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便在谢府门前停留, 离了龙武大街,一路边走边聊。

  原来这谢灵衣正是岭南总督的副将桂垚的妻子,二人是私定终身, 且那时桂垚不过是邯京城中一无名小卒, 无钱无势的,谢灵衣不肯接受家族安排的婚事, 说什么也要跟桂垚走, 谢老太君便扬言不再认这个庶女。

  后来桂垚拜入桂存山麾下, 靠着战功一路坐到了副将之位,谢灵衣才终于在邯京抬得起头,谢老太君对她亦是睁只眼闭只眼,大部分时候, 还是不给好脸色瞧的。

  谢灵衣自随了桂垚去岭南, 距今已有七年不曾回过邯京了。

  裴俦暗道这谢家二女倒是个专情人,忽道:“那桂垚待她如何?”

  谢铭想了想道:“我虽没见过这位将军几次, 灵衣一直在与我通信, 她早早丧父, 便拿我当亲父看待,常与我说些心里话。他在战场上几经生死, 所挣军功亦是为了两人能在邯京有一席之地,照她信中所言,这桂垚确是待她一心一意, 从不曾委屈过灵衣。”

  裴俦点了点头,“谢小姐眼光不错。”

  谢铭今日心情几经翻覆, 此刻打开了话匣子, 对裴俦也愈发亲近起来。他眼珠子转了转, 忽道:“裴大人眼光也不差啊。”

  裴俦愣了愣:“啊?”

  谢铭揶揄地瞧着他, “你家那位,可是世上难寻的良人。”

  裴俦:“……”

  果然,无论是多沉默寡言的人,只要熟络起来后,一个比一个会调笑别人。

  *

  裴俦亲自将谢铭送回了国子监,出门便见大门左侧石狮子上蹲了个少年郎。

  他好一阵无言。

  这小孩怎么专挑石狮子踩啊?

  秦十六见了他,先是给了个大大的笑脸,下一瞬,右手倏然伸出,一道白影径直对着裴俦刮了过来。

  他迅疾出手,拿双指夹住,换得秦十六的一声称赞。

  “裴大人身手不错!”

  “过奖。”裴俦将那信封展开,拿出信纸一看,只见其上铁画银钩地写了一行字。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1]

  “我家主子邀您往城西湖心小舟一叙,话已带到,十六就先走了。”秦十六说完就走,顷刻便没了踪影。

  裴俦摩挲着信纸,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

  城西有片湖,约莫比景丰帝御园里那个大了一倍,平日里常有人泛舟湖上,携手佳人画船听雨,最受文人的喜爱。

  裴俦到湖边码头时,天上阴云密布,下起了毛毛细雨,他一路行来,发上已盈满了细小水珠。

  湖中央正有一艘画舫,上下两层,四角俱缀了宫灯,帘影绰绰,形容颇为风雅。

  秦十六管这叫小舟?

  裴俦无言片刻,四下瞧去,湖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叶枣红色小舟,应是供路边行人行至湖中所用。

  周围的人想必早早被打发掉了,以裴俦的功力,自然可以踩着那叶小舟渡过去。

  湖面上本来生着大片大片的荷花,秋日已至,眼下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只余些残荷耷拉着,被雨幕一打,垂得更低了。

  裴俦御起内力,飞身而起,踏过片片荷叶,往那画舫而去。

  船中人听见了动静,掀帘出来,几步行到二层边缘,笑着冲裴俦伸出手。

  裴俦落在了边缘的栏杆上,才站稳,低头就瞧见一方素白手腕,二人相视一笑。

  “我非娇娘,不必如此小心。”

  秦焱维持着手伸出去的动作,笑道:“我知道,我就是想这么做。”

  裴俦挑眉,还是将手放了上去,被秦焱牵着跳下了栏杆。

  他打量着周围,称赞道:“秦将军大手笔啊,这地方要花不少钱吧?”

  “还成。”

  裴俦“啧”了一声,“败家。”

  秦焱绕到帘后吩咐人准备吃食,闻言道:“确实败家,皆因没有个管家的夫人,唉,难办,实在难办。”

  裴俦不准备接这话,四下瞧了瞧,忽见角落里摆着一张琴。

  “怎么,今日还请了人唱曲儿?”

  秦焱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瞧见那琴也是一怔,看样子也是没料到。

  他顿了顿,道:“你若是想听,在下愿意代劳。”

  裴俦微惊,“你还会抚琴?”

  秦焱将那七弦琴搬了过来,就放在案上,动作熟练地调音。

  “是儿时我母亲教的,许多年没碰过了。景略,若是弹得不好,可别笑话我。”

  裴俦撑着下巴,点头道:“不笑不笑。”

  持刀断命的一双手,亦能拨出悦耳的泠泠琴音。

  不似裴俦往日听过的那些或是大雅,或是华丽的乐声,这曲调起伏悠扬,空旷辽远,让人的心绪越过喧嚣繁盛的邯京,飘至遥远的极西之地,大漠,黄沙,草原,这才是这首曲子的味道。

  就好像,秦焱身上的味道。

  一曲终了,裴俦有些走神地道:“这是你家乡的曲子吧。”

  秦焱将琴放回去,复握了他手,望着他道:“确是母亲在西境生活时学会的曲子。可是景略,爹娘是爹娘,我是我,我人在这儿,心也在这儿。”

  裴俦被挑起的那点儿愁思瞬时散了个干净,回握住他,笑道:“我知道。”

  后面有人敲了敲屏风,低声说了句什么。

  秦焱道:“上来吧。”

  裴俦好奇道:“你这是拐了个大厨上船?”

  “我们家景略真聪明。前几日不是说带你去一枝春吗?奈何首辅大人公务缠身,总是逮不着机会,我只好将人家大厨绑来了。”

  裴俦笑而不言。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摆了一桌,秦焱又取了两壶温好的果酒,二人碰杯时,外面雨声骤然大了起来。

  “煮酒听雨,佳人在侧,真是人生一大美事了。”

  佳人给他细细拨着鱼刺,闻言浅笑道:“首辅大人惯会享受么。”

  裴俦望了过去,视线落在那一盘红蟹上,“要不我也给你剥个蟹?”

  秦焱挑完了刺,将那一盘鱼肉端到裴俦身前,“吃你的吧,放着我来。”

  裴俦吃鱼的动作忽然停了,静静地瞧起了秦焱。

  坦白说,作为一个情人来讲,秦焱不似那些文人满口风花雪月,更像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家庭小煮夫,净在裴俦的吃食与生活上下功夫,恨不得一日三餐全部包办了。

  活了两辈子,裴俦最珍视的,也正是这种平凡。

  裴俦饱餐一顿,伸着懒腰走到门口,瞧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喃喃道:“这雨越下越大,也不知何时才能停。”

  秦焱漱完了口,又净了手才走过来,从身后将裴俦揽入怀里,贴着他耳边道:“正好,下雨天,留客天啊。”

  雨声助眠,加上吃得太饱,裴俦犯起了困,暂时不想同他争这三言两语。

  秦焱没听到回应,低头去瞧,裴俦已半阖了眸子,枕着他胸膛像是要睡过去了。

  他眼神慌了一瞬,“景略?”

  “嗯?”这声鼻音极重,带了困意,听起来有些撒娇意味,撩得秦焱心下一痒。

  “景略,你可别就这么睡过去了,这顿饭我可没少费神,你不准备给个甜头么?”

  裴俦微微清醒了些,嗫嚅道:“嗯?你想要什么甜头……”

  秦焱将人转了个向,搂在怀里,抬了他下颌,幽幽道:“你说要什么?”

  裴俦视线朦胧地从他面上掠过,停在那张薄唇上。他困意上涌,只想着快点将人打发了进屋困觉,遂垫了脚,顺着秦焱的手往上仰头,轻轻地碰了一下嘴唇。

  秦焱眸子变得幽深起来,道:“这可不够。”

  他将裴俦抵在门框,捧起他脸,低头就重重地吻了上去。

  秦焱尝到了果酒的香味,混着裴俦本身的味道,诱得他不断深入,勾着对方不断翻覆,简直欲罢不能。

  裴俦被吻得喘不过气,彻底清醒了,双手抵在他胸前将人推远了些,艰难地喘了口气,骂道:“你!唔……”

  秦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掌垫着他后脑,将人抵着又开始了第二轮攻势。

  他细细描摹过对方唇线轮廓,作势要将对方尝个通透。

  雨势渐盛,有斜斜细雨飘了进来,秦焱将人带着转了个方向,将门关了,在喘息的空隙里勾了方凳子坐下,将人搂了,重新捧起他面庞。

  裴俦被亲得眼泪都出来了,秦焱暂且放他缓缓,细细吻在他额头眉间。

  “秦!唔唔……”

  秦焱将他一腔话都堵了回去,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裴俦终于连挣扎都忘了,双手环住对方,跟着一同沉溺在这个吻里面。

  对方终于放过他,将人抱去困觉时,裴俦摸着肿痛的嘴唇,暗道:吃他顿饭真是忒不容易了。

  *

  景丰帝重新精政后,那耗费巨资打造的玉皇观似乎成了个摆设,寇衍提醒裴俦,还是要找个时间探探景丰帝的意思。

  这日裴俦刚巧要同景丰帝商议秋收事宜,在承和殿外碰见了三皇子刘焕。

  刘焕自拜了衍微为师,便少有穿皇家锦服,远远望上去倒似一个道童。他身后跟了个白袍道人,白发白眉,笑得同个假人一样,看得裴俦瘆得慌。

  裴俦恭敬地行了个礼,“见过三殿下。”

  刘焕微笑点头,“裴首辅。”

  “三殿下这是刚见过陛下?”

  刘焕笑得温和,道:“是,一点道家琐事而已。裴首辅找父皇有要事吧?此刻殿中无人,赶紧去吧,别给耽搁了。”

  “三殿下慢走。”

  片刻后,裴俦才得知他口中的“道家琐事”是个什么意思。

  这刘焕同衍微出游几月回来,说是梦中得见真武大帝,蒙他点化,甘愿舍弃自己的皇子身份,从此入玉皇观修行,诵经修行,不再过问凡尘俗世。

  景丰帝念及父子情分,保留他皇子身份,允了他的请求。

  裴俦下了值,同寇衍说起这事,“你说这三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有那个叫衍微的,邪性得很。”

  他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瞧,寇衍正盯着湖面,视线四散,明显在走神。

  裴俦拿胳膊肘捣了他一下,“仲文,仲文?”

  “啊?”寇衍回神。

  裴俦蹙眉道:“你近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

  寇衍眨了眨眼,“无事,累的。”

  裴俦不放心,“你与漆舆……”

  “不说了,我不想说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汉·司马相如所著《凤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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