面而来,一枚尖利的碎片擦过白稚薇的前额,被划伤的地方却没有什么血液涌出。
一时间,众修被冲得人仰马翻。
门外的人被海水卷进这里,方雀奋力推开杀红了眼的敌军,向同道打了个手势。
浮到水面去。
此时,水面只剩下一个泳池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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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山的靴尖浸了水,他曲起膝头,衣摆途经股肱垂落,勾勒出平直优美的一条。
大篇繁复字符从指环上跳出,投映到结界之上,字符的蓝光与指环上的红光交叠在一起,照亮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滴,滴——
指环不断发布最高级警告,何山却充耳不闻。
滴滴滴滴——
警告声越来越急,听起来就像枚进入倒数的□□。
套有指环的手指几乎要褪为白骨。
砰——
巨大气流冲断了何山束发的玉簪,三千青丝跌落,他稍稍侧了下头,发梢绕过他的下颔,钻入领口。
逆着气流,他抬高一只手臂,指尖突破洞口,温柔的海风从指缝间穿过。
那双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一些。
汐落与外部连通,水位迅速下降。
方雀领着众修探出水面,何山在洞口接应,很快,方雀身边便只剩下白稚薇一人。
此时,水面已退至半程。
何山飞身而下,方雀揽住白稚薇的腰,高高举起一只手。
光柱从其中穿过,二人指尖的距离越缩越短……
血珠滚过何山的食指,滴落,在方雀浮肿发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殷红。
方雀的手上满是海水,海水渗到何山的伤口中,很痛,可他抓得很紧很紧。
毫无放手之意。
方雀仰起头,眼瞧着洞口由硬币大小逐渐扩大、扩大……直到能将自己囊括其中。
洞口外,是玫瑰色的夕阳。
这时,忽有一血人从水中跃出,张手去抓白稚薇的衣摆。
白稚薇被扯得一沉,方雀的手迅速滑过她的背脊,推开她的披发,堪堪拉住她的衣领,从指尖丢出一个小印。
偷袭者被击中,仰面下坠,一身伤口被海水泡得惨白,他带着一个讥讽的笑,重重落入白骨坑中。
一股浓墨重彩的红从水底迸出,又被浪潮拂散。
方雀摇摇头,收紧握住衣领的手指。
她的手背贴着白稚薇的后颈,贴到了一片密而长的“疤”。
“疤痕”极硬,摸着有些扎手。
方雀垂下眼:
白稚薇的脖颈上,肌肤褶皱扭曲,左右两片皮肤被麻绳缝在一起,针脚粗糙丑陋,一路延伸到后脑,针孔被扯得翻绽变形。
方雀看着,想起了小孩子胡乱缝的那种布娃娃。
布娃娃……
方雀眼皮一跳,倏而回神,夕阳将她的眸子映成清浅的琥珀色,光斑在她的眼睫间跳动。
洞口近在咫尺。
裹挟着潮气的风吹拂过耳侧,带有轻微的鲜腥味道,凉丝丝地钻进人的心房。
远远地,能听到海水击岸之声。
汐落就像是海边的一座小山包,逃出生天的众人正站在其上。
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云和海:
大半个红日已在海面之下,红彤彤的一团将周遭细碎的云映得泛粉;天际是玫瑰色的,海天分界线格外模糊,日头和云的倒影在波纹中颤动,微荡的海面上洒满碎金。
那是真正的海天一色。
方雀的手还握在何山的手心里,他还没来得及松开。
呲——
一阵轻微的气流声响起,何山向后望了一眼,当即道:“跑!”
话音刚落,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颤动,何山长臂一展,护住方雀的背脊,两人一起向山下狂奔。
玫瑰色的天空下,一群小白点在光秃秃的汐落上移动。
轰——
白烟四起,火光乍现,无数碎尘裹着火星飞溅而出。
巨大气流从背后袭来,众人向前一扑,扑到碎屑之中,继而沿着山包的弧度向下滚。
何山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将方雀拉到怀中,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后脑。
他低头,下颔正好垫在她的发顶上。
汐落之下,是一片细腻柔软的沙滩。
滚过汐落最突出的部分,二人被惯性抛出,于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何山掐算着距离,扭转腰身,将自己换到下层,坠地。
沙砾湿软,二人一齐下陷,何山半个身子都埋在沙坑里,方雀却干干净净的,一粒沙子都没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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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雀睁开眼时,她的额头正抵着何山的唇角。
凉丝丝的,很软。
方雀立刻撑起身子,两只手拄在何山身侧,硬生生拄出两个浅坑。
那人躺在沙土之中,白净得灼眼,明明身上斑斑驳驳,脏得像只小花狗,却给人一种错觉——
他与尘埃无关。
面前人的样子,渐渐与记忆中的一个虚影重叠。
方雀微微皱眉。
她人还在不停地下陷,额发已经碰到了何山的鼻尖。
何山仰起脸,堪堪避过那截发梢,下颔线被拉紧,显出分明骨骼。
除此之外,他一动未动,就这么躺着,安安静静地等方雀先行爬起。
方雀拔出一只手,指尖带出几点湿乎乎的细砂,细砂飞了个短程,正正落到何山脸侧。
方雀:?
她连忙抬手去抹,全然忘了手是刚从沙坑里拔.出来的……
一道均匀的黑黄色划在何山脸侧,衬得他的肤色越发白得透明。
方雀:……
她慌了。
方雀怎么也想不到,她入伍多年身经百战,居然也会栽在一个小沙滩上爬不起来。
丢人。
何山任她一阵折腾,眉梢偷偷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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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落洞口,白烟之后。
三道相似的身影立于山巅,相对作揖,稍稍见礼过后,各向一方飞去。
与此同时,和秋子煜结下契约的另一派修士接连倒地不起,他们颤动着四肢,一缕缕耀眼的修为从他们的胸膛中涌出,汇于天际。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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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落的爆炸惊动了整个修仙界,尤以距汐落最近的翰白宗为甚。
爆炸发生时,卫平泉正从某处暗道中走出,他手里握着条长鞭,鞭尾粘着些发黑的血迹。
轰——
地面忽颤。
他身边捧着锦盒的小童子踉跄几步,一个跟头跌坐在地。
卫平泉垂头扫了一眼,人站得稳当,唯有额发轻轻摆动。
小童子垂着眼睫,战战兢兢地爬起,动作神情都像一只夹着尾巴的小狐狸。
只是,他身后并没有尾巴。
卫平泉两根手指点了点锦盒顶:“续命丹不要断,他虽顽固,但罪不至死。”
小童子连忙点头。
卫平泉紧了紧身侧的薄斗篷,斗篷领口细细的毛被风吹动。
卫平泉:“声音来自汐落方向,你们去看看,谨记门规。还有,她,不要救。”
“是。”
树影婆娑,几道彩云从其上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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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上,方雀与何山一道,搜寻着散落的修士。
方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八。”
她两手一拍,默默念叨声“绝了”。
汐落二十八位同道修士,包括重伤不能行动者在内,全部撤离,一个不落。
只是……经过海水中的缠斗,又经历了方才的那场爆炸,他们体力不支,尚在昏迷之中。
这时,几片彩云遮住日头,一群人从云端走下。
为首一人打了个手势,众人训练有素地抬起伤员,迅速向某方转移。
方雀认得他们的服饰:亮晶晶的珠串还有领口细细的软毛,皆和容海身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翰白宗的人。
眼瞧着何山杵在原地杵成了一根俊美的电线杆,方雀便也没有动。
她不动,翰白宗的人也丝毫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他们甚至冒着被冻死的风险,去询问了何山手上的伤势,却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更有甚者,在从她身边经过时,用肩膀重重撞了她的。
明明旁边有那么大一块海滩可走……
方雀没有设防,被撞得踉跄一步。
她看着那人渐行渐远,额发被海风吹得凌乱。
怎么,几天不见,我就不是你们最亲爱的小师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