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剑门那几日, 是因着长孙隐住处不宽敞,除却主屋,便只剩偏屋那张竹榻。裴家的房子年久失修, 早就不能住人了。
他们不是什么讲究的人, 秦焱大老远地赶过来找他,又不能将人赶出去。且两人忙正事的时候多, 夜间同床共枕时也疲惫不堪, 更生不出多少旖旎情思。
此时闲了下来, 裴俦简直瞧秦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不必说,驿站老板应该与他串通好了。
秦焱心虚地立在一旁,时不时瞧他一眼,束手束脚的, 那叫一个小心翼翼。
裴俦最是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他想了想, 不对啊,他一个大男人, 怎么扭扭捏捏, 跟个生怕遭狼的大姑娘似的?
又不是没同床过。
半晌, 裴俦拍了拍额头,自暴自弃地脱了鞋, 往床上一躺,盖上被子,不动了。
他收敛心神, 睡意酝酿到一半的时候,感觉身侧床榻一软, 有人摸了上来。
裴俦等了半晌, 见那人躺上来之后并无其他动作, 呼吸也逐渐平稳, 又转过身盯了他一会儿,才放心阖眸睡去。
他睡下不久,秦焱忽睁开了双眼,极轻地调转方向侧躺,静静注视着裴俦睡颜。
不急,他这么久都等了,他们日子还很长。
*
石公平一党落网之后,景丰帝重新精政,在裴俦的辅佐下,大渊逐渐恢复了从前的生机。
裴俦升任首辅,照理是要重置府邸的,景丰帝提及这事时,裴俦一口回绝了,只说住原来的太师府就行,景丰帝本就有意让他同太子走得近些,便随他去了。
裴旺本来就是裴家家臣,原来便一直照料裴俦起居及吃穿用度,一朝回了太师府,裴俦就像回了快乐老家,舒坦了不少。
裴旺瞧着新首辅躺在从前裴俦最喜欢的躺椅上,一旁炉子上还煨着方山银毫,尤其是那张脸,一颦一笑都同先首辅极像,瞧得他忍不住皱了一张脸,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裴俦没刻意隐藏自己喜好,除了寇衍秦焱之外,裴旺兴许是最熟悉他的人了。他演技再精湛,总有露馅的一天,不如将这烦恼丢给裴旺,自己好好享受当下。
白露已过,蟹儿正肥,裴俦在院里置了方小案,让裴旺买了鲜蟹,洗净沥干后直接上笼清蒸,闻着那逐渐起来的香味,直泛口水。
裴旺忙活了半晌,正勾兑着蘸蟹的调料,见裴俦目光灼灼地盯着蒸笼,心里头那股子怪异更甚。
怎么这股馋劲儿也同先首辅一样?难不成是因为都姓裴?
裴旺自个儿在那儿纠结的时候,有人进了后院。
来人穿了身靛青色圆领袍,束腰窄袖,他今日戴了冠,头发尽数梳起,少了恣意洒脱,多了些沉稳干练。
裴俦远远地瞧着,忍不住弯了嘴角。
裴旺忙起身见礼:“见过将军。”
“嗯,”秦焱手里提了方小篮,递给裴旺,道:“两瓶果酒,不烈,给你家大人带的,煨热了再拿过来。”
“是。”
裴俦冲他招手,笑道:“你倒是会挑好时候来,喏,蒸着呢,今秋的第一批蟹,可肥了,秦将军今日有口福了。”
秦焱在他身侧坐下,瞧着他眉眼弯弯,笑道:“自然,跟着裴首辅有肉吃。”
裴俦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舒服道:“那是。”
待蟹蒸好上桌了,秦焱接过裴旺手中工具,尽职尽责地剥起了蟹。
“这蟹虽好,吃多了你怕是会腻,等过几日,咱们去一枝春转转,近来添了不少新菜色。”
“好啊。”
自己的职责被人代劳,裴旺见怪不怪,自觉退出了小院。
与此同时,太师府院墙上趴了几个人,齐齐露出半个脑袋瞧着这边。
“嘶,那一脸乐呵着给人剥蟹的,真是咱们主子?别不是跟先首辅一样,被人上了身吧。”
“臭小子!瞎说什么!”秦四大惊失色,赶紧捂了他嘴。
秦十六脑袋上挨了一记,揉着头道:“不说就不说,他们这你侬我侬的,看得我牙酸。”
秦七背着长弓,一声不吭地瞧着那边,面无表情。
秦十一把揽过他脖子,笑呵呵道:“哎呀老七,老绷着一张脸做什么?主子得偿所愿咱们应该开心才是啊,你说是吧四哥?”
秦四瞪了他一眼。
秦十说话温柔,长得也温柔,拿秦焱的话来讲,就是惯会哄人的那种花花公子。
他笑看着那融洽的两人,从兜里摸了把什么递给秦十六。
秦十六眼睛都亮了,兴奋地叫了一声就跳起来去接,被秦四一把按住,低吼道:“叫你少给他吃点糖,牙都坏几颗了你没瞧见?!”
“哎呀,小孩子嘛,爱吃糖很正常,再说你瞧瞧,我这哪里是糖。”
秦四低头一瞧,秦十白净手心里稳稳当当地躺着几颗蜜饯,确实不是糖。
他手下一松,秦十六便飞了出去,抓起那几颗蜜饯塞进嘴里,腮帮子吃得鼓鼓的。
“慢点吃,慢点吃。”秦十手放在秦十六头上,给他顺着毛。
秦四盯了院里半晌,见秦焱忽倾过身,抚着裴俦的脸凑了上去。
他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将秦十六的头按了下去,又急急吩咐另外两人转身。
“唉,四哥,瞧你这如临大敌的,还是见得少了,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
“你闭嘴!”秦四恼怒道:“咱们四个里头,就属你整日没个正形!也不知跟谁学的!主子叫你回来做什么的可还记得?”
秦十轻咳两声,忙将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收了起来,正色道:“知道,秦十定不负主子所命。”
*
秦焱给裴俦擦干净了腮边沾上的蟹肉,又拿起腰圆锤开下一只去了。
“石公平一党清洗得差不多了,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听说你起用了不少寒门子弟?”
裴俦饮着果酒,眨了眨眼,道:“是,只要运用得当,这些寒门不比世家子差。”
秦焱剥着蟹肉,忽道:“我记得谢铭有几个学生,十分出挑,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俦直起身,接过秦焱递来的盘子,拿一方小勺舀着吃,道:“一个石虎臣,一个梅映宵,都是这两家的后人,今日就算你不提,我本也想找个时间同你说说这事。”
“怎么说?”秦焱望着他,道:“除恶务尽?”
裴俦摇了摇头,放下盘子,“不,这两人虽出身五世家,却与那群纨绔败类不同,又经谢铭教导,是难得的好苗子。”
“嗯,你想怎么做?”
“明日我正好休沐,往国子监跑一趟,探探他们的底。”
“我陪你。”
裴俦抿了抿嘴,眯起眼睛瞧他,悠悠道:“秦鹤洲,你没发现吗?自打从剑门回来,你三天两头就往我这儿跑,生怕别人瞧不出咱俩断袖是不是?”
秦焱视线乱飘起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紧了?怎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你刚回来那会儿又不是没跑过……”
他声音太小,裴俦没听清他的话,道:“瞎嘀咕什么呢?”
秦焱定了定神,强行挺直腰板,道:“我看顾一下自己未来夫人,怎么了?有错吗?”
裴俦一拍桌子,惊道:“谁是你未来夫人?!我说要嫁了吗!不对,要嫁也是你嫁进来!!”
“好好好,我嫁也行。”
裴俦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不对味儿,当下便拉了脸,瞪着他不说话了。
好啊,原来这厮满脑子都在盘算这事儿!
谁家谈恋爱没有个漫长过程的!
他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接受自己断袖的事实,这才没腻歪多久呢,对方都想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
那人瞧着他脸色,还十分没有眼色地补了一句:“我聘礼都收了,你不能反悔的。”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得寸进尺!无耻至极!
裴俦抬脚便踹,秦焱飞身而起,牢牢把住了他脚踝。
近来天气不错,裴俦在家时穿得单薄,中衣外只套了一件长袍,脚踝此时隔着那层薄薄布料被秦焱握在手里,脸色也不自在起来。
此情此景,倒似他刚重生那会儿,在桃花源重逢那次,秦焱也是这样一把将他薅了回来。
裴俦见他目光灼灼地看过来,就知道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恨恨道:“放开。”
秦焱掀起眼皮,幽幽地瞧了他一眼。裴俦暗道不好,还没做出反应呢,秦焱握着他脚踝往怀里一拖,找准他嘴唇位置就贴了上去。
这个吻一触及分,并没有多做停留。
秦焱微偏过头,附在他耳边道:“景略,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裴俦整张脸都被罩在秦焱的气息里,有些发懵。
等他回过神时,院子里已经只余他一人。一旁蟹壳酒盅散了一桌,裴俦愣愣瞧着,许久,忽抬手触了触唇。
*
谢铭似乎早就料到裴俦会来,今日竟难得没有抄书练字,在亭中设了小案,裴俦到时,炉中水已经沸腾了。
谢铭见过礼,道:“裴首辅,请坐。”
裴俦依言坐下,环顾一周,奇怪道:“怎么没见谢祭酒那几个学生?”
谢铭正在泡茶的手颤了颤,被裴俦看在眼里,眸底奇怪之色更甚。
怎么搞得他像是要吃人一样?
谢铭奉上茶盏,忽对着裴俦跪了下去。
裴俦大惊,急忙起身相扶,道:“谢祭酒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谢铭不听,双手维持着礼节,颤声道:“我早就看出大人非池中物,有朝一日要将这邯京洗个干净,不想来得竟这般快。大人所为功在江山社稷,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等凡庸只能碌碌而行,本不该多加置喙,只是……”
他忽哽咽起来,眼底竟盈了泪,泣声道:“我那两个学生虽是石梅两家出身,但心性纯良,从未做过逾距害人之事,裴大人!裴首辅!谢某一介庸人死不足惜,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他们一条性命!”
裴俦简直莫名其妙,“我并不……”
“老师!”两个少年忽跑了进来,紧随谢铭其后,哗啦啦跪了下去。
正是那石虎臣和梅映宵。
两人拜过老师,又对裴俦行过礼,梅映宵望着裴俦,一字一句道:“首辅要治连坐之罪,我们自己扛,与先生无关!”
石虎臣红着眼道:“对,我们自己扛!左右不过一条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谢铭又惊又怒,“谁让你们过来的?!不是让万钧守着你们吗?”
他话音刚落,周葛便飘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最后面。
“老师,对不起……”
谢铭颓然道:“唉,你们简直、简直胡闹!”
裴俦目瞪口呆地瞧着人跪了一大片,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四个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裴俦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撩起衣摆,也学着他们跪了下去。
亭中霎时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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