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近来过的并不安生。
裴知府传来消息, 让他派人密切关注山下动静,待有大队人马经过之时,将身份最为尊贵的那一个掳劫上山来。
劫的是何人, 裴知府没有明说, 劫回来如何处置, 裴知府依旧没有告知。
老黑是虎贲营除了他以外裴知府最信任的人, 而且此人是个孤儿,身份背景十分干净, 年岁不大脑子还有些问题,但话少,武功还强,是裴知府偶然捡到的宝贝。
所以劫人和看管之事便交给了他。
哪知当天下午, 裴小公子也跟着送了个人上来让他看押。
陵仙山上这处军营很隐蔽, 加上有闹鬼的传言在其中,寻常人根本不会闲着无聊上到山上来。
本来藏上一两个人, 藏上一阵子都没有什么, 可关键是人送上来后, 便没有了消息。
往常他与裴知府都是用的信鸽传信,裴知府每隔一阵,也会到山上来看看新兵训练情况。
这种忽而没有了音讯的情况, 这是第一回 。
再者说,裴小公子将这样一个美娇娘藏于山中,定然存的不是什么良善的心思, 又岂会拍拍屁股便走人, 由着美娇娘独自在山中独守空房?
夏山越想越不对劲, 给裴知府送去的飞鸽传书一直没有回音,便派兵士去城中查探。
哪知这一去, 也没有再回来。
夏山不信邪,连着派了三次兵士下山,均都没有传回来任何消息。
下山着急上火,终日待在营帐里不出去,嘴上都急出了几个燎泡。
“将军不必忧虑过深,兴许确实有事被耽搁了,也未曾不可。”身边随侍的兵士见他这般焦躁,忍不住宽慰。
夏山冷冷道:“裴知府那边也许有事耽搁了,本将连续派出去的三波兵士,也有事耽搁了?”
“这…”兵士被夏山这样一通反问,也答不上来了。
便在此时,忽然有兵士在门外禀报,“将军,山下有动静!”
夏山此刻最怕的便是有动静,何况此刻夜已深了,“看清楚是什么人没有?进来回话!”
那兵士推门而入,帽子压得低,屋里光线又有些昏暗,夏山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回将军的话,属下不敢靠近了看,只躲在暗处瞧了几眼,好像是知府大人。”
夏山一喜,直接站了起来,“你可看清了?真的是裴知府?他带了几个人?”
兵士身子弯的愈发的低,“是知府大人没错,还带了一队人马。”
“一队人马?”夏山皱眉,直觉哪里不对,“知府大人大晚上的上山来做什么,还带了一队人马?”
裴知府以往上山来,大多轻车简从,只带他最信任的向师爷赶车,以免被人注意到陵仙山的情况。
这次居然带了一队人马上山来?难道是要带这批新兵走?
夏山随即又否决了自己这个猜想。
这批新兵来的最久的才方一年,最新的不过才一个月,满脑子还依旧是往常那一套什么来这只是为了吃饱穿暖,根本还不能为李侯所用。
带走有什么用?
却听那兵士又开口说道:“属下在那队人马走过之后,还在地上捡到了一样东西。”
夏山慌忙问:“是什么?”
“此物十分诡异,属下一捡起来便黏在了属下掌心,怎么也取不下来。还望将军自行过来查看一下。”
夏山没有多想,往兵士那边走了几步,“何物如此诡异?”
他才方靠近,那兵士忽而抬起头来,剑眉星目,眸亮如星,并不是他身边跟着的兵士其中之一。
“你是何人?”夏山一惊,下意识便想往后退。
却见那穿着兵士服的男人手中寒光一闪,他喉间一痛,一道血花喷涌而出。
“何人?老子是你爹!”男人一声冷笑,手中短剑一挥,随侍的兵士即将出口的呼喊便隐在了口中。
夏山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慢慢回想起,方才那男人挥剑之时,手腕处曾露出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来。
竟然是他…
-
午夜时分,本该是最安静的时刻。
虎贲营最外围的林子里,却传出一阵沙沙的声音,紧接着数十道人影飞快窜出,直奔营地而来。
陵仙山本就山高路陡,上山之路又七拐八绕,且到处布满了陷阱。寻常之人若是上得此山,还真是有来无回。
裴顺自是不会自认与所谓山中匪寇有牵连,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靳渊让他跟着上山他便跟着上,至于何为上山之处,恕下官并不知道!
他这般拒不配合咬死不松口的态度,薛朝也无甚方法。但上山之路太过曲折,若是贸然行动,恐会有无辜伤亡。
薛朝虽救人心切,却也不愿以命换命。
到底是靳渊见识多心又黑,他什么都不说,只让盛成周盛成礼二人一左一右抓住裴沛,不管什么陷阱,直接往山上行进着。
裴沛是个纨绔子又不是泼皮无赖,哪里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做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压根忘了自己也知道陷阱要怎么躲开。
裴家三代单传,裴顺又哪里舍得自己宝贝儿子有所损伤?几乎是裴沛即将猜到第一个陷阱的时候,他便妥协了。
有了裴顺指路,接下来的上山之路,便容易了许多。
但是再容易,夜间山路不好走,又带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速度也快不起来。
薛朝到底是心急,待知晓裴沛也知晓上山之路后,便直接让盟里弟兄挟持着裴沛,快速先往山上掠去。
至于谢祥,他自在山脚下见到薛朝后便格外安静。薛朝此时懒得理会他,只关照了靳渊好好看住此人,便丢下他不管了。
待一行人出了林子看到虎贲营,盛成周先憋不住咒骂了一句,“靠这群狗东西也真有脸,还自称虎贲营!”
薛朝却无心关心名字,手一挥,跟着他一起上山的盟里兄弟便四散开来,各自去查看营中情况。
只剩下薛朝带着盛成周压着裴沛,警惕地往营地里走去。
夜色下,忽而凭空冒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影一身黑,手脚细长,身姿颀长,乍一看去,倒颇有几分鬼影的感觉。
薛朝一把拎起裴沛闪到一边。
“无需躲藏,想来阁下是来救人的。”声音沙哑平直,俨然便是老黑的声音。
薛朝被点破身份先是一愣,随即想起靳渊说过安插了人在山中,便现身出来,“在下薛朝,浩气盟宗主。”
老黑抱拳回应,“白兴洲。公子可跟宗主一道前来?”
“他在后方,随后便到。”薛朝随意打量了下白兴洲,便收回了目光,“营中状况如何?”
“守将夏山已经被我斩杀,其他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少年,不知事,被骗上山的,待公子上山之后交由他定夺。”
那不是死无对证?薛朝眉心一皱,但这是朝中之事,靳渊必然有他的考量,薛朝也不便多管。
他便随意点了点头,“我带了些人一同上山来,白兄有事可吩咐他们去办。”
薛朝说完,便直接往营中奔去。白兴洲没什么动作,只转过头去,用平直的目光看着薛朝奔去的方向。
果不其然,不过瞬息,薛朝又奔了回来。
他一脸无奈道:“忘了问白兄,在下的未婚妻被关于何处?”
他怕白兴洲不知宁枳是谁,便随手一指被盛成周拎在手中的裴沛,“就是这混账藏过来的女子。”
“顺着路走到最后,右手边那间屋子。”
薛朝又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
白兴洲那句“公主也住在一处”的话便生生憋了回去。
也罢了,白兴洲面无表情地想,总归黑灯瞎火地,什么也看不清。
-
宁枳在睡梦中感觉到门口有些动静,她瞬间睁开了眼睛。
旁边的温听侧着脑袋,睡的正熟。宁枳犹豫了下,并没有叫醒她,自己披上了外衣,借着外面照进来的月光,摸索着下了榻。
走到门扉处,她手搭在门闩上,又些犹豫了。
营中虽然安全,但此刻夜色浓重,若是营地里某个少年忽然起了歪心,她与温听两个弱女子,未必不会吃亏。
又或者是裴沛将她藏于此地几日,终于找到了机会?
宁枳犹豫不决,外面那人却似乎感觉到了房里有人,放弃了隐匿踪迹,连呼吸声都变得重了起来。
宁枳见避无可避,索性直接出声试探,“房外是何人?”
声音压的很低,怕吵醒温听。
房外之人亦压低了声音,“小生乃思慕小姐之人。”
宁枳面色一白,随即浮上一层羞恼。
她出身高贵,后又被薛朝捧在手心,何时被人这般轻薄无礼过?
当即便冷了声,“不管阁下是何人,还是收起那鸡鸣狗盗之心的好。你既偷偷摸摸而来,必然是怕将事情闹大的。我若抵死不从破罐子破摔,阁下也未必能落得了好!”
房外的薛朝一愣,随即了然。
宁枳虽然生性淡然,无论在各种环境里都能好好调节自我。但毕竟当下这个环境里受制于他人,即便心态再好,也总归是紧张的。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知晓宁枳正安然站在房里,他又如何能自如地开这种玩笑?
薛朝抱歉一笑,左手按住门扉,“抱歉宁儿,我来晚了。”
他放开了声音不做假装,是宁枳熟悉的带着安抚味道的嗓音,却沙哑得不像样。
宁枳咬住下唇,轻微的痛感让她知道此刻并非在做梦。饶是如此,她问出口时,嗓音里仍旧带着轻颤,“薛朝,果真是你?”
薛朝的心也跟着一颤,“是我。”
宁枳的手放到门闩上,却又再次迟疑。
并非她不愿意相信门外之人是薛朝,而是她分析各种情况之后,并没有一种可能会是薛朝来到山上救出她来。
她失踪是在浩气盟,绑她之人很好猜,她也留了线索,便是谢祥。谢祥绑了她所谓何也并不难猜,是为裴沛。
裴沛是个纨绔子,谢祥虽有几年流落江湖的经历,但到底也是世家公子哥出身。两个人能藏她的地方,也不过那几处。
然而无论如何,都不该将她的去处同陵仙山联想到一处才对。
薛朝此番出现在此,不合常理。
因而宁枳即便确信门外之人是薛朝,却仍旧犹豫着该不该开门。
他是如何知晓她在陵仙山上的?可是从裴家那里知道的?
若是从裴家知道的她所在之地,那是严刑逼供,亦或是…投靠了裴家?
宁枳借着月光看了看床上熟睡的温听,神色复杂难辨。
若是薛朝为了她投靠了裴家,又会否对温听不利?
宁枳思绪混乱,门外的薛朝等了一阵,初初找到宁枳的激动心情慢慢便降了温。他喃喃自语,“宁儿你出来,让我抱抱你。”
嗓音沙哑,甚至有一丝不属于意气风发的薛宗主的茫然。
宁枳瞬间眼眶温热。
她缓缓拉开门,看到薛朝那双仍旧亮若星辰的目光,直接往前一步,扑进了他的怀中。
若是想的太多会伤了他一颗炽热的心,宁枳想,那她便努力学当一个平凡的人吧。
―
虎贲营前面一片杂乱,想来靳渊已上的山来,控制住里局面。薛朝不想管也管不了那边的局势,便与宁枳在后面找了个地方,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那日你忽然不见,我本是要直接去找你,只是正好成礼忽然找上门来,说公主出了事。”薛朝长叹一声,“我那时也左右为难,可事急从权,公主失踪一事太过严重,我怕阿元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就此毁了,便只能先处理公主的事情。”
这件事情宁枳并不怪薛朝,若是她易地而处,恐怕会跟薛朝做出相同的选择。
更何况她并不是必须依附男人而活的菟丝草,她会想法子自救的。
只是…
宁枳也跟着发出一声长叹,“想不到你那位表弟阿元,便是靳相。”
这样一来,为何靳渊与李侯那般不对付,却有了解释。
薛朝听宁枳口气似有隐情,便忍不住问道:“你当日知晓阿元便是忠勇侯之子时候神色便不对,我只当你是听过什么传闻,所以又所感慨。可观你今日神情,似还有其他缘由?”
说到此,他不免又解释一番,“我并非要瞒着你阿元便是名满天下的靳相,只是纪家毕竟还背着不忠的罪名,于阿元,不是好事。”
“我知晓的,我也并没有怀疑你什么。”宁枳又是一声长叹,“左不过很快也会揭穿,我也没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宁枳话虽如此说,但怪力乱神之事多少是有些难以启齿。
“我并非真正的温听,想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薛朝稍一点头当做回应,等着宁枳继续说下去。
宁枳又是沉默一阵,方才继续开口说下去,“我其实,是静安长公主,宁枳。”
这句话听起来并没有多么重的分量,顶多是公主的身份有些尊贵罢了。薛朝听完等着宁枳继续说下去,她却已经闭上嘴,不再说了。
说完了?
薛朝眉心一皱,心下细细回想着宁枳所说的话。而后忽然怔住,猛地盯住了宁枳。
“你是静安长公主?”
宁枳学他刚才的模样,点了下头。
薛朝随即又看向宁枳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子,“那屋里的人是谁?”
宁枳又是一声叹息。
这一叹,将薛朝神志叹了回来。他摸摸脑袋,有些无奈,“这个不能怪我反应过度,我活了三十载,第一次听到这么不合理的事情。”
莫说是薛朝,即便是宁枳自己,这种事情若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又如何能坦然接受?
“宫中的生活想必举步维艰,温听她半年来,其实挺不容易的。”
薛朝却不以为意,“她不容易不假,你好好一个公主变成了歌姬,又何尝容易了?何况我听说小公主刚刚及笄,你比她还要小上两岁,若是要心疼,也该更心疼你才对。”
宁枳又是无奈又是感动,“这种事情岂能这样算?说到底都不是自己想发生这种事情的。”
宁枳忽而想起一事来,“你方才说裴家父子也被带上了山,那谢祥呢?”
“也在山上。”
宁枳就着薛朝臂力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们便去看看,将他与温听的恩怨情仇,了结了吧。”
她一直拖着此事没有处理,一来是她并非温听本人,并不知晓当年旧事到底是各种情况。二来谢祥虽说让人厌恶了些,但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来。
可现在情况不同。一来谢祥差点伤到了她,二来温听此刻便在此处。
宁枳想,若是可能,她还是愿意让温听继续做一个快乐天真的女子,而不是必须面对一些兴许残忍的事实。
薛朝定定看了宁枳两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也罢,既然你这样决定,我便陪你走上一程。”
―
夏山的将军营帐内,靳渊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盛成礼和白兴洲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
靳渊看到白兴洲的第一眼,不问正事,先是让他除了伪装。
白兴洲虽觉无奈,但也知靳渊并非在无用之事上浪费时间之人,便依着他的话,除去了脸上的伪装。
惊怖骇人的老黑瞬间变成一个英俊利落的倜傥男子。
裴顺一直站在下方,眼看着白兴洲除去伪装,心下不是不震惊的。
陵仙山之事是最隐秘的存在,每一个上到山上之人,都是经过他严格把关的。
尤其是老黑这个人,并非是有人刻意送上门来,而是他主动去接触的。
那时他被西域来的商人关在笼子里,整个人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平直骇人,却武功惊人,徒手便撕碎了一只凶狼。
商人说他之前被人买回去做药人,不慎伤了脑子,后来失去神志杀了那家人,被判了刑。商人觉得这是个好苗子,带到中原来兴许能卖个好价钱,便偷偷摸摸买通高官,将他替换了下来。
一个伤了主人的奴隶罢了,有人愿意花钱赎买,高官自是不会拒绝。
裴顺仔细调查过,商人的身份没有问题,确实是从西域而来。而老黑也确实如商人所说,是个死囚,手上还刺着死囚才会刺字。
他这才放心地将老黑买下来,安放在陵仙山上,帮他做一些不方便让旁人知晓的事情。
哪知这都是靳渊提前安排好的!
可裴顺更多的是不解。
虽说老黑算是个极其不错的人证,知道许多不宜让外人知道的秘密,但总归是在陵仙山上时日尚短,许多事情并不能很清楚的知道。
相比较,夏山知道的更多一些,为何不留着他的性命严加拷问?
但同时,裴顺又难免心喜。
夏山一死,有些事情死无对证,他便打死也不会认了。
哪知裴顺还没想完,靳渊已经抖了抖案几上的一张宣纸,对着他招了招手,“过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的话直接签字画押吧。”
裴顺不解靳渊要做什么,顺从地走上前去拿过宣纸看了两眼,一口鲜血差点涌到嗓子眼里。
他愤怒地摔了下衣袖,连带着对靳渊的害怕都淡了许多,“靳相这是何意!”
只见那张之上,罗列了数十条罪证,条条都是祸及家族,抄家灭门的大罪!
裴顺这才知道为什么夏山说杀便杀了,感情靳渊压根没想依照事实给他定罪!
靳渊略一扬眉,“原来裴知府竟然不识字?”
裴顺气的直哆嗦,“你这是要屈打成招?”
靳渊轻啧一声,“裴知府这话又从何说起?本相既非刑部之人,亦不曾对裴知府你动用私刑,何来屈打成招一说?”
话音方落,靳渊又随即做恍然状,“还是说裴知府觉得本相断的不公道,想去刑部等候审讯呢?”
裴顺面色愈发难看了。
谁不知晓刑部尚书是靳渊的人,若是去了刑部,莫说是要遂了靳渊的心思认了罪,兴许还要受些皮肉之苦。
可若是到了京城,有李侯坐镇,未必没有翻案的可能。
裴顺咬牙切齿,正想说“那便还是去刑部等候审讯”,装了半天哑巴的谢祥忽然开了口。
“靳相在上,小生有几句话想说。”
靳渊又是一扬眉,“你是何人?”
“小生乃扬州人士谢祥,是薛宗主未过门妻子的表哥。”
“是么?”靳渊捏着那状供纸,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谢祥咬了咬牙,正想继续说下去,门口忽然传来轻柔女声,“表哥若是有什么话,不如对我说可好?”
谢祥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宁枳与薛朝并肩站在门口,淡淡地看着他。
谢祥知道,想趁宁枳还未出现抱住靳渊这条大腿的计划,是行不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o( =∩ω∩=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