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一阵恶寒。
这个人, 给她下蛊、给她灌药、一次又一次地锁住她、折磨她,如今又点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香丸——
他这样伤害她,竟还好意思对她说暧昧的情话, 对她表深情?
方雀强打起精神:“说说吧, 这是什么?”
容海声音发闷:“嗯?”
方雀:“你点了什么?”
容海抬眼一瞧,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容海:“那是我最新调制的香丸, 好闻吗?它还没有名字, 我先前草拟了一个, 四个字,春风一度。”
春……风……一……度……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方雀沉默一阵,攒了些许力气, 悄悄拉开袖里乾坤的系绳。
一张七弦琴破空而出,方雀顺手扫响琴弦, 七弦一声,金光迸现。
容海没有丝毫防备,一口气被乐符推出三步远。
方雀挣扎着站起,一头没入黑暗。
受“春风一度”影响, 她只跑出两三步,就腿脚发软、脱了力气。
容海甩开纠缠不休的七弦琴, 将方雀堵在墙角。
方雀贴着冰凉的墙,努力维持神智。
冷静,冷静……
容海双手扶墙,垂下头, 吐息一阵一阵地扑到方雀耳侧, 急促、滚烫。
方雀终于看清他的现状:
发髻摇摇欲坠,碎发被冷汗打湿,一缕一缕地垂在额前;唇角的血干了一层又覆上一层, 凝成厚厚的血痂;领口衣角破破烂烂,手臂上有翻绽的伤口,也有紫青色的旧印子。
他应该是撞上了之前那波清剿,身上又有旧伤,才沦落得如此狼狈。
方雀:“给我解药,我帮你包扎,然后你回宗门好好养伤。”
这对你我都好。
容海抬起头:“我就是解药。”
方雀惊诧地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清透的橙红色。
像只狐狸。
容海眨着眼睫,埋首吻下。
方雀侧头躲开,双手无意识地在他身后扑动。
扑着扑着,扑到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大尾巴”。
细腻的手感停留在指尖久久不散。
容海身子一僵,攻势骤停,他躲开一点,抬手摸摸头顶。
一只尖尖的耳朵被他的手指压弯。
火苗被迅速踩灭,黑暗充满空间。
脚步声渐渐远去,跌跌撞撞的,听着像是脚步的主人身负重伤,或是慌不择路。
当然,也有可能两者兼具。
方雀已经没有力气细想,她贴着墙壁,慢慢滑落到地上。
五步远外,有两个碳火一样的小红点,她盯紧它们,咬牙向那方爬去。
.
何山刚刚转过一处据点,正往另一处走,途径某条岔路时,闻到了一种不寻常的香气。
甜腻腻的,若有若无。
何山顿住脚步,望着黑漆漆的岔路口。
一阵细微却尖利的声音从岔路中传出,像是指甲抓挠地面。
何山皱起眉,单手举高纸符,踏入其中。
越是深入,奇香越浓,何山屏住呼吸,四下打量。
火光扫过穹顶,四壁,落于地面,照出一个人影。
人影小小的一团,瘫在地上,看不清眉眼。
何山眉心一跳,大步向人影处赶。
许是感受到了地面的震颤,人影动了一下,开始向远处躲。
“不要……不要过来,快……走……”
那个声音又低又哑,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样子,可是何山还是认出了它。
他就像一阵风,将七弦琴远远地甩在后边。
火光在地上圈出一个明亮的圆,微微颤抖的人影就躺在光斑正中央,她没有再说话,十根手指却还在用力抓挠地面,指尖的绷带已经全部脱落,混杂着血与灰尘,皱成无法着眼的肮脏的一团。
何山半跪在人影旁边,将纸符放在地上,捞起一只青筋绽裂的手。
那只手紧紧绷着,像只时刻准备攻击的毒蛇。
何山两指捏住她的手腕,从皮肉下传来的脉搏微弱又混乱,他灌入一点修为,细细探着她的情况。
这时,他握着的手忽而暴起,挣扎着将他推开。
它似乎只剩下这么一丝气力,攻击完何山后,就软趴趴地倒回地面,摊在外边的掌心上焦黑一片,血肉糜烂。
何山以手支地稳住身形,两粒小丸被他撞开一点,骨碌碌地滚入黑暗。
何山看到小丸上燃烧过的痕迹,又捡起那只被烫伤的手,就势把人拉到怀里。
何山:“是我,何山。”
方雀软得像没有骨头,被拉起来时,还闷闷地哼了一声,许是被碰疼了什么地方。
何山立刻将手举至耳侧,并不敢擅动。
这一次,是方雀拉住了他的袖摆,纤细的手指如藤蔓一样顺着他的衣袖向上爬,点过素白的皮肤,掠过精致的手筋,钻入掌心,精准扣住五指间的缝隙。
被她触碰过的地方迅速涌上一阵酸麻。
何山悄悄挺直腰身,像个俊美的人形靶子一样,任她侵略纠缠。
人形靶子将这种举动认定为寻求安全感:
她毕竟有伤在身,似乎还有些神志不清,前些日子她盲着眼,也是这样来找他的手的。
然而,下一秒,寻求安全感的某人就十分凶残地将人形靶子扑倒在地。
何山:……
这个过程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何山连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都不知道。
他用来掩口鼻的手也难逃此劫,一并被按在身侧。
一大团甜腻气体涌入他的七窍。
何山眨了下眼,他觉得前额发闷,那种感觉有点像缺氧,而缺氧的人往往需要更多的氧气。
何山小心忍耐着这种渴求,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人上。
她凑得很近,始终合着眼,只用嗅觉去判断眼前人的身份;她仔细闻了一阵,倏而睁眼。
眼睫掠过何山的鼻尖。
何山正正撞进那双眼眸——
一对瞳孔变成了清浅的颜色,月白作底,其上绽出粉色的玫瑰花纹,花纹中流转着血红的光。
缱绻、旖旎。
何山的眸子里也被映上些粉意,但这点暖光不足以捂化冰川,他的神色依旧寒凉。
那对漂亮的玫瑰花其实是情蛊,蛊虫趁人之危爬到了她的眼睛里,又被这股暧昧的香气勾得蠢蠢欲动。
何山用手指头都能想出这是谁干的好事。
容海在他的脑子里,已经用各种方式惨死了一百零八次。
当第一百零九次凶杀即将开始时,愤懑的何山忽然被拉回了现实,他感觉到脖颈上有一点湿,暖暖的,有一片柔软的东西正贴在那里。
方雀扣紧何山的手腕,低头吻住了他的喉结。
小小的一个鼓包轻轻颤抖着,向上一跳,又落回,原本素白的包顶,染上了一片粉红。
方雀像被逗猫棒吸引的小猫,目光随着鼓包游移,当鼓包开始滑动时,她被吓了一跳,而当鼓包终于停住时,她又忍不住地好奇。
这个会动的精致小东西,是什么滋味?
她占着手,只能用柔软的嘴唇感知世界,她精准捕捉鼓包,这回,还额外地轻轻嘬了一口。
嗯,凉凉的,香香的,像薄荷冰沙。
鼓包附近的下颔线倏而绷紧,微微上抬,轻轻抽动。
何山闭着眼,红晕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尖,他含着一口气,压住偷偷震动的声带,以免发出什么有辱斯文的声音。
方雀是失血过多外加蛊虫上头,他可是个身强体健的正常人。
怎么……怎么能……
这香闻得人热乎乎的,偏偏脖颈上被方雀吮过的地方冰凉、舒适,但那一点点水渍解不了他喉咙里的焦渴,外边越湿润,就显得里边越燥,燥得发痛,
像久困沙漠。
何山抿着唇角,努力忍耐着口腔中快要爆出的干涩。
他挣出一只手,搭在方雀的背上。
这人,抱在怀里凉凉的,像块冷玉,很好地解了他的疲乏。
何山不满足,又挣脱了另一只手,将人安安稳稳地箍在怀里。
如此,舒服多了。
方雀与他共情,被小心翼翼地搂住后,也再没有乱动,只是悄悄蹭开了那人的衣领,将头枕在泛粉的锁骨上,这么贴着,竟就睡熟了。
何山被她压得有点痛,却没有躲开。
他仰面望着漆黑的洞顶,在想。
他完全不设防,才会被轻而易举地扑倒。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相信一个人的?
是从卡崩会场时无需多言的默契配合开始,是从手持大红花球的三拜典礼开始,还是从她坚定地对自己说要一起来汐落开始?
或许,是更早。
比他第一次从容海手中把她救下还要早。
这晚,何山又梦到了那个短发的,正在向前奔跑着的背影。
何山鲜少梦见她,却心心念念、日思夜想了很久:
自她第一次入梦,何山就总会在见到阳光时想起她,想起她如荇菜一般飘扬的发,想起阳光在她的发梢上倾泻而下的样子。
这是美梦,何山可以感知到真实的愉悦。
而这种愉悦,人们惯常称之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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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方雀在拦路墙边醒来。
乍醒之际,眼前还很模糊,方雀勾起手指刮了下脖颈,她总觉得这里应该发生点什么,可手摸到咽喉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反倒是指尖的伤又被人仔细包过一遍。
一张人脸霸占了她所有的视线。
白稚薇:“小师妹啊……”
哀嚎加低泣服务一条龙,若不是眼前这人没有张口就叫她“雀儿”,方雀真要以为是楚江追到汐落了。
方雀摸索着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方雀:“还有口气,别急着哭丧。”
白稚薇的长篇大论被一举噎了回去,噎得直打嗝。
方雀眨了眨眼,瞳孔终于聚焦。
她看着不停拍胸口的白稚薇,慢慢回忆起昏睡前的事:
被系统迫害,见了容海,他点了一种奇怪的香丸,然后……
然后怎么了呢?她是怎么挣脱容海,又是怎么回来的?
方雀捂住额头:完球,断片了。
她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没有吧,没有吧?
她现在的状态,再点支烟,就是酒后乱×的渣男本渣。
白稚薇投来关切的目光:“嗝,对了,小师妹,我还没有告诉你,嗝。是你身边那位师兄把你送回来的,放下你他就走了,说是去安置重伤员。”
方雀拢了下额前发:“那个,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就……关于我的?”
白稚薇想了想:“嗝,只是说让我帮忙好好照看你,没了。”
方雀看她抽得辛苦,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白稚薇终于吞下那口乱窜的气:“多谢小师妹,我好了。嗯,那位师兄好冷,他看过来的时候,我差点被他眼中的寒光冻死。”
方雀点头道:“不用怕,他一向如此。”
既然何山没什么异常,那么她应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幸好幸好。
方雀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对话,从中揪出一个话题:“那位师兄,有没有说他怎么安置重伤员?”
白稚薇:“我看到是用‘若比邻’将人传走了,他说不要多问,等你醒了,让我们问你。”
白稚薇顿了一下,补充道:“他说‘不要多问’的时候好凶,明明把你放到墙边的时候还很温柔的。”
方雀干笑一声:“可能是觉得我不禁摔吧。”
白稚薇:“也许吧。话说,你们想把那些人转移到哪里去?”
方雀:“我发现了一个封闭空间,比较安全,或许可以帮助大家逃过一劫……”
话说到一半,拦路墙附近的仙修都抬起了头,眼中闪过名为“兴奋”的光。
方雀按住一名仙修的手,竖起食指压在唇前。
嘘……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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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桥对岸。
另一派的头目站在仓门前,门的两侧立着几名修士。
头目:“昨晚栈道上的事我听说了。仓库这边,她脱不了干系。”
众修的目光聚集于一点。
头目摸了下唇角:“你们,跟我一起去找亲爱的小师妹清算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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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路墙下,白稚薇将方雀“潜入敌营”的事迹鼓吹了一通,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
有几枚胖蘑菇一样的螺丝钉拐进这个路口,又极其丢人地原路蹦跶回去。
不走干什么,留下来给人家当桌子使吗?
众修见昔日的怪物没了丝毫威慑力,便渐渐离开墙角,围拢到方雀身边。
“小师妹,仓库里真的有百尺长的巨蟒吗?”
“小师妹,仓门那里真的有大魔头的石兵把守吗?”
“小师妹……”
方雀捂着半张脸,颇低调地坐在人群当中,假笑笑得脸颊发僵。
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请问,方小师妹在吗?”
文质彬彬的一句极抓耳,众修转过头,一眼过后,齐齐向墙角扎去,连滚带爬。
头目在一片寂静中微挑眉梢,勾起食指,敲了敲墙壁。
叩叩。
方雀认出了那人,拍拍膝头站起身:“在。”
头目神神秘秘地向她招手。
方雀微微一笑,抬靴迈过某位修士的腿,衣摆却被几只手同时扯住,她轻轻摘掉它们,继续向前走。
头目:“小师妹很有胆量。”
方雀:“唔,你眼光也很不错。”
被接了这么一句,头目张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头目:“可惜了,小师妹生着这样一张好看的嘴,里面吐出的,却都是谎话。让我猜猜,你是在花言巧语地欺骗我,还是在为我卧底,欺骗他们?”
他说着,一只手摸向方雀脸颊。
方雀侧头,微笑着捉住那只手,指尖用力。
咔嚓。
这声利落清脆,听得众修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头目垂眼看着自己扭曲的手腕:“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
方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头目将手留在方雀掌心,一步步逼近。
方雀单手背后,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三、二、一……咚。
方雀在背脊贴墙的同时,抽出短刀,刀尖直指头目,其上有一点白光闪过。
方雀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刀还是找你们借的。”
头目又凑近一些,几乎要与方雀额头相抵:“你敢杀人吗?”
方雀:“大家都是将死之人,有什么不敢的?”
她的手丝毫未退,头目的颈窝离刀锋不过咫尺之遥,只要她手腕轻轻下压,就能立刻见血封喉。
头目斜睨刀锋:“我赌你不敢,因为你是方雀。”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心说那又如何。
正这当,她看到头目向旁侧努了下嘴。
方雀随之看去:
头目的人拆毁了拦路墙,从另一条岔路包抄过来,这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们揽住白稚薇等人的颈子,手指结印抵住这些无辜仙修的喉咙。
白稚薇眼角的泪光刺痛了方雀的眼。
哐当。
利刃坠地,方雀将两手举至耳侧。
“欺骗你是我不对,放了他们。”
.
方雀眼上蒙着黑布,被推到栈道边。
头目自行正骨,接着,从袖间抽出一条麻绳,将方雀的双手拉到身后,一圈圈缠绕、扎紧,做完这一切后,随手揪了下方雀脑后的黑布尾巴。
方雀被迫抬起下颔,遮眼布边缘一紧,在她鼻梁上压出一道红痕。
头目嘬着牙花,嘬出一系列令人不爽的声音,听得方雀只想给他一拳。
头目:“瞧瞧,果真是修仙界众星捧月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楚楚可怜……”
他说着,用手去扯压在颧骨上的遮眼布下端,方雀偏头躲开。
方雀:“我不可怜。”
头目:“需要我提醒吗?你马上就要死了。”
方雀冷笑一声:“谢谢,你也是。”
头目:……
他单手蓄力,打出一道光华。
轰。
碎屑漫天,他强行打出一条岔道,岔道笔直,直通拦路墙。
白稚薇望见方雀纤细的背影,猛地跪直身子。
“别乱动,老实点!”
卡在白稚薇喉咙间的手指紧了紧,指尖光华将咽喉四周灼出一点红。
白稚薇眼角的泪水终于坠地。
头目回头望了一眼,又转回眼盯着方雀:“自己跳,还是要我帮忙?”
方雀摆正头颅,靴尖悄悄一点:
小半只脚已经悬空,失重感从小腿一路爬遍四肢百骸。
方雀:“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当个明白鬼。”
头目一抬手指:“准了。”
方雀:“你知道话本子里的反派都是怎么死的吗?”
头目:“?”
这是什么问题?
方雀轻笑:“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好好记住了,他们一般……”
“死于拖延。”
话音未落,一阵琴声起,慷慨激昂,犹如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
金色巨网当头而下,头目在被扑倒之前,抬手一推方雀后心,方雀直直跌下栈道。
何山推出七弦琴,张开手指,复又一收,巨网拖着头目来到他脚下,“宫商角徵羽”悬在巨网之上,密密匝匝。
七弦琴接住极速下降的方雀,琴身垫在她的腰间,少女的腿与头部因惯性下垂,垂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像一只雨蝶,稳稳当当地飞回到何山手边。
事已至此,高下立现。
何山将方雀揽入怀中,打了个响指。
缚住手腕的麻绳委地,方雀一把拉下遮眼布,借着何山的力道站稳脚跟,转过头。
方雀单眼wink:“默契。”
布圈悬在少女的下颔处,抓住它的手指白皙纤长,骨节分明。
何山看了看方雀,又很快垂下眼,他沉默良久,似乎想说什么,唇角抿了又松,最终却只憋出个“嗯”。
这声发得很沉,甚至有些艰涩。
方雀已经转过头,听见这声,又忍不住回头多瞧了他一眼:
何山今日换了件立领的内衬,领布纯白,边缘用水蓝色修饰;领口用一枚金丝领扣束紧,领扣当中还嵌着一块硬币大小的冷玉。
冷玉纯净通透,点点光华映在干净流畅的下颔线上,与之相得益彰。
立领将脖颈挡得严严实实,这使他看上去更加疏离冰冷,生人勿近。
何山弯下腰,抓住头目的后颈,单手将他提起来。
头目被裹在网里,像个蝉蛹;“蝉蛹”恶狠狠地瞪着何山,奋力扭动挣扎。
何山:“别动。”
凉凉的一句砸得头目两眼发蒙,当真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扭动得更加起劲。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何山轻“啧”一声,将不听话的大“蝉蛹”拎到洞穴口,抬了抬下巴。
何山:“给你们一个救援机会。”
岔道尽头,角色倒转,方才还在挟持人质的众修齐齐抱头蹲在地上,脸埋在两膝之间,手背映满金光。
无数乐符悬在他们头顶,人人有份,不偏不倚。
屠刀在上,连抬头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何山抬起食指,在空中划过小半圈,利落点下,他姿态优雅,就像在指挥一支乐队。
乐符如急雨,一时哀嚎遍野,血花飞溅。
乐声停止,众修被自己的血扑了一脸,他们试探着去摸自己的脸颊、脖颈、胸膛,而后,愣住。
他们居然还活着。
所有的伤口都划在要害附近,每一道都差那么一点点,令人直呼命大。
何山冷眼旁观:“来救吧。”
众修:……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仁慈?
头目眼睁睁看着他的旧部爬起,四窜,跑到哪里的都有,单单无人向他奔来。
方雀挑起眉,满脸写着:就这?
何山颇好心地揪着他的领子,让他转过身,避开那些叫人心痛的景象,面对栈道。
何山:“自己跳,还是要我帮忙?”
头目:“……”
这话好像有点耳熟。
头目狠剜何山一眼,奋力挣脱他的掌心,一蹦一跳地跃到栈道边缘。
腾空,坠落。
白稚薇迅速捂住嘴,可尖叫声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漏出。
方雀懒洋洋地看回去:“放心吧,这种人鬼点子多得很,死不了。”
她向栈道下望去,白骨坑中并未添加新成员,也没有人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方雀皱皱眉,心说这梁子结大了,以后千万要小心暗算。
她垂着眼,忽而觉得一道目光在她这里停留已久,放肆又灼热。
她抬起头:那个方向上只有何山一人,他负手而立,正低头凝望着白骨坑,并未看她。
方雀捏着眉心:……是错觉吗?
“守望”白骨坑的某人按了下领扣,转身踏入洞穴。
这时,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震颤。
大量红褐色碎屑弥漫在岔路当中,哀鸣之声灌耳,击得五脏六腑疼痛不已。
方雀扶着墙壁,堪堪站稳身形,头顶的冤家簪被甩了下来,发梢钻进衣领,她晃晃头,隐隐约约听到小冤家“哎呦”了一声。
混乱之中,一个温热的东西撞到方雀的脚踝上,她努力伸长腿,绷直脚背,用脚尖勾住了它。
腿部受力的瞬间,一根筋倏而拉紧,撕裂的疼痛爬遍全身,方雀咬着牙,手指紧扣墙体,骨节发白。
这一次鲸鸣,杀伤力突飞猛进,持续时间也更长,等到震颤终于停止时,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在场只有何山与方雀两人保持直立,其余人皆以各种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一些人的耳、鼻、喉中甚至溢出血来。
方雀缓缓吐出口气,探手去揉快要抽筋的右腿,被她勾住的那人用手背蹭了下鼻血,抬眼看向洞外,心有余悸。
这里距栈道仅一步之遥,方才若不是方雀勾住了他,他现在应该正与白骨亲密接触。
何山放下手里拎着的人,抬眼看向方雀。
方雀弯腰捡起冤家簪,束好发,回给何山一个“我很好”的手势。
何山上上下下地扫了她几遍,才转回头,看着挣扎起身的众修。
何山:“此前说好的,第二声鲸鸣过后,全员转移。”
白稚薇一手拉起一个修士,她晃晃头,甩开额前发,瞥了下拦路墙。
白稚薇:“先送他们走,我再守一阵。”
何山掏出若比邻:“好。”
他就近画了个圈,笔尖划过的轨迹亮起,他随手点了名修士,示意他走去圈中央。
被点的修士应是头一次体验这么高端的法术,他细细打量着白光,有些激动,也有些期待。
白光流转几分,渐渐消去。
圆圈里的人试探着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还合得紧紧的,紧得眼皮周围皱出一条条细纹。
他用一只眼跟何山对望——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圆圈里的人垂下头,扯了扯衣角。
“额……可能是我灵力太低了,传不动……”
何山用指尖敲了下笔杆:“不是。”
他转向方雀:“翻板门后的传送点出了些问题,我去看看。”
方雀点点头,目送何山走上栈道,她面对着翻板门的方向,陷入沉思。
翻板门后干干净净,没有人的骸骨,那么,海色当年应该是成功离开了那个空间。
他是怎么走的?
方雀安顿下众修,独自寻了个远人的角落,点燃纸符,拿出海色的笔记本,翻开。
倒数第二页的背面,也有一段文字。
4月16日,天气依然不详
今天是意外发生的第二天,我依然没有收到回复。
系统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页的字数不多,但每个字下边都笼着一层灰影,方雀用纸符仔细去照,发现灰影其实是一些斜斜的小字,小字有明显的扭曲,写字的人似乎体力不支,又似乎是在颤抖。
“系统果然出问题了,最近的剧情很凶,字字如刀,抵在我的喉咙上,活下去是个难事。”
“我不记得我设计过这样的东西。”
方雀摩挲着纸面,她想到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使得为数不多的线索串联成片。
她抿了抿唇角,快速翻到下一页。
这页写得洋洋洒洒,一眼望去并不能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反倒是日记下面的注脚格外抓人眼球。
那是一行血字,写得四仰八叉,中间还被蹭糊了一点,血迹干涸发黑。
“我的日记被剧情覆盖了,我的记忆也在极度衰退,你要记得,你是……”
“是”字后边还有一个“`”,写字人大概是遇到了突发情况,没能写完。
不过这也并不难猜,这是海色的笔记,他当然是海色,正好“海”字的第一笔就是一个“`”。
方雀仰起头,一点点消化掉这些信息。
海色的日记与先前的纸条相对应,这些线索慢慢揭开当年事件的一角:
如小猫头鹰所言,这是一个角色扮演的系统,参与者可以自行设计剧情,系统内的一切都将按照剧情发展;某一天,系统出了意外,剧情不再受控,而海色被困在一个难以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地方,现下已知是汐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逐渐模糊,他开始忘记自己的身份……
这样说来,“海色失联”的真相其实是——
他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剧情里的角色。
火光晃动了一下,方雀眯起眼,拿远纸符,她抬手想去拍拍另一只手臂,指尖不小心带上了本子。
她觉得毛骨悚然:
她的记忆是否也在悄无声息地衰退?她正在遗失自己,慢慢变成天虞宗的那个方雀吗?
“小师妹,你在看什么?”
方雀眼睫一颤,迅速举起纸符。
白稚薇正偏着头看方雀怀里的本子,这般被火光晃了一下,她不由得退开一步,依然稍稍弯着身子,冲方雀微笑。
火光后的脸有些木讷,唇角扬起的弧度完美却机械,她虽然笑着,眉眼间却无一点笑意,这使她看起来不像一个活人,反倒像一个雕琢精致的傀儡娃娃。
方雀被二次暴击,忍不住仰了仰颈子,闭上眼。
白稚薇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方雀掀了掀眼皮,心说:……你知道就好。
方雀:“不怪师姐,是我太过放松。”
方雀收起本子,抬眼却见白稚薇一直盯着她的手。
方雀拉紧袖里乾坤,轻轻拍了两下:“没什么,是位故人的手稿。”
白稚薇“哦”了一声,指向岔路外:“你的那位师兄回来了,正在四处寻你。”
方雀站起身,边走边道:“事情还顺利吗?”
白稚薇摇头:“他一向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说找你。”
方雀脚步一顿,尴尬地笑笑:
她觉得她现在就像是何山的官方发言人加人形译制器。
二人绕过一个拐角,正碰上何山从另一个路口走出。
何山轻飘飘地望了白稚薇一眼,白稚薇立刻心领神会,就近消失。
方雀盯着靴尖,静静地等白稚薇走远,才开口道:“情况不妙?”
何山眉梢一动:“嗯,‘若比邻’被禁用了,这应该和第二声鲸鸣有关。”
方雀:“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何山:“不知,但算来不多了。”
方雀抬手召出七弦琴,按住琴弦:“师兄,这东西认主吗?”
何山:“认,生人不给碰。而且力量有限,临时救援可以,长时间载人不行。”
简而言之,又傲又娇。
七弦琴哼唧了一声,方雀低下头,摸摸琴头以示安抚,七弦琴顺势拱了拱她的掌心。
方雀:“我还有个想法,不过很冒险。”
何山自然地接过话茬:“等海水涨到一定高度再游过去当然可行,只不过海水上涨速度未知,最多只能抢出三五个人的安全时间。”
方雀双目微睁:“师兄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何山颔首:“凑巧想到。”
他的声音依旧凉丝丝的,眼睫却轻轻颤了一下,一双眉眼偷偷变得舒展而生动。
方雀立刻感知到何山的心情正在变好,她受其感染,也渐渐放松下来。
方雀:“话说,师兄平时是怎么进入翻板门的?”
何山:“我一般走那条绳索,然后借力一跃。”
方雀:“……”
别想了,要腿的。
方雀摸摸鼻尖:“倒……是个办法,不过,好像不太容易操作?”
何山:“确实,但不妨一试。”
方雀:“唔……只怕那些道友不愿冒险。”
何山:“不必担心,那些人抱必死之心,再冒险也愿意一试,而且,我会尽力去保。”
方雀点点头,微笑道:“辛苦师兄,我在这边守着,万一出现什么小问题,我们也好随机应变。”
何山:“好。”
二人将各处仙修聚集到一起,除去何山方雀,共计一十二人,至少有七人要通过绳索抵达翻板门,为妨惊动另一派,护送需全程摸黑进行。
这个任务并不简单。
好在,众修十分配合,他们留下五名水性好的同道,其余人皆随何山来到绳索旁。
绳索悬在半空,一阵小风就能把它吹得摇晃不止,即使是在有照明的情况下去走,也很考验心理承受能力,更何况,如今伸手不见五指。
方雀蹲下身,点起一张纸符,用手指笼着火,为站在绳索旁的两人照亮了第一个落脚点。
何山正向身边的仙修做最后一点交代,顺道教给他几个基础咒语,即便他灵力不足无法施展,但默念几遍总能图个心安。
那位仙修垂着眼,不停地跟着何山默念,手指随之在衣襟上划来划去,他腿上有几道旧伤,但还是勇敢地站出来做了第一名冒险者。
方雀借着微弱的火光,认出了他的脸。
那是她到汐落的头一天,为她跳白骨坑的两名仙修之一。
转念间,那位仙修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绳索上,何山在后面托着他的肘部,帮他保持平衡。
方雀仰起头:“你可以的,放松,相信我们,也相信你自己。”
那位仙修垂下眼,眸中有光,一扫过往的阴霾与灰暗。
“如果这次能出汐落,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再没什么,比“希望”二字更令人动容。
等何山也踏上绳索,方雀便吹熄了纸符。
有何山在,护送过程十分顺利,一名、两名、三名……仙修们依次抵达翻板门后,一路有惊无险。
还剩最后一名仙修。
同样的工作重复了这么多遍,何山与方雀皆轻车熟路,第七次熄灭符纸后,方雀起身倚到墙壁上,安心等何山返程。
如今,就只等海水倒灌,他们再领剩余的仙修进入翻板门。
或许,都不用等到水来,他们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将所有人安全送入庇佑所。
方雀推想了一阵,抬眼望向前方,眉头一蹙。
时间不短了,何山怎么还没回来?
方雀再一次点亮纸符,向对岸照去。
火焰的照明范围有限,橙红色的光圈之外,黑暗如大雾一般四处弥漫。
纸符慢慢靠向绳索,而那条绳索,正在空中剧烈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