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姨娘业已下葬, 桂垚与谢灵衣在邯京停留数日,也准备回岭南了。

  他们出城那日,除谢铭外, 谢家无一人前来相送。

  裴俦站在城楼上, 望着谢灵衣告别谢铭,被桂垚小心扶上马车, 头也不回地离去。

  *

  中秋渐近, 各地秋收逐渐提上日程。

  皇室在荆州、梁州、梓中等十余个地方都有公田, 普通百姓自己耕种的田地,税收需要上缴部分粮食,而这公田,则是由百姓们共同耕种, 将所有收获都上缴皇家的土地, 亦是国库存粮最重要的来源。

  若是到了天公不开眼,百姓们吃不上饭的灾年里, 这些存粮, 就是救命的东西。

  裴俦在剑门做的那个梦一直是他的心结, 秦焱死掉的画面在他脑中逡巡不去,每每梦醒, 总是心痛难忍。

  在梦境里,西境战事吃紧,军营里粮食不够, 并且朝廷没有及时补送粮食。

  但在正在发生的现实里,有他裴俦, 有与他同一阵线的寇衍, 以及身后的清流一派, 重活一世, 他就不信改变不了原书的僵局。

  从邯京往西,依次经过荆州、梓中,便是中原的梁州,乃邯京到西境的必经之路。

  梁州土地肥沃,盛产米粮,其间公田亦达千亩,是裴俦最好的屯粮地。

  只是他身居邯京脱不开身,还是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前往。

  梅映宵往工部送完折子回来,对裴俦行过一礼,又去收拾书架上那些案卷了。

  裴俦手指轻叩在桌上,瞧了他半晌,忽招了招手,道:“映宵,过来。”

  梅映宵不疑有他,乖乖走了过去。

  裴俦笑得和善,“映宵啊,你在这龙渊阁待了有段时间了,可有觉得此处枯燥难捱?”

  梅映宵立刻道:“学生能在首辅手下学习,感谢都来不及,怎么敢言厌烦?”

  “唉,你这孩子,”裴俦伸长手臂,揽过他肩膀,道:“年轻人勤快些是好的,但也不要压抑自己,这些个公文处理起来没完没了的,别说你,我瞧着也烦!”

  梅映宵僵着上半身,抿着嘴不答话,拿不准裴俦这是个什么意思。

  裴俦笑眯眯道:“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邯京吧,想不想去外面看看,透透气?”

  梅映宵逐渐睁大了眼睛。

  *

  裴俦为良田税收的事情忙得连熬了几个大夜,寇衍却丝毫不见人影,他忍无可忍,亲自往寇府跑了一趟,将人提溜到了龙渊阁。

  寇衍仍是一副没睡醒的颓丧模样,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裴俦将所有人支了出去,在房里来回踱步,良久,没好气地道:“你这幅样子是做给谁看的?失恋了?不想干了还是不想活了?”

  他猛一振袖,高声道:“我告诉你寇仲文,没了你,这龙渊阁我照样能扛得起!”

  一众侍郎主事们都趴在门窗上,使劲往里面瞧,奈何什么也看不清,只得将耳朵贴在窗户纸上,想听得更清楚些。

  “吵起来了吵起来了!”

  “吵得有些凶啊,还从没见首辅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二人关系向来不错,看来首辅这次是真的气疯了!”

  阮文焕也挤在人群里,使劲往前凑了凑,想亲自听听里头的动静。

  “哎呦,快别挤了!这地方就这么大,站不下了!”

  “啊!谁踩了我一脚!”

  “退开些退开些!别让人发现了!”

  裴俦听着檐下的动静,抽了抽眉尖,指着寇衍道:“你从前那些个不正经的腌臜事,我是给你藏了又藏,也好,撂挑子是吧?那就别怪我将你那些事儿给抖出来!”

  他说这话时声音骤然拔高,这下连队伍末尾的阮文焕都听清了,当下便白了脸,挤开人群,匆匆出了龙渊阁。

  裴俦说得口干舌燥,顿了顿,赶紧倒了杯茶润口。

  寇衍一夜没睡,憔悴得很,打了个哈欠,抬眼望裴俦。

  “你看什么看!”裴俦将杯子一摔,低头瞧了一眼,哦,不是什么名贵瓷色,正了正衣襟,继续道:“你还有脸看!你自个儿数数,多少天没上值了?啊?简直无法无天!”

  外面一众人静静听着,见素日脾气最爆的次辅被骂得这么惨都不还口,个个噤若寒蝉,都觉得自个儿仕途蒙上了一片阴翳之色。

  “索性咱们今日去圣上面前讲清楚,你早日辞官回老家种田去!省得隔三差五给我闹上这么一出!”

  漆舆到时,裴俦正声若洪钟地撂下这么句话,他顿了顿,在院子里止了步,暂时没进去。

  众人以为下一瞬该是首辅揪着次辅破门出来,往承和殿奔去。

  谁知那骂不还口的次辅竟开口道:“何必费那些事?直接将我杀了岂不干脆?”

  “你说什么?”

  漆舆呼吸微滞。

  寇衍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颇有些自暴自弃地道:“反正那人不要我,我活着也没多少意思,死在你裴首辅的手里,也不算窝囊。”

  裴俦一拍桌子,怒道:“想死是吧?好啊,我今日就成全你!”

  听墙角的众人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正犹豫着要不要闯进去救人,就听见大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了。

  众人怔怔地望过去,只见门口站着一脸呆滞的大理寺少卿。

  “裴首辅手下留情!”

  漆舆甫一冲进屋,就见裴俦揪着寇衍衣领,正要一拳砸下去,他赶紧向前一扑,拽着裴俦的胳膊往后撤。

  “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何必这般拼命?”

  裴俦极为配合地收起拳脚,点头道:“漆大人说得是。”

  漆舆见裴俦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松了口气,道:“那你们慢慢说,在下先……”

  裴俦伸手按在他双肩,正色道:“漆兄,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你们好好聊聊,我先带着那群耳朵走远些,绝不打扰你们。”



  他说完就走,细心地把门带上,中气十足地吼道:“墙角听够了吧?都给我滚远点!”

  众人瞬时如鸟兽散。

  裴俦心情大好,见午饭时间快到了,哼着小曲儿往礼部走去。

  屋中静得针落可闻。

  漆舆再怎么迟钝,也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不敢看身后那人,转身就要走。

  “你又要走了吗?”寇衍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似片羽毛一般挠在他心上。

  漆舆止步。

  “也罢,我这样的人,这般心思费尽只想见你一面的人,你哪里瞧得上。”

  漆舆眼睫颤动,磕巴道:“我,我并非……”

  寇衍坐在椅子上,视线牢牢盯着漆舆,手指微蜷,缓缓道:“你若是讨厌我,今日便说出来,寇衍从此会消失在你眼前,再不烦扰你半分。”

  漆舆双手交握,不自觉摩擦起来,艰难道:“我从未讨厌过你……我只是,只是……”

  雷厉风行的大理寺卿,此时却笨嘴拙舌,半天吐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寇衍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朝着那魂牵梦萦的身影靠近。

  “只是什么?”

  漆舆忽猛掐了一下虎口,将那点儿紧张驱散了,定声道:“只是我生来病骨支离,从不敢奢望什么。”

  寇衍忽去牵了他手,激得漆舆手指微颤,身体也僵了僵。

  他轻轻揉着漆舆手背泛红处,温声道:“玉行,一个人若是想要什么,尽力争取便是,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奢望’这种说法,本就是胡说八道!”

  漆舆怔怔地望着他。

  就是这种神情,明媚,纯粹,似骄阳般热烈,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寇衍执了他手贴在心口的位置,双眸柔情,温声道:“我的心就在这里,听得见摸得着。你不如问问自己的心,你想推开我吗?”

  漆舆雪白耳尖渐渐泛起了粉色。

  寇衍上前一步,道:“玉行,我那日所言,字字皆是真心,酒醉之人的话是骗不得人的。我心悦你,眼里心里都是你,只有你。”

  沉默片刻,漆舆缓缓回握住了他的手。

  寇衍脸上乍然爆开一抹喜色,一把将人拥入怀中。

  “玉行,玉行,玉行,你心里有我对不对?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漆舆被他撞得有些生疼,忍着没有发作,亦抬手回抱住了寇衍。

  “对。”

  极轻极轻的一个字,寇衍却听得几欲落泪,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寇,寇大人,你轻些,我要,喘不过气了……”

  寇衍赶紧松了力道,微微分开些,望着漆舆,佯装不满道:“还叫寇大人呢?”

  漆舆眨着眼睛,顿了顿,道:“仲文?”

  “哎。”

  二人又抱作一团,一腔情意皆化作了秋日里的暖风,烘得整个屋子都暖洋洋了。

  *

  裴俦酒足饭饱回来时,二人已没了踪影。

  他堂堂的当朝首辅,又要处理政务又要带学生教太子,还要抽出时间来为基友的爱情牵线搭桥,生产队的驴都不带这么干活的!

  裴俦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想要撂挑子不干的冲动压下去。

  “我爱工作我爱工作我爱工作……”

  他默念着四字真言,又埋首公文去了。

  月上中天时,石虎臣打着哈欠向他告退,裴俦将人打发了,又挑了下灯芯,翻开下一本折子。

  中秋未至,天气还不算冷,裴俦夜里喜欢将窗户大开,待有风拂来时,吹得他头脑清明。

  院子里偶有虫鸣,其他时候都静得出奇。

  裴俦处理公务时专心得很,往往微凝着眉,一目十行地看完,便拿朱笔勾画起来。

  他看完十余本,停下来歇了会,正准备给自己揉揉肩,一双手适时抚上了他肩膀。

  裴俦何等机敏,能让他这般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设防的,就只有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裴俦弯了嘴角,身子微微后倾,贴在椅背上,更方便这人给他按摩肩膀。

  “首辅大人好狠的心呐,同这些枯燥公文作伴,却留我一人独守空房。”

  裴俦忍俊不禁,“哦,那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了。这可怎么办?又不能把你变小了塞在袖子里,不然我每日都将你带在身边,闲时解闷儿多好。”

  秦焱手上动作停了,挑眉道:“我的作用就只是解闷?”

  裴俦轻笑了声,道:“不然呢?”

  “我可不是来给你解闷的,你不识货,我走了。”秦焱脸色一沉,转身就走。

  裴俦赶紧拉住他手,没怎么使力,就将人带了回来,求饶道:“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秦焱顺着分开他手十指相扣,见裴俦又打开了一个折子,道:“近来忙着秋收,没少辛苦吧?怎么也不让人帮着分担些,你不是收了两个学生?还有寇衍那劳什子玩意儿呢?”

  “啧,做老师难,做人好友更难啊。两个小的刚进内阁,可不敢将他们给吓跑了!至于仲文,”裴俦笑容微妙起来,道:“他忙着追夫,也是要命的事情,暂且放他悠闲段时间吧。”

  秦焱想了想,道:“寇衍和……漆舆?”

  裴俦扬了扬眉,“嗯?消息传得挺快啊,连你都知道了。”

  秦焱没答话,只是唇角带笑,拉着裴俦的手紧了紧。

  他瞧着裴俦专注的侧脸,忽道:“秦十做事可还顺心?他从前多在岭南走动,桂存山处的动静虽然轻,他还是比旁人了解得多。”

  裴俦一手握在秦焱手中,一手批改公文,乍一听这话,顿住了动作。

  “景略?”

  裴俦放下朱笔,忽抬首望着他。

  他之前几次晕过去时,便会在梦境中预见原书情节,他一直想不通,触发这梦境到底需要什么条件。从剑门回来后,再没“发作”过,裴俦一心扑在政事上,也无暇思考这件事。

  岭南一处他实在是知之甚少,若放任这么下去,他着实心难安。

  此时见了秦焱,他忽想起之前预见过的那几次梦境,看似毫无规律,现在看起来,似乎都离不开秦焱。

 

 

第一回 ,是在听澜亭里与他纠缠,回去便做了那个怪梦。

 

 

第二回 ,是在定国公府,置气与秦焱缠斗时,开启了第二回梦境。

 

 

第三回 ,是在剑门,二人第一次亲吻后,打开了第三回梦境。

  这是个什么规律?贴贴?亲亲?

  裴俦眯起眼睛,一把拽住秦焱胸前衣襟,将人拉至身前。

  二人鼻息交缠在一处,裴俦说话时,唇与唇之间只余一丝距离。

  他轻轻地道:“你想吻我吗?”

  秦焱咽了咽喉咙。

  未等对方回答,裴俦攥住他衣衫,闭眼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小裴:我这么主动这么攻,就该是上边的那个!

  某菌:呵(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