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国子监,祭酒书房外。

  周葛有些不可置信地道:“真、真不是来抓我们的?”

  梅映宵闭了闭眼,后悔莫及地道:“我早该想到, 若是要拿人, 裴首辅哪能单枪匹马地跑过来,都怪你们瞎闹一通, 干扰了我的判断。”

  石虎臣听得不乐意了, 怒道:“怪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听说老师单独去见裴首辅, 就变着法儿地威逼周葛开门,门开了比谁都跑得快!”

  梅映宵蹙眉瞧着他,冷声道:“你这是要挑事?”

  石虎臣甩开周葛阻拦的手,上前几步, 梗着脖子道:“就挑事了怎么地!”

  二人平日里就不对付, 此时揪着点苗头,又要燃起来了。

  周葛捉着袖子站在一旁, 徒劳地劝了几句, 两人都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书房的门倏然开了。

  谢铭走了出来,瞪了二人一眼, 道:“你们两个,进去。”

  石虎臣与梅映宵对视一眼,行过弟子礼, 道:“是。”

  谢铭走下台阶,冲周葛道:“万钧, 你跟我来。”

  周葛微愣, 旋即低了头, 乖乖跟着谢铭离开。

  *

  二人进门时, 裴俦背对着他们,正仰头观摩谢铭的藏书。

  他们这回倒不猛地跪倒吓裴俦了,规规矩矩地行过礼,“见过裴首辅。”

  “嗯。”

  裴俦回身在二人脸上扫了一圈,道:“你们可知我此番为何而来?”

  “学生不知。”

  裴俦瞧着石虎臣,悠悠道:“我拿了石公平下狱问斩,石家从此一蹶不振,石虎臣,你可恨我?”

  石虎臣眉头都没皱一下,道:“杀人偿命,律法铁条,学生没有资格恨谁。若要说恨,学生更恨自己,身在石家,却没有及时阻止族人妄造杀戮,学生惭愧。”

  裴俦点点头,又转向梅映宵,道:“你梅家虽免了死罪,但梅家儿郎从此不得入仕,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梅映宵眼波微动,道:“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学生无话可说,明日自会离开邯京,再不回返。”

  裴俦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挑眉道:“当真?”

  梅映宵瞧他脸色揶揄,蹙眉忍了一会儿,沉声道:“奈何……学生还是有些不甘心。”

  “哦?因何不甘心?”

  “大丈夫生于天地,上不能以身报国,下不能收束族亲,致使社稷险些倾覆,百姓罹难,简直、简直白生了这一场!”

  石虎臣听了这话,愣愣地瞧着他。

  裴俦忍不住拍手道:“嗯,说得好,谢祭酒教得不错。”

  二人瞧着他,面露讶异。

  裴俦展臂搭在他们肩上,一手一个将人揽过,神神秘秘地道:“你俩要是从此埋没了,倒也可惜,谢祭酒指不定还要偷偷抹眼泪呢,日子还长,以后要不要跟我混?”

  石虎臣:“……”

  梅映宵:“……”

  待送裴俦离开了国子监,石虎臣还愣愣地没回神。

  梅映宵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他才猛然清醒过来,结巴道:“他他他……”

  “咱俩以后就跟他同一阵线了,做事须谨慎些,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冲动了。”梅映宵远远瞧着裴俦马车离开,语重心长地道。

  石虎臣神情古怪,道:“我不是说这个。”

  梅映宵挑眉道:“那你想说什么?”

  他憋了半天,艰难道:“以前怎么没觉得,裴首辅是这么……这么亲和幽默的人吗??”

  梅映宵沉默了。

  *

  天色尚早,裴俦并没有急着回府,让车夫调转马头,往郊外的皇极观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刘奕。

  说起来也奇怪,自铜币案爆发至今,这刘奕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裴俦同寇衍聊过,才知道自从景丰帝解了他的禁足,刘奕便自请去皇极观焚香诵经去了。

  二人一合计,景丰帝都重新掌政了,一国太子万不能再沉迷修仙论道,裴俦便亲自去了趟皇极观。

  裴俦从前在礼部时,没少往皇极观跑,不必劳道童引路,自己驾轻就熟地进了观,径直往太子诵经的唐王殿去。

  刘奕虽贵为太子,但生性温和,平易近人,他仔细交代过观中众人,此番一切从简,不摆储君架子,大家也只拿他当寻常师兄瞧。

  殿中照旧燃着降真香,裴俦环顾一圈,在左殿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上前行礼,恭敬道:“见过太子殿下。”

  刘奕正捧着一卷《南华真经》研读,闻声放下书,站起身来,温声道:“不是说过了,在这里没有什么太子,只有……”

  他的声音在见到裴俦面容的时候戛然而止。

  刘奕失声道:“老、老师?”

  裴俦无声一叹,维持着礼节,道:“殿下,臣乃龙渊阁大学士裴小山,冒昧前来,是想请太子殿下帮个忙。”

  刘奕怔怔地望着他,直到裴俦一双手已经举累了,他才道:“裴大人不必多礼,有话不妨直说。”

  裴俦从怀里摸出一卷书,双手呈上,稳声道:“臣斗胆,以先首辅所著《清河论》为邀,请求太子殿下回归庙堂,以社稷苍生为己任,护我大渊千秋万载。”

  刘奕接过那卷书,随意翻了几页,复望向裴俦,轻声道:“这是父皇的意思,还是裴大人的意思?”

  “臣与陛下一条心,只为稳固我大渊江山。”

  刘奕倏然朝他伸出手。

  裴俦不敢躲,脑子飞速转动,想不通他要做什么。

  刘奕的手就停在裴俦身前一寸之外,只差一寸,便能触到那莹白指节。

  裴俦行礼时一贯低着头,站在刘奕的角度,正好能瞧见裴俦长长的睫毛,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正微微颤动。

  一如从前。

  他最终收回了手指,捧着那卷《清河论》坐回了蒲团上。

  “既是裴大人所盼,承芝自当应允。”

  “臣在东宫,静候太子殿下归来。”

  裴俦迈出唐王殿时,回头瞧了一眼,刘奕又去看他的《南华真经》了。

  *

  裴俦向景丰帝请命,将梅映宵安在了户部,石虎臣则去了兵部,二人除了本职之外,其余时间便跟着裴俦学东西。

  三人这日照旧在龙渊阁待到了子时。

  裴俦正在主座上批红,两个小的就在两侧将案卷分类存放。

  石虎臣打了个哈欠,道:“你别说,许久没回国子监了,还怪想老师的。”

  梅映宵仔仔细细核对过折子,凉凉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过老师近几日应该不在国子监吧。”石虎臣心大,见梅映宵不理他,又自言自语起来。

  这回梅映宵掀起眼皮瞧他,问道:“怎么说?”

  “你不知道?”石虎臣把折子一放,有些惊讶地道:“谢家最近在办丧事,老师虽不常居家中,按照礼制,还是得回去奔丧的。”

  他俩说话着实不避讳旁人,裴俦耳力过人,朱笔一顿,也挑眉看过来,道:“谢家?谁去世了?”

  石虎臣忙坐正了,“回大人,听说是个姨娘。”

  姨娘?

  谢家在铜币案中牵扯的人不少,大半男子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如今的谢家,他没记错的话,是谢老太君当家。

  见裴俦半晌没说话,石虎臣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老师虽为祭酒,向来最不受谢家那老太君的喜欢,这次回本家,指不定被怎么刁难呢。”

  梅映宵蹙眉,忽使劲扯了扯他袖子。

  “别在大人面前瞎说。”

  石虎臣被扯得身子一歪,瞪了梅映宵一眼,到底没再说话。

  裴俦与谢铭的交情不可谓不深,到底还是怕这书呆遭罪,次日早早处理完公务,将剩下的折子往寇衍身前一推,无视后者的瞪视,换了身常服便出了宫。

  说起来,谢家与漆宅还算是一条街上,只是相隔甚远,两家亦无什么交情。

  裴俦乘轿到了龙武大街,走了几步,便瞧见了谢府的匾额。

  旧时谢家门前总是门庭若市,达官显贵们老是上赶着巴结谢家,此时人走茶凉,加上近来在办丧事,倒有了几分萧索之意。

  裴俦走上台阶,递上名帖,邯京中还少有人不认识他的,小厮看过那名帖,确定眼前这位正是风头正盛的裴首辅,讲话都不利索了。

  “大、大人,您此番是来?”

  “贵府不是在办丧事吗?我来吊唁。”

  “这、这样啊……”

  裴俦倒奇了,这人不去通传,同他在这里绕什么弯子。

  许是裴俦的气势太过迫人,那小厮没撑一会儿,便缴械道:“大人饶命!实是府中现下不方便,还请您改日再来。”

  “怎么不方便?”

  小厮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内院忽穿出一声怒喝:“你这个勾结贼子戕害我儿的混账,我谢家没有你这样的白眼狼!你给我滚!”

  裴俦蹙了眉,一把拨开那小厮,快步进了谢府。

  绕过两重影壁,裴俦老远就瞧见那单薄的褐衫男子,被人赶了出来仍不见怒意,反而恭恭敬敬冲主屋行了个礼,道:“老太君不认我没关系,这话却是说得有些重了。哪里来的贼子,谢铭又何曾害过家兄?一切都是家兄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谢老太君气得满头珠翠乱颤,偏头正见一个丫鬟端着茶水过来,一把提起那茶壶,就对着谢铭当头砸去。

  茶水滚烫,这若是砸中了,谢铭势必被砸个头破血流。

  院中众人皆提起了一颗心。

  谢铭一个文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下躲闪也来不及,条件反射般闭了眼。

  一人忽闪身而至,伸手稳稳当当接过了那茶壶。

  “早就听闻谢老太君早年随夫戎马,气势不凡,裴某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谢铭怔怔睁眼,就见裴俦将那茶壶放到地上,依着长幼次序的礼,拜过谢老太君。

  谢老太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眯起眼道:“你是裴小山?”

  他自称姓裴,又为谢铭出头,不难猜出他身份。

  “正是。”

  谢老太君猛一振袖,沉声道:“我谢家不欢迎你,来人,送客!”

  “别啊,我今儿个是好心来吊唁嫂夫人的,哪儿有将吊唁的客人往外赶的道理?”

  谢老太君花白了头发,一双眼睛却还精明得很,当下便沉了脸道:“在谢家,我的话就是道理。”

  “是是是谢家自然您最大,”裴俦脸色也沉了下去,拔高了声音道:“只是谢祭酒不过回来奔个丧,老太君何至于下死手?真当他背后无人吗!”

  谢铭少有见他这般急严令色的时候,本欲相劝的话霎时被堵回了肚子里。

  谢家一众人亦是缩手缩脚,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开玩笑,眼前这位可是以一己之力拉得五大世家落马,一朝升任龙渊阁大学士的裴大人。

  谢老太君理智回神,气势不减,道:“这是我谢家的事,与外人无关。”

  裴俦不耐地摸了摸鼻子,道:“怎么说都是您有理,我尊您一声老太君,那是给您面子。裴某可不是天天都给人面子的,若是逼急了裴某,邯京卫少不得要往谢府走一趟了。”

  谢老太君怒道:“你敢!”

  裴俦乐了,慢悠悠道:“您猜我敢不敢。”

  谢老太君还欲发作,身后的小辈们忙上前劝阻,生拉硬拽的硬是将她拉进了里屋。

  裴俦转头瞧谢铭,看他除了神情有些恍惚,没受什么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谢祭酒?回神啦!”

  “啊?”

  裴俦余光瞥见了谢老太君那满头珠钗又飘了出来,深吸一口气,拉了谢铭就跑。

  和一个不讲道理的老妇人吵架,他实在是不擅长。

  二人一口气跑出了谢府大门,仿佛身后有狗在追。

  谢铭喘了一会儿,气理顺了才想起来道谢,他站直身子,拱手道:“多、多谢裴大人相救,谢某日后必定……”

  “行了。”裴俦实在受不了他这股酸腐味,赶紧打断了他。

  两人歇气这会儿,谢府门前来了一辆马车。

  一个丫鬟先下了马车,又将马扎取下放好,才扶着一个女子下了马车。

  那女子一身白衣,面容姣好,瞧着有些憔悴。

  主仆二人上了台阶,女子上前几步,对着谢铭行了礼。

  谢铭一怔,赶紧将人扶将起来,有些不确定的道:“你是灵衣?”

  谢灵衣苍白着脸,勉强笑了笑道:“叔父,多年不见,您身体可还好?”

  “好,叔父一切都好。”谢铭红了眼,道:“好孩子,你远道而来,受累了,怎么没见你夫君?”

  谢灵衣说话十分温柔,“他军务繁忙脱不开身,我只好先回邯京了。”

  “唉,苦了你了。既来了就进去吧,只是……老太君方才气过一场,你说话仔细些,莫要再触了她的霉头。”

  “灵衣明白。”

  谢灵衣冲二人福了福身,带着丫鬟入了府。

  裴俦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本家兄长的二女,姨娘所生。”

  裴俦惊了惊,“那去世的不正是……”

  “正是她的亲生母亲,我已故兄长的二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