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仙山上。
温听抬手掩住口, 打了今天的第十二个哈欠。
虎贲营的这些人虽说是散兵游勇,却恪守军队的规定,每日都要晨起操练。
温听和宁枳两个外来的姑娘, 自是不需要跟着一起操练的。但是她们与军中男子吃在一处, 作息必然是要一体的。
温听往年在望月楼, 做的是夜场的生意。后来变成宁枳住在宫中李蔓不想见她, 十日里有八日称病免了晨昏定省,凤栖阁里又属她位分最高, 底下的宫女们自是不会那么没眼力见地打扰她睡觉。
因而温听习惯了巳时方起。
而现在,为了配合虎贲营的作息,宁枳每日辰时便将她唤醒了。
睡眠不足,自然整个人都焉嗒嗒的。
宁枳与温听不同, 不管是什么样的环境, 她都能很好地适应。她那张脸太过温良,人又温和耐心, 不过是与营中兵士同食几日, 便很快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想从虎贲营里这些人嘴里套出话来, 对于宁枳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虎贲营里这些兵士年龄都不大,最大的不过十四岁, 最小的才方六岁。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心机。
几乎是宁枳和温听问什么, 他们便答什么。
从他们口中宁枳和温听得知, 最早与他们接触的是裴知府身边的师爷, 姓向,拿着府衙信物上门, 只说是接官府密令要秘密训练一批新兵,是最高机密,不可外泄。
并带走一个少年便给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足够一个普普通通的穷苦人家,两年的开销了。
温听听到此处,忍不住便问:“十两银子,你们父母就让你们跟着那谁,向师爷走了?”
“为啥不走?俺是自愿跟着向师爷走的。”说话的少年叫陈二狗,山村向来秉持着取个贱名好养活的传统,现年十四岁,算是一群新兵蛋子里的老兵,“向师爷说了,俺要去的地方是机密,不能透露,但是有吃有喝,还不要天天做农活。俺家兄弟姐妹六个,天天吃不饱穿不暖的,俺来了有吃有穿的,家里还有银子拿,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陈二狗说完又补充道:“更何况向师爷是代表朝廷征的俺,那俺就算现在不能露面,以后也是正规的军人,那每个月还有俸禄可以拿呢!”
四周大大小小的孩子争相点头应和陈二狗。
温听只觉得匪夷所思,“向师爷说他代表的是朝廷,你们就信了?”
“为啥不信?”说话的仍旧是陈二狗,“你看咱们这虎贲营,有营地有将军,有军服有兵器,每日还要操练,哪里不正规了?”
温听:“…不说别的,哪有正规军营是建在深山里的?”
陈二狗一脸不屑加恨铁不成钢,“你这人真是,不是都告诉你了这是秘密部队了?”
陈二狗抬头挺胸满脸骄傲,神气得不得了。
温听叹了口气,还想再说点什么,宁枳却按住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有自己认定的道理,此刻说的多了不仅不能让他们意识到不对,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宁枳温柔一笑,“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好操练,不要被其他外事所干扰,日后自是能好好报效朝廷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被人夸奖,还是宁枳这种温柔又好看的美人儿,陈二狗和一众新兵都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脸。
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叫毛蛋,大着胆子移到了宁枳的身前,“姐姐,我听他们说你是裴公子的侍妾,你这么好看,他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军营里来啊?”
毛蛋又看了眼温听,就没有那么那么热情了,“还有这位问题很多的姐姐,老黑为什么要抓你啊?”
真的只是顺带关心了一句。
宁枳和温听对视一眼,温听冷哼,“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我家小姐长得这么好看,裴沛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配纳我家小姐为妾?做正妻我家小姐都不会乐意的!”
宁枳抿唇而笑。
温听这是要借用云端的身份了。
说实话,温听自幼和云端一处长大,此刻学着云端说话,不仅是语气,连神态都十分相像。
陈二狗睁大眼,“裴知府是扬州城里最大的官,他儿子娶你家小姐做正妻她都不答应?你这牛皮吹的也太大了吧?”
陈二狗虽然觉得宁枳长得极好看,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包括这个被老黑抓上来自称是宁枳丫鬟的女人也是。但裴知府公子同样不是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那人,换个概念,那他跟这两个漂亮姑娘,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同一个世界,还配不上她?
难不成宁枳还有个官更大的爹不成?
温听傲慢地昂着头,学着陈二狗不屑的语气,“望月楼的温听姑娘,你听过她的大名没?”
陈二狗挠着头不说话了。
他是扬州附近山野里长大的孩子,每日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填饱肚子,自是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去探听繁华都城里名声极旺的美貌女子。
望月楼是什么地方?温听姑娘又是什么人?
周围大大小小的兵士都挠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答不上来。
但听眼前这个姑娘的口气,她家小姐好像是极其了不得的人物?
毛蛋眨着一双懵懂大眼,“你家姑娘,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么?”
温听眼中藏着慧黠,“那自然是了不得的。”
毛蛋继续问:“有多了不得?”
“唔,”温听四处乱看寻找对比,忽而眼前一亮,“也就比你们老黑更了不起一点吧。”
换来老黑平平淡淡的一瞥。
温听得意一笑。
她这几日已经摸清了老黑的秉性,他虽然看管着温听和宁枳,但并不限制她们的活动,也不限制她们在山上做任何事说任何话。
好像他在她们身边,只是为了保障两个人的安全。
陈二狗忍不住也往宁枳身前凑了凑,“温听姑娘,你跟俺们讲讲,城里是啥样的呗?”
他学着温听的语气称呼宁枳为姑娘,却带着浓重的口音,叫的不伦不类。
毛蛋也扬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蛋,“我也想听。”
旁人虽未说什么,但神色里带着憧憬。
“那我便与你们讲一讲。”
温听不过短短数语,这些军士便对宁枳产生了信任感。
宁枳看向温听,见她得意的模样,忍不住也觉得好笑。
温听看起来插科打诨胡言乱语,但她出身市井,对这些没有什么心机的少年人的心思,比她更能把握。
若是能取得这些新兵们的信任,届时无论是山下之人上山营救,还是她们想办法逃离,都更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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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枳被一群新兵缠住讲故事,温听懒得听,便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四处转悠着。
老黑不过犹豫半秒,便抛下宁枳于人群之中,跟上了温听。
虎贲营并不大,除了那所谓将军的营帐有兵士把守进不去,温听将其他地方重新又转悠了一遍。路过虎贲营营门之时,温听犹豫了一下,向着营门走去。
之前她跟宁枳出去看过,虎贲营外面四处都是高耸入天的参天大树,稍不注意便会在林中迷失了方向,因而只在外围看了几眼,便又回了去。
此时无事可做,温听便想往林中深处走一走,看能不能寻找到出路。
哪知不过才离开营地不过五丈远,老黑便现身拦住了她。
“营地外面不安全,姑娘请回营地里待着。”他目光平平,声音也平平。
温听舔舔唇,歪了歪头,“我前两日也出来了,怎的你没拦我,今日反倒拦着我了?”
老黑不为所动,只重复又说了一遍,“营地外面不安全,姑娘请回营地里待着。”
温听不理他,绕过他便想继续往外走,被老黑再次拦住,“营地外面不安全,姑娘请回营地里待着。”
温听甚至觉得自己从他一贯平直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不耐烦。
她饶有兴趣地跟老黑胡搅蛮缠,“我若是不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老黑平直的目光落在温听周身几处大穴,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点了穴搬回去。
温听已然带着防备退后了几步,“我警告你啊,你要是再点我穴将我当麻袋扛,等我出了这破山,就将你双手剁了喂狗。”
老黑迟疑一瞬,不知是真的被温听的威胁恐吓住了,还是在顾虑什么,到底是没有真的将温听点了穴扛回去。
温听松了口气,带着点有恃无恐的自得,仍旧往树林方向走了过去。
老黑亦步亦趋地跟着,几次捻动手指似乎想把温听扛回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好在温听只是想到林子周围看上一看,并没有真的打算进入林子。她绕着林子走了一会,只觉得林子里一片鬼魅阴森,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便转身回了营地。
依稀似乎是听见老黑松了口气。
温听回到营地之时,围绕在宁枳身边的兵士早已散开,开始了今日的训练。
宁枳在门口浣洗衣物,见温听回了来,也只稍稍抬了抬眼看了眼跟着她的老黑,便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温听在宁枳身边坐下来,和她一起洗衣服。
说起来裴沛对宁枳也是真的上心,虽然将她抓了来藏在陵仙山上,但一应用物全都一并送了上来,连衣物都是最好的料子。
也正是如此,才让温听和宁枳在这山上,不至于连换洗衣物都没有。
两人挨得极近,老黑站的又有些远,宁枳和温听便很放心地交换着彼此的信息。
“这个老黑怪怪的,前几日咱们出营地时候他并没有阻拦,今日我不过才刚出了营门,他便拦住了我。”温听小小地颦了下眉心。
宁枳跟着点了点头,“我方才趁着你将老黑引开,问了下李二狗营地里的事情,听到了个很有趣的信息。”
温听问道:“什么?”
宁枳不带笑意地笑了下,“李二狗说,这营中除了将军和老黑,只有将军的两个亲信兵士待在山中最久,其他兵士,不过来了一个月到一年不等。”
温听震惊,“可这陵仙山闹鬼一事已经好些年了,而且这虎贲营看起来,也不像是最近才起的啊。”
“怪就怪在这里。”宁枳垂着眼睫,“若是征兵一事隔一段时间便发生一次呢?若每一次只征很少的人,训练一段时间洗完脑,便送去别处呢?”
温听怔怔想着宁枳说的话,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她之前只觉得裴知府偷偷摸摸在山上建一处军营,又四处找来这些年纪小的少年训练,人数不多,兵力不强,不管他要做什么,都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若是隔一年便偷偷来上这么一次,将这群少年洗了脑训练一番,再送到更专业的地方去秘密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是个不容小觑的战斗力了。
若是对手不知,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温听又打了个寒颤,发自内心感慨,“你们朝中之人心思真是复杂。”
宁枳听着温听的结论,不觉好笑,“如今你方才是朝中之人,我可不是。”
“你别笑话我了,旁人不知怎么回事便也罢了。”宁枳这些日子总会跟温听提及一些谋划之事,温听自然而然也开始动起脑子来,“裴知府是谁的人?”
“李侯的人。”
“李阀一家独大,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只有靳相了。”温听一边思考一边说着,“那他训练这些人出来,就是为了对付靳渊了?”
宁枳沉默一瞬,“对付靳相,拿你做文章便可以了。”
“诶?”温听错愕。
“你到扬州来的仪仗和亲卫兵,都是靳相一手操办的。而你无故失踪不知死活,护送你来扬州的这队人马必然是保不住要给你殉葬的。至于靳相,他监管不力,导致公主失踪,即便不问死罪,也是要究责的。”
一旦入了狱落入李善之手,是生是死是非曲折,还不都是李善一句话的事情。
温听瞬间紧张起来,“那他现在…”
“他既放心让你前来,必然留有后手。有封地的公主历来便少有,多是皇上极其宠爱的公主。既然宠爱,又怎会舍得让心爱的女儿独自去往封地?所以虽然自古便有这样一道规定,但实则形同虚设。”
温听心下稍安,“可我失踪,这个消息必然是要传入京的吧?”
宁枳又是一颔首,“传是要传的,可谁先得了消息,谁便拿了先手。”
温听愈发糊涂了,“裴知府既是李侯的人,那肯定是李侯先得到消息才对吧?”
“这倒是未必。”宁枳道:“我问过李二狗,他说将军最近不知在忙什么,已经几日未出营帐了。想来是消息传出去,却没有收到回音。”
温听仍旧一知半解。
宁枳继续说道:“城中如今正在举办武林大会,正是人员纷杂之时。若我是领军之人,便想法子在城中制造混乱,再趁机将裴知府看管起来,不让他与外界联系。届时,只要靳相先得了消息,那这一局鹿死谁手,便很难说了。”
温听也不想表现得像个傻子,可她细细琢磨一番,发现自己真的没听懂,只得继续请教宁枳,“即便靳相早一步知道我被人抓走了,我失踪是事实,他也一样要被问罪啊!”
“你失踪不见,与你被李侯派人抓走了,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宁枳好脾气地给温听解释着,“何况到时候虎贲营暴露出去,朝廷的目光就会放在李侯私设军营这件事情上,你一个公主失踪,便是小事了。”
温听努力消化着宁枳话中之意。
宁枳见她如此,免不得又是一声叹息,“你现如今努力学习权谋之术,是为了靳渊?”
温听面皮一红,“很明显?”
“也算不得很明显,只不过我擅长猜人心。”宁枳眨眨眼,揶揄道。
温听长叹一声,“我只是见了你后觉得,若是我像你这般聪敏,兴许能帮靳渊分担一点。”
宁枳道:“可那样他未必还会心悦于你。感情不比权谋,必须得清算清楚。或许你给他闯出的一些小小祸事,于他而言正是生活里难得的调剂品呢?”
温听:“会么?”
“不如等我们出去了,你亲自问他?”
趁着温听发呆的间隙,宁枳将浣洗好的衣物拿去晾晒。
因为营地里的兵士全部去操练了,便显得格外空旷。有蝉在树枝上鸣唱,使得这片空地不至于太过静谧。
有清风吹过,吹乱了宁枳一头秀发。她将最后一件衣服晾晒好,迎着风吹来的方向,挽了挽耳边飘落的碎发。
想起山下城中那人,此刻或许正为了她的失踪焦躁不安,忍不住便抿了下唇。
温听忽然又冒了出来,口气悠悠地问:“你说了那么多,我都没机会问你。你成了我之后,都有哪些际遇?”
宁枳被突然冒出来的温听吓了一跳,待听清她说了什么,又忍不住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巧了,她才方想起那人,温听便问起了。
“际遇是有的,或者说,这是我此生最最难得的机缘。”
宁枳极为难得的,所做这一切努力,均是为了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
陵仙山脚。
一直寻常的信鸽从山山飞了下来,围着众人头顶盘旋了好几圈,方才落在了靳渊的肩上。
靳渊随手将手中握着的干粮掰碎一些喂给信鸽,而后从它的脚上解下信筒,方才将鸽子交给常代照看。
薛朝几日没有好好歇息,眼底青黑,嘴唇干裂,眼巴巴地看着靳渊手中的信筒。
靳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快速看了遍信上所写内容,就递了过去。
薛朝赶紧接过来,逐字逐句地看着字条上的内容。
字条上内容很短,只说两位姑娘他会妥善保护,靳渊若是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攻山。
最后又顺带提了下,山中的兵士们多无辜,届时希望靳渊能宽大处理。
没有关于宁枳的信息,薛朝稍有些失望,但同时也心安了不少。
他将字条反复看了几遍,方才递还给靳渊。
“我们何时攻山?”薛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同样跃跃欲试的还有盛成礼。
因为他保护不力有懈怠,才会导致温听被劫走。虽然靳渊并未怪罪他的意思,但盛成礼过不去心中那道坎,早就准备好要救温听出来。
靳渊看了看天色,慢悠悠地登山了仪仗里供温听休憩所用的车架,接过了常代才方泡好的茶水。
“不急,时间还早,还有观众没有就位。”
常代垂着眼立在靳渊身旁。
薛朝不解,“攻山救人还要讲究个良辰吉时的?况且救人从急从权,要什么观众?”
靳渊不答他,只轻轻抿了口茶水,“等着吧,也没多久了。”
薛朝气的抓耳挠腮的,可这事他做不得主,若是他带着浩气盟众人扑上山去,或许也能将宁枳救下来,但他没有十足把握,生怕万一伤到了宁枳。
就是这万一,绊住了他的脚步。
盛成周从旁宽慰道:“宗主莫急,公子不是没有分寸之人,他这样打算,必然是有缘由的。”
薛朝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靳渊说不需要多久,也确实没有登上太久。
天色才方由亮转暗,前方官道上出现了一行车马。
靳渊半眯着眼看过去。
顶头的是个白衣公子,单看外表是个翩翩佳公子,但若细细瞧去,会发现此人面色阴沉,眼中藏着诡谲,实则并不是个简单之人。
车架停住后,车夫掀开车门,从车里搀扶下一个年轻公子,而后一个中年人颤颤巍巍地背扶了下来。
俨然便是裴知府与其公子裴沛,以及新晋的知府面前红人谢祥。
裴顺一眼便看到了车架之上的靳渊,他赶紧快步上前,拜倒在地,想跟靳渊说些什么。
靳渊却早他一步先下了马车。
“人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裴顺茫然地抬起头来。
开始什么?
薛朝却瞬间明了靳渊之意。
他面色肃然,剑指山峰,“这山中有匪寇占山为王,还劫持了长公主殿下以及在下的未婚妻。裴知府,您可要给在下做主啊!”
裴顺听明白薛朝话中之意,才刚抬起的膝盖一软,复又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大概下章就能结束啦(克制下自己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我努力了下,发现日万有点难
所以!我将suzuran小盆友要求的日三天万,折算成日五天六,也是一样的嗷,你们嗦是叭是叭~
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