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梁珏蹲下身去拍了拍他, 在黑暗里带着些许颗粒感的声音压得很低,隔着暗夜薄薄的凉意,很快就被吞没在了寂静的夜里,像是海浪轻打了一下礁石, 又无声退去。

  大概是白天赶路累了, 即使用这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 闻清澄都没有醒,只轻哼了几声,脑袋就偏到了另一个方向, 然后没了动静。

  而那个角度不偏不倚, 刚好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旁边的梁珏身上。

  他们虽然在很多次享受鱼水之欢时都曾无限靠近和亲昵,但其实隔着身份和地位的尊卑, 他们对彼此来说其实都更像是陌生的熟客。

  闻清澄对梁珏表现出的多是听命和服从, 而梁珏对闻清澄则是指使和命令。

  两人极少像现在这样,如此没有嫌隙与隔阂地贴在一起,连呼吸都相互纠缠。

  梁珏感到闻清澄压过来的重量,有一瞬的僵硬,但看到他睡着时的样子,又下意识勾了勾唇——瘦瘦小小的身子睡着的时候更像只猫咪, 毫无防备地把整个人都靠着他, 就好像对他无条件地信赖。

  在那个瞬间,梁珏心里很奇怪地产生了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他没再尝试去叫醒闻清澄, 而是侧着身子,小心地坐了下去, 背靠着身后的房门, 向来嫌这脏嫌那不干净的太子殿下就那么坐在了也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过的客栈地上。

  而这么做的唯一原因, 是因为他的小伴读睡在这里。

  可两个人并排坐着, 以这个姿势靠在一起实在不大舒服。梁珏犹豫了下,把手伸过去,将闻清澄搂进了怀里。

  他动作不大,但周围没有点灯,他看不清,手指还是碰到了闻清澄脖子。

  大概是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凉意,闻清澄醒了,他直起身,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像在醒神儿,那样子仿佛深夜出来觅食的猫咪,眸子里融进了冰凌,明亮而纯净,却在看清身边人是梁珏后又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柔情。

  “殿下怎么出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完全用的是气音,仿佛一股暖流,混杂着他身上那股甜淡的梨木香,在四周流动起来,带着足以抚慰任何心灵的温柔能力,“睡不着吗?”

  那个样子实在太温顺又太善解人意,梁珏忍不住对着那张小猫一样的脸无声地笑了下,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头枕在后面的门上:“孤在想以前的事情。”

  他很少表达自己,平时总是坚硬得像块石头,让别人很难看透他的内心,他习惯冷着脸,惜字如金,甚至对楚齐和梁琛也很难聊到自己真实的感受。

  但不知为何,这会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眼前这个人与其他不同。

  ——他眼里那么干净,干净到只容得下梁珏一个人。

  任何人见了闻清澄,都不会否认他对梁珏的忠诚,无论这份忠诚代表的是怎样的情感,他都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上一次像这样,已经是很久之前了。”梁珏开口的时候,好像声音又变得沙哑了一些。

  “是同谭公子吗?”闻清澄提起这个人的时候语气极为自然,就好像白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梁珏回头看了闻清澄一眼,才慢慢点了下头,算是默认:“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提起谭公子,殿下怎么好像不太开心?”闻清澄依旧用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气音说。

  黑暗里,看不清梁珏的表情,却只听他呼吸加重,半天都没说话。

  闻清澄就是想提谭沂来刺激梁珏,他知道现在这个名字在梁珏这里等同于禁忌,却故意要说,像是有意去揭梁珏心里的伤疤。

  他想起以前两人在自己寝殿谈天说地的时候。刚开始一切都很好,也很融洽。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谭沂总会有意无意地在他批阅奏折或者忙于政务的时候过来,还会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终于有一次严肃他非常不悦地说:“说完了吗?可以走了吗?”

  他那时年纪小,只是觉得有人打扰很烦,觉得谭沂不懂事,干预了自己的事情。

  因为他向来都觉得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关,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谭沂,他都不愿意把自己那部分与他人分享。

  因为他十几岁就可以很独立,可以自己解决和完成所有事情,不需要任何人的干预。

  但他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谭沂这样做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殿下那时是喜欢谭公子的,对不对?”闻清澄打破了沉默。

  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凉风不断地从身下的门缝里透过来,像小冰渣刺着皮肤。闻清澄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然后梁珏感觉身边的人朝自己又靠拢了些,随即他身上的热乎气就传了过来。

  两个人挨的近了,好像都更暖了一点。

  但方才闻清澄的问题却让梁珏心里有了些压抑不住的烦乱。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是不是真的喜欢过谭沂。

  那个时候因为谭沂后来经常会来王府找他,两个人自然就开始变得熟络。有一次谭沂带了一坛酒过来,两人边喝边聊,时辰就晚了。

  “太子哥哥,这会外面都宵禁了。”他小心地试探道,“我能不能明日再回去?”

  于是那天晚上梁珏命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谭沂就在梁珏王府上过了夜。

  可莫名地,谭沂在梁珏宫里过夜的事情居然不胫而走了。

  宫里人虽没有大肆张扬,随便去嚼一个皇子的舌根子,但还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日整个皇宫里的人就无人不晓了。

  其实一个当朝官员之子在皇子的王府里过夜这种事也没什么,甚至根本不值得被传得沸沸扬扬。就像楚齐打从穿开裆裤起就跟梁珏混在一起,也从没见着有人将这俩传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偏偏这一回,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开始传的,还描述得有模有样,说是光禄寺卿檀朔辛之子谭沂有断袖之癖,勾引当朝二皇子梁珏。两人经常在东宫私会甚至过夜,大行苟且之事。

  大概是这件事传得太过真切又充满桃色,每个细节都让人觉得一边惊疑又一边忍不住窥探。——就好像不小心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原来那个极受皇帝器重又成熟稳重的二皇子梁珏私下竟有龙阳之好,还与朝臣之子相互勾结,怕是在为今后夺权做准备。

  那时候皇上正要公布东宫人选,但一时间关于太子的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后来众人见太子也不出来否认,就开始传其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是怕事情败露,才会霸着檀家小公子,还不愿将真相说出来。此等气魄委实没有担当,难堪太子重任。

  其实事实是,梁珏从一开始就想将事情真相奏明皇上,然后让皇上去做定夺。

  毕竟他和谭沂之间清清白白,顶多是一个皇子一个京官之子走得近了些,没有足够避嫌而已,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被他人指摘之处。

  但谭沂跪下来,哭着跟梁珏求情,说绝对不能告诉皇上,理由是这件事如果一旦梁珏去澄清,在别人眼里其实就是越抹越黑,等同坐实了自己勾引皇子一事,那他以后出去就再也说不清了,到哪都会抬不起头来。

  就在谭沂和梁珏的事理不出头绪,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檀朔辛却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岱州巡抚因年岁已高,向皇上提交了辞呈,决定告老还乡。于是皇后私下密会檀朔辛,询问他是否有意接替岱州巡抚一职。

  要知道岱州地处西南,土地富饶,资产丰富,当地巡抚不光是正二品,而且是个名副其实的肥缺儿。

  能让檀朔辛连升三级当然求之不得,连声答应,而皇后给檀朔辛的条件也很简单——岱州以前是二皇子梁珏的地盘,但梁缚想要收入自己囊中,需要朝中有个有分量的人站出来替梁缚说话。

  面对此种状况,檀朔辛一个磕巴都没打就应了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一切都顺风顺水之时,梁珏那边却给他出了个不小的难题。

  因为谭沂闹着一直不让梁珏出去澄清二人关系,时间一长,朝中对梁珏指指点点的人就越来越多,于是梁珏思忖再三后,决定快刀斩乱麻,觉得他和谭沂之间与其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不如干脆将谭沂招入王府做幕僚。这样既免去谭沂的后顾之忧,也可以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名正言顺。

  谭沂听到这个提议总算安心下来,因为那时他已对梁珏心动,而这样一来两人的关系就可以光明正大,以后可以经常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满足了父亲对自己的要求,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可当他兴致冲冲地迈进檀府大门时,就迎面撞上了父亲劈头盖脸丢下一句:“尽快和二皇子撇清关系,五日后全家迁往岱州!”

  错愕,惊诧,失望,彷徨……

  虽有这些都不足以描述谭沂复杂的内心感受。

  他刚刚有了喜欢的人当然不希望离开,他只想留在梁珏身边。

  但接下来的时候檀朔辛不断给谭沂施压,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于是忍受不了的谭沂终于忍不住,对梁珏说了这件事。

  “你这么大人了,不会自己决定吗?”梁珏甚至不明白谭沂在为什么苦恼,“你既然做了本王幕僚,自然不必去岱州,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梁珏从小一个人惯了,当然不会明白在面对一个极其强势的父亲时,谭沂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能力。

  他过去十八年的生活全都是父亲一手安排的,如果坚持与父亲抗争,他将会面临什么?

  谭沂不知道,也不敢想,于是面对被迫分离的事实,他连争取都没有就已经放弃了。

  五日后,檀家上下赶赴了岱州。

  这些事情梁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这会被闻清澄一个问题勾起回忆,心里有说不出的烦乱。

  几里地之外,谭沂也在一遍遍地回想着和梁珏分开时的场景。

  他长期生活在父亲的管控中,那时变得特别疲惫,缺少坚持下去的勇气,而面对梁珏的质询,又觉得没有能让他和父亲抗争的动力。

  后来因为经过太多的拉扯,谭沂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梁珏了,那也许是一种年少时的冲动和崇拜。他觉得自己就像蜗牛,见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缩起来,不想再去面对,就像现在,他甚至不想看到明早的太阳。

  客栈的地板吱呀响了一声,梁珏调整了下肩膀,那里被闻清澄靠了半天已经有些僵硬了。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指节慢慢地轻叩着下巴,最后也没有直接回答闻清澄的问题,只是似出神般说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随即他感到闻清澄将头靠了过来,埋在了他肩窝里,乖顺又粘人,弄得他有些痒。

  “那殿下不想问问我今天那件事吗?”

  其实原本梁珏是不打算再提这件事的,无稽之谈何须多言,可这会闻清澄一说反而有些好奇。

  “小东西有什么想说的?”

  他没有马上听到回答,正回头去看,下一瞬,只觉那个削薄的身子整个压了过来,梁珏猝不及防,只凭着腰力撑住才没有跌倒,用一只胳膊肘支在地上,另一只胳膊很自然地环住了那把细腰。

  闻清澄没有闪避,不但如此,还顺势抬腿跨坐了上去,然后他倾过身,用很轻很轻的语气贴在梁珏也是冰凉凉的耳边。

  他没有发出声音,温软的唇瓣摩擦着梁珏耳际,大概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样更能撩人心弦的抚慰,他说:“既然殿下现在没有喜欢的人,那我可要喜欢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