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伯双脚悬空, 紧紧地跟在那一家子的身后,视线从女人,到男人, 一直到小孩的身上。

  不错, 小孙子看上去又长大了一点。

  小孩子在这个年纪长得最快了,几天没有见面, 他又窜高了许多。

  白大伯一直看着他们渐渐地走出新华大桥,走出了那片被黑暗所笼罩的地方。

  孩子的敏锐程度是最高的,一路上, 他总是喜欢往后看, 一直叨叨着冷, 说是有寒气。

  男人把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脱了下来, 给小男孩披上:“你这小屁孩, 真是娇气。”

  白大伯气地不行, 抬脚就在男人的屁股后面踹了一脚:“谁允许骂我孙子娇气的?”

  男人忽然趔趄了一下, 疑惑地往后看:“谁?是谁踢了我?”

  后面空荡荡的一片, 男人只看到风卷起落叶, 悠悠地向空中飞去。

  总不可能是那片叶子踢得自己。

  男人松了一口气。

  可是白大伯还没有过瘾,仗着他们看不见他,拧着男人的耳朵,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还特意揪着他耳骨的位置,还骂了他一句:“小兔崽子。”

  ——哪里肉最少, 拧起来也最疼。

  男人嘶了一声,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

  尘封的记忆被一点一点唤起, 男人顿时热泪盈眶, “爸!”

  这声爸叫得白大伯很是舒坦, 紧接着,便是忍泪盈眶。

  “哎,没白对你这么好,难为你还记得我。”白大伯说到。

  察觉到异样,孩子也转头看过来,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孩子的灵敏度比成年人要高很多,能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眯着眼,仔细看着,光影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慈祥老人的模样。

  白发,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是精神头极好,眼神中神采奕奕的,瞳仁乌黑发亮。

  ——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上一次看到,是在他病床上。

  气息奄奄,简直没了个人样。

  白大伯在世的时候最疼爱的,就是他这个小孙子,还久没见面了,孩子赶紧冲着那道虚影喊了一句:“爷爷,我看见爷爷啦!”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活着的,和已经死了的,都很惊讶。

  女人赶紧捂住小孩的嘴:“没事乱喊什么?你爷爷他已经……还是你亲自给他拿的遗像。”

  孩子努力甩开女人的手:“不对,我真的看到了爷爷,我平常见多了,不会认错的,爷爷肯定是太想我了,所以刻意来看看我!”

  小孩想朝着白大伯所在的位置径直跑去,却被女人拉住了,“别去,可能……是魇着了。”

  魇着了,指的就是小孩被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黏上了,眼睛能看到一些灵魂体。

  听到这里,男人更害怕了,他的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您老人家行行好,可千万别找我们麻烦。”

  白大伯又想骂那个小兔崽子了,顺带再给一个大耳光子。

  紧接着,男人絮絮叨叨地开始忏悔起来:“真的,我以前不是故意把你藏的私房钱给偷了,我也是没办法,家里的娃娃得交学费啊!都已经拖了这么久了,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白大伯:“……”

  他差点没被气出心脏病来,幸好他是鬼,没有心脏这种东西。

  难怪呢,他想找钱买粮食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枕头底下,空荡荡的一片,连根毛都没有。

  白大伯狠狠啐了他一口,“没出息。”

  其实,就算是他不来偷,这些钱也是白大伯打算存着给自己的小孙子交学费的。

  白大伯狠狠地对着空气骂了他半天。

  但最后,他看到了男人手腕上的绳子,哀叹一声,“算了。”

  那绳子是他教给男人怎么编制的,他们那里有一种习俗,孩子手腕上挂着红绳的话,他的一生都将会顺顺利利的。

  但仅限孩子。

  而男人作为一个成年人,至今还挂着,这明显怀念的心理更胜一筹。

  白大伯悠悠地走了。

  地上的尘土被风吹成一行大字——算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

  一家人都红了眼眶。

  男人用指尖挑去自己眼角的泪水,说,“早知道您老爷子真的来了,我就求着您保佑我,今年一定要让我赚大钱了。”

  原本漂浮在半空中的白大伯突然趔趄了一下,差点从半空中摔下来。

  *

  另一边,谭墨正向医护人员问着谭知讯的情况。

  “他是那群人里最好的一个。”

  “他们的伤势都很严重,有几处还是致命伤口,但好在,他们都没出什么大事。”

  “他们运气是真的好啊,要是那些伤口再深一点,神仙来了,也保不住他们的命。”

  一堆人絮絮叨叨地说,“反倒是前去救援的人,情况不大好。”

  毕竟是自己身边的同事,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也多少有点感情,说着说着,他们低下头,越发沉默。

  “会好起来的,他们都会好好的。”谭墨安慰到。

  抢救室里,红光闪烁,隐约有声音传来,“成功了,太好了!!”

  谭墨被一圈又一圈的目光所包围了,但能感受到,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恶意。

  “小伙子可以嘛,你这嘴巴真是开了光了。”

  “谢谢你呀。”

  “真的,前两天还下过病危,你说了这句话以后,他们就开始好转了。”一群人缠着他,就像是在看某个珍惜动物一般。

  谭墨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人群中成功脱离出来。

  他找到了谭知讯的病房。

  此刻,他正在睡觉,长期紧绷的精神需要得到充分的松弛。

  谭墨为他动手削了一块苹果。

  尖利的刀像是一匹被驯服的狼,格外听话,薄薄的苹果皮沿着刀锋处,被一点一点削下来。

  他就坐在这里静静地等着。

  医院是一个见证悲欢离合的场所,有人哭,为着自己死去的亲人,或是爱人,有人笑,因为医生妙手回春,拯救了他们,或是他们在意的人的生命。

  ……当然了,也有人面对这些,无动于衷。

  谭墨本应该是第三种人。

  但是……他摸着自己的心口处,有些微微的饱胀感,像是里面原本是空心的,而现在,被一层又一层的什么东西给填满了。

  谭墨叹了一口气。

  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反常,并开始有些害怕起来。

  正在谭墨想东想西的时候,谭知讯醒了。

  脑子还是有些胀痛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顶破脑壳,像小草一样破土而出。

  “墨墨……你怎么来了?”

  谭墨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我看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就给你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告诉我你出事了,我就来医院看看你。”

  谭墨不擅长说谎,这明明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回答,可是谭知讯也刚醒,脑子里一片浆糊,也就这么轻易相信了。

  “谢谢你呀,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真的,特别高兴。”谭知讯目光温柔。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谭墨嘟囔着,他总觉得,谭知讯看着自己的眼神里,蕴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太过于复杂,以至于他懒得分辨。”

  “该高兴的,看着我的弟弟,越来越像个人了。”谭知讯吃了一口苹果。

  这苹果似乎是从外面刚买的,还很新鲜,个头也是又大又饱满。

  谭知讯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吗?”

  像个小刺猬,总喜欢竖起身上尖利的刺来保护自己,喜欢待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一个人默默无闻的,他拒绝了人世间一切的恶意,但与此同时,也顺带将人间一切的好意也都推开了。

  而现在,那只小刺猬,终于开始试着将自己的尖刺打开。

  谭知讯吃完苹果后感叹了一声,“哎,你长大了,真好。”

  谭墨受惊一般,水果刀顺势掉在了地上。

  “哥,我……我去给你买粥。”

  气喘吁吁地跑出医院,谭墨一拍脑袋。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为什么害怕!!

  这叫落荒而逃,是懦夫的行为。

  在直面鬼怪的时候,他也不曾这么方寸大乱过。

  他应该对谭知讯说,“我想干嘛就干嘛,还用你来教?”

  或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对他讲:“你以为你是谁?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他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可是当自己真的要把话说出口的时候,却转了个调子。

  “哥,我……我去给你买粥。”

  谭墨宣布,他看不起自己。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买了一份粥回来。

  还特意让老板多加了一份青菜。

  也算是一种小小的,作为谭知讯每天逼他吃菜的报复。

  到了医院的时候,粥还冒着热气。

  谭知讯对他讲,“辛苦了。”

  谭墨从嗓音里哼出一声来,样子有些傲娇的可爱。

  谭知讯忍住笑意,“小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谭墨翻了个白眼,“还用你说。”

  粥是外面买的,味道清淡,加了许多份青菜,有些被剁成了碎,混合在粥中,有些则是完整的。

  舌头告诉他,这是老味道了……

  但之前,店主可从来没这么大方地给过这么多青菜。

  是谭墨干的。

  他是想借此报复吗?报复自己曾经逼他吃菜那件事。

  有些可爱。

  粥很烫,没有经过冷却一下子划入喉咙,谭知讯冷不丁“嘶”了一声。

  “还每次都以长辈的身份说我,喝个粥都会被烫到,也是够笨的。”谭墨冷嘲热讽地说。

  “是啊,所以在我养伤期间,还得麻烦你多多照顾呀。”谭知讯声音温柔,像是在哄着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其实,这家粥比不上我做的,自己做地更加干净,倒时候做给你喝。”

  电视上正在播报一条新文,新华大桥被封闭的消息正式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