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
小二轻轻推门进来, 扫了一眼,见桌上饭菜一口未动,那人脸面朝下趴在桌上, 周围全是散落的酒瓶。
若不是听见那富有规律的酒嗝声, 小二简直要忧心这人是否还活着了。
他将手里的木桶放下,开始撤菜。掌柜的说了, 这位不能得罪, 菜凉了就换, 酒没了就上新的,一切按照这位的心意来。
小二将那桌菜收拾妥当了,见他垂地的手里还抓着个酒壶,伸手去夺, 没扯动, 便使了些劲猛力一拽,生生将人拽醒了。
这人朦朦胧胧地瞧了小二一眼, 举起酒壶, 仰头便要灌酒, 才发现酒壶空了。
他将空酒壶往桌上一掼,断断续续道:“给……给爷上酒!麻溜的!”
“哎哎, 好,好,您稍等, 这就来!”小二赶紧爬起来,提起那木桶便下了楼。
他说完这句话, 又醉醺醺地趴在桌上, 半睁着眼, 连声呓语着什么。
片刻后, 有人推门进来。
他等了一会儿,见小二没有端酒上来,眉头一皱,以肘撑着桌面勉强坐起,余光瞥见桌前立了个人影,嚎道:“是爷酒钱没给够还是要赏钱?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上酒!”
人影动了,却不是来上酒的,缓步走到他身侧,又静静瞧着他,不动了。
寇衍喝得昏昏沉沉的,见这小二实在磨蹭,心里头那股火气简直快压不住了,抬头就要开骂,视线骤然对上一双澄澈眸子。
他瞪大了眼睛。
“你……”漆舆一句话还没捋顺,立刻被寇衍掐住了手腕。
醉酒的人控不住力道,手腕生疼,漆舆忍不住蹙了眉。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小二刚探了个头进来,漆舆便冲他使了个眼色。
小二会意,乖乖撤了出去,将门带上。
“玉行,玉行……是你吗……”寇衍抬头怔怔地望着他,渐渐红了眼眶。
念卿若狂的模样。
漆舆无声回望,瞧着这人眼下泛青、脸色酡红的一张脸,鬼使神差般回握住了他的手。
寇衍呼吸都窒了窒,忽倾身往前,展臂将人拦腰抱住。
漆舆一僵,下意识去推他肩膀。
寇衍的声音自身侧低低地传过来,“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他手指微顿,轻轻地落在寇衍肩膀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见到我,你、你很开心吗?”
寇衍将人搂得更紧,孩子般哈哈笑了两声,道:“当然开心,只要能见到你,我就开心。”
漆舆微微偏过脸,低头瞧着他唇边笑意,轻声道:“就这么……喜欢我吗?”
寇衍忽抬头看他,倒叫漆舆有些不知所措,虽勉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手心却渐渐出了汗。
他埋头在漆舆怀里蹭了蹭,嘀咕道:“这果然是梦,这两个字,玉行可说不出口。”
漆舆耳根子有些热,深吸了口气,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喜欢!天下第一喜欢,比任何事情任何人都要喜欢!喜欢到骨子里的那种喜欢!”寇衍埋首在他怀里,委屈道:“我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任谁都说不得你伤不到你!你这么瘦,我还想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离开大理寺那鬼地方,就放在跟前儿养着!嗯……我还要娶你!洞房花烛春宵一刻……”
漆舆大惊,赶紧捂了他嘴,以防这厮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寇衍果然住了嘴,放开漆舆,近乎虔诚地捧住漆舆的手,缓缓贴在自己脸上,望着他不动了。
漆舆被那视线盯得脸皮发烫,想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动。
寇衍仗着在做梦,抓着对方胡闹了这么久,瞧着漆舆雪白侧脸,暗道:反正那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不如,不如再干点平日压根不敢干的事。
他脑子一热,握住那只手往怀里一拽,仰起头就要亲上去。
漆舆怎能如他意,大惊之下狠力一推,竟硬生生将他连人带凳给推翻了。
小二听见动静,匆匆忙忙推门进来:“哎哟我的两位爷,喝酒归喝酒,可千万别打架啊!”
寇衍狼狈瘫坐在地,望了望不停赔笑说着恭维话的小二,又望向旁边那红了一张脸,微喘着气的漆舆。
他酒彻底醒了。
“不是梦?”
漆舆闭了闭眼,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寇衍一骨碌爬起来,追了出去,正见雪色袍角掠过一楼大厅,他连忙迈下楼梯,才走出几步,又堪堪止住,抱着头坐在了楼梯上。
小二与掌柜站在二楼走廊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二人方才闹了什么矛盾。
“混账!”
二人听他骂了一句,暗道看来他们这一架吵得有些凶啊。掌柜知道寇衍身份,不敢触他的霉头,赶紧拉了小二从另一侧下楼去。
“我,我都干了些什么……”寇衍喃喃念着,脑袋埋在了膝盖上。
指间那股触感似乎还在,寇衍怔怔瞧着手心,念及方才二人对话,心头忽升上一股希冀。
*
秦焱那一番表忠心的话,龙渊阁不少人都不信,但是景丰帝信了。
铜币案后,本来分属于阚竹意手里的邯京二大营,也归到了秦焱麾下,她自己则被升了品阶,任指挥同知,约莫等同于秦焱在四大营的二把手。
虽说这阚竹意本来就同秦焱走得近,大家虽心知肚明,却顾念着皇后那层关系没戳破。
至此,邯京四大营尽归秦焱管辖,加上西境的势力,明威将军手中权力更甚,隐隐比肩王侯。
秦焱主武,裴俦主文,二人分列承和殿两侧,背倚君王,面朝社稷,共同擎起大渊江山。
*
景宁宫新进来一批宫人,正在殿前排了几列,听着掌事姑姑训话。
“这景宁宫自前朝始,便是历代皇后的居所,你们休了几世的福气,才被分到这景宁宫来。当今的皇后娘娘,贤淑温慧,待人最是温和,但你们也不要仗着皇后娘娘性子温柔,就贪吃惫懒耍小聪明,在这景宁宫做事,更要耳目聪明,万事仔细些,都记住了吗?”
“是,记住了。”
瑾薇点了点头,正准备说下一条,就见队伍后面一个小宫女急匆匆跑来,弯腰低头的一脸心虚像,显然是迟到又怕挨罚的。
瑾薇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眼光何等毒辣?当下便冲身边两个嬷嬷使了眼色,上去拿人。
那小宫女缩手缩脚地往前走,没注意看前头,不妨一头撞进一人怀里,她因为紧张步履失了章法,竟是将那人撞得直直摔倒在地。
“哎呦。”
瑾薇定睛一瞧,瞬时一颗心涌到了嗓子眼,惊道:“大胆!给我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抓起来!”
小宫女不知冲撞的是何人,一听瑾薇这怒声,连逃跑都忘了,呆在原地,等两个嬷嬷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这才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落了泪。
瑾薇赶紧去将人扶起,给人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连声道:“我的小祖宗哎,快起来快起来,没摔着吧!”
这人慢悠悠站起身来,笑着同瑾薇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只见她身穿水红圆领袍,束腰窄袖,头发扎成马尾,鬓侧以彩绳编了两股小辫,垂着甚是好看。唇不点而朱,眉眼间不似寻常女子娇美,反倒有着股英气。
邯京四大营指挥同知,阚竹意。
“行了瑾薇姑姑,我常年待在军中,过招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壮汉,就这一丁点儿力道,还伤不到我。”
瑾薇一听,皱眉嗔道:“您哪儿能同那些男子相比!您一个身娇玉贵的女儿家,就应该娇养才是!”
阚竹意神情无奈,到底没有再反驳。
瑾薇宽慰了一阵,视线转到那小宫女身上时,霎时带了怒意。
“你可知你冲撞的是谁?这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侄女,京卫四大营的指挥同知!惫懒迟到也就罢了,还冲撞了贵人!”
那小宫女越听脸色越苍白,连哭泣都忘了。
“来人!给我将她拖下去……”
“瑾薇姑姑!”阚竹意按住她手,撒娇道:“这小姑娘看起来比我还小上几岁,也不是成心的,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瑾薇张了张口,眼含无奈。
阚竹意一把搂了她胳膊,笑道:“瑾薇姑姑最好最心善了!”
瑾薇本是皇后母家的陪嫁丫鬟,也是从小看着阚竹意长大的,从来拿她当孩子疼。
她无奈道:“好好好,我不发落她了,只罚俸一月,好了吧?”
阚竹意猛点头。
“同知是来找皇后娘娘的吧?快进去吧,娘娘今晨起来就在园里照料花草,这会儿该等急了。”
“好嘞。”
阚竹意到时,皇后阚瑛华一身素服,正蹲在花园里,照看一株开得正好的紫龙卧雪。
“姑姑!”
阚瑛华一抬头,正对上阚竹意一张笑脸。
她擦擦手站起身,“星君来啦?”
阚竹意伸手将人扶出园子,好奇道:“姑姑,这株紫色的菊花开得真好!”
阚瑛华在一旁净手,闻言道:“那叫紫龙卧雪,是南疆进献的稀罕花种,我半年也就种活了这一颗。”
阚竹意点着头,“姑姑果然是行家,这园子里的花,外面压根见不着。”
阚瑛华让人奉上茶盏,带人在院中小案上坐了,笑道:“我不似大哥那般喜弄刀兵,生来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从前还忧心过,嫁进宫后无法顺心摆弄这些,幸好陛下宽宥,不仅不拦着,还变着法儿地弄来些稀罕玩意,我也得趣不少。”
她说起景丰帝时眉眼温和,大渊帝后感情甚睦,不是谣传。
阚竹意咬着块绿豆糕,含糊不清地道:“我就不一样了,我随爹,就喜欢整日待在军营里,跑马舞枪才畅快。”
阚瑛华无奈地瞧了她一眼,“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偏生跟一群男子争什么?你娘亲也出身将门世家,也没见她闹着上战场啊!”
阚竹意眯着眼睛,道:“我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他们男人能做的,我阚竹意也能做到。咱们女子生来不是只为嫁人生子,女子生于世,亦能有自己的一番抱负!”
阚瑛华摇着头,笑道:“罢了,连你爹娘都管不了你,我又在这里多什么嘴。”
阚竹意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蹲下拉着阚瑛华胳膊,道:“我知道姑姑都是为了星君好,星君心里跟明镜似的呢。”
阚瑛华抬指在她额头上一戳,嗔道:“就你会说话!”
阚竹意拉着阚瑛华唠了会儿家常,忽道:“怎么不见太子表哥?我也许久没见过他了,不是听说已经回东宫了吗?”
“陛下有意让他学着参与政事,让裴首辅带着,在龙渊阁做事呢。”
阚竹意默了一会儿,道:“姑姑,你真觉得太子表哥他……适合做皇帝吗?”
“慎言!”阚瑛华四下望去,见没人才松了口气,瞪着阚竹意道:“这事哪是我们能够置喙的?不要命了?”
阚竹意叹气道:“以我对表哥的了解,他性子最像您,向往的是外面的山川湖海,若是将来真……未必会多开心。”
阚瑛华沉默良久,才道:“真到了那时,看这孩子怎么选吧,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让你醉酒吧,媳妇儿都给吓跑了
寇衍(嘶吼):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