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指控可是非同小可, 别说在场其他人,就是素来沉稳,向来不爱将喜怒表现在脸上的太子殿下也多少蹙了下眉头,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虽然当时闻清澄回到东宫之后, 那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但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那始终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一想到时时刻刻都陪在身边,甚至是秘而不宣的枕边人,和自己的死敌, 同父异母的哥哥, 那位恨不得与他你死我活的大皇子可能有过的暧昧,就让他分分钟想将梁缚置于死地的愤恨。

  太子和大皇子之间的关系本就敏感, 平日在朝堂, 人们凡是谈及关系二人的话题时总要避人耳目,生怕稍微说错一个半个字就能将自己甚至全家的小命都交待出去。

  而此话从谭沂口中说出,更是令梁珏听得刺耳。

  “谭沂,”这是时隔许久梁珏口中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虽然是在这种场景下,而且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他皱着眉头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谭沂本以为他这么说,闻清澄定会急得跟他跳脚, 他便刚好趁着对方气急败坏,和太子的关系生出嫌隙之时, 再好好和梁珏解释一下他们之间的事, 或许就能够重归于好了。

  可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的那么顺利, 闻清澄听到这句话后不但没什么反应, 甚至显出了一丝带着厌烦的漠然。

  似乎被谭沂控诉的人不是他一样。

  闻清澄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反驳,还有些漫不经心地侧过了脸。

  “太子哥哥,你难道现在还在执迷不悟吗?”谭沂看着梁珏无动于衷的神情,事情完全不像他想得那样,他有些紧张地吞了下口水。

  无论他的太子哥哥这会到底在想什么,他说话时的口气都是摆明的嫌恶和不耐烦。

  这个口气他太熟悉了,从四年前他们开始相处时,梁珏就是这样。那会听见谭沂随便说了一件事或者表达了什么看法,他就会用这种口气,说谭沂学什么东西都是一知半见,或者对什么东西都是短见薄识,一两句话就能把谭沂说得哑口无言,无法回嘴。

  谭沂不止一次地想说自己其实很不喜欢听梁珏那么说,但他每次一开口,都会被梁珏三两句又呛回来。

  久而久之,谭沂便也不再反驳——毕竟梁珏乃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是父亲要求自己去亲近的人,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去讨好,竭尽全力得到他的喜欢。

  然而,从一开始强迫般地接近,到了后来,在相处当中,谭沂却渐渐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情愫,连他自己也无法分清对梁珏的情感哪些真哪些假了,他开始崇拜梁珏,觉得梁珏厉害,什么都知道,后来就是无论梁珏说什么,他都在旁边听,然后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对梁珏的夸赞。

  大概梁珏认识谭沂的时候太小了,只有十六岁,尽管他从来没有故意将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但每每听见谭沂表达他那些幼稚又可笑的观点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流露出那种在别人看来傲慢又轻蔑的态度,就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必须坚持自己是绝对正确的一样,霸道,蛮横,不讲道理。

  “这是第几次了,谭沂,血口喷人很有意思是吗!”此时的梁珏又像从前一样高高在上,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说完转身就要走。

  可谭沂竟发出了一声轻笑。

  ——如果我自己不知道在问什么,或者对要说的事情没有把握的话,又何必这么困难要跑到这里,演了那么拙劣的一场戏,还不是想要让你知道你旁边的那个人,究竟有多么可怕吗!

  “……是因为指控你这位伴读的人是我,所以你才连听都懒得听一下吗?”

  如果说之前谭沂还把他和梁珏放在同一阵营的话,那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场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现在谭沂将自己放在了梁珏的对立面,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如果现在站在这里,指控他的人是别人,太子哥哥,你会愿意多听几句吗?”

  梁珏听了这句,脚步倏地顿了下。

  “那天是我看见他一个人去找大殿下了!”谭沂一句话出口,立即转向闻清澄,“我看见他从东宫出来,一路去了大殿下宫里!”

  “你去东宫干什么?”梁珏没有理会闻清澄的事,居然从这句话里提出了别的事情,“孤有没有说过让你离孤的伴读远一点!”

  周围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谭沂当众被如此羞辱,脸上火烧火燎,噙着的眼泪马上要掉下去:“……我只是,想找你……”

  “所以你还是那套,想找孤聊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然后凑巧看到了孤的伴读,是这样吗?”梁珏态度变得愈发不好,“谭沂,你让六公主给孤带话,又让八殿下给孤说情,就是为了说我们之间那些早就聊到不想聊的事情,是吗?究竟有什么意义!”

  周围没有人说话,但能听见客栈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也像是砸在谭沂心里,一下下地,砸得他生疼。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不惜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欺骗孤,造成自己被绑架的假象,而见到孤之后,你又说孤的伴读与大殿下有染,那你觉得现在,孤还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吗?”

  从开始策划这次旅途起,谭沂都没有想过见到梁珏后的情形竟是这样,也没有想过梁珏竟能比他想象得还要冷漠和无情。他料想过今日他们二人的见面不会太愉快,但怎么也没想到梁珏竟连他的话都不想听了。

  “既然如此,”谭沂过了很久之后才缓缓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个东西留给你吧,做个纪念吧。”他探手从腰际摸出个巴掌大的油纸包,冷着脸,扔在了地上。

  说罢谭沂转身,在一路侍卫的注视中走出了客栈。

  “二哥!”梁琛终于站了出来,低声叫了句,“你不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分了吗!”然后不等梁珏回应,快步朝谭沂追了出去。

  此时梁珏的脸色可以说是极差,两只拳头紧握着,指节都发了青白,似是能发出咯吱声响。

  谭沂的父亲檀朔辛是个从三品的京官,身为光禄寺卿,执掌祭祀以及朝会等相关事宜。官职不算低但也绝不算高,主要是不掌实权,常年做着捞不着什么油水的工作,眼看着自己年纪见长,官职却升不上去,难免就觉得心里憋屈。

  于是本身心术就有些不正的檀朔辛就开始琢磨,如何才能真正的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既然正道走不通就开始寻摸些歪门邪道。

  他刚开始想私底下给吏部的人使些银子,能让自己换个位置,可那段时间皇上派刑部在严查卖官鬻爵之事,官员们都收敛不少。他拿着银子也没人敢收,试了几次也怕搞不好要掉脑袋,就只能作罢。

  后来有一天,朝中传出潼贵妃突然薨逝的消息,随即满朝凭吊,举国哀伤。

  按照常理,檀朔辛这个级别的官员很少能和普通皇子们打上照面,但因为需要进宫吊唁,檀朔辛第一次见到了那位贵妃唯一的儿子。

  十六岁的梁珏已经个头很高了,虽然带着稚气,但脸上清晰的棱角已经能看得出来日后的锋利模样,他站在大殿上五官肃穆,大概是少年丧母的原因,神态之间完全看不出来孩子的青涩,倒是比他那几个哥哥都看上去老成得多,穿着一席孝服在人群里非常显眼,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就那么安静站着,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活了大半辈子的檀朔辛凭借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个孩子和别人不同,以后怕是能成大器。

  那时候陛下尚未立储,虽然膝下子嗣众多,但佼佼者屈指可数。朝中那时大多数人都暗暗支持大皇子梁缚执掌东宫,但皇上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完全改变了皇上模棱两可的态度,坚定地推举了梁珏为太子。

  大酲有个藩属国名为曼罗,地处大酲西南,每年会向大酲进宫绢布和马匹,以求大酲庇护。

  两国常年以来都相安无事。

  可曼罗近几年出了个很有野心的国王,上位之后就三番五次冒犯大酲边境,使得边境百姓不得安宁,甚至还一度有了进犯内陆的野心。

  于是曼罗逐渐成了皇上的一块心病。

  一日上朝,皇上询问群臣该何以处理曼罗叛乱一事,满朝文武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生怕如果采取强有力的武力压制,曼罗会向大酲发动更猛烈的进攻,从而两国交战,大酲不得安宁。

  就在皇上一筹莫展之时,只有十六岁,当时只是个小皇子的梁珏站了出来,当着所有人面推举了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楚牧野,当时只是个从六品的百夫长。但梁珏曾偶然看过他带兵操练的样子,认定他颇有军事才能,于是向皇上大力推举此人为先锋大将,并且亲自设计了一套方案,指出一条罕有人知但非常有效的行军通道,可让楚牧野带兵直指曼罗京都,收复藩属。

  于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的皇上听取了梁珏建议,任楚牧野为镇远大将军,三月后,这支队伍一举歼灭了边境的曼罗军队,占领曼罗京城,大酲军大获全胜,彻底解决了皇上的心头大患。

  为了奖赏,皇上下令,破格提拔了楚牧野常年驻守曼罗边关,近年来边境太平,再无来犯。

  而经由此次,皇上对梁珏的态度一下子好了许多,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考虑到他小小年纪母妃薨逝,更重要的方面则是对他本身用兵能力以及看人眼光的由衷赞赏。

  不久之后,不仅像对待他三个哥哥一样,皇上毫不吝啬地加封了十六岁的梁珏为亲王,更是给他赏了大酲最肥沃富庶的几块封地,其他物品的赏赐更是不在话下。

  也就是这个时期,檀朔辛盯上了梁珏,在朝野中绝大多数人都支持大皇子梁缚的情况下,他开始私下有意拉拢梁珏。

  中秋宫宴上,檀朔辛买通了礼部一个排列座次的官员,很有心机地坐在了离梁珏不远的地方,而更有心机的是,他带上了儿子谭沂。

  谭沂那时还比梁珏小一岁,在强硬父亲的教导下,他的性格非常软弱,都十几岁了还常常遇事没有自己主意,凡事都要问过父亲的意见。

  于是当父亲说让他去给梁珏敬杯酒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去了。

  檀朔辛当然不傻,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梁珏长到十六岁,在普通皇子之中,这个年纪还没有娶王妃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无论当今圣上还是先皇到了这个年纪都早已成亲。

  这当然不正常。

  而就檀朔辛私下了解,这个二皇子梁珏不光一直在娶妃的事情上不松口,甚至在他宫中连个陪床的丫头也没有。

  而那时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谭沂已经出落成一个白净清秀的少年。于是老奸巨猾的檀朔辛竟打起了自己儿子的主意,决定让谭沂当诱饵,接近那个他看好的,未来很有可能执掌东宫的二皇子梁珏。

  只要这事成了,日后檀家的荣华富贵必是水到渠成。

  于是那年的中秋宴上,初尝丧母之痛的孤僻少年梁珏遇上了那个主动接近他,愿意同他聊天,听他说话的谭沂。

  深夜午时,回忆完这段往事之后的梁珏彻夜难眠,他很久都没有心情像现在这样烦乱过了,心口仿佛揣着一团纠结在一起的麻线,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来。

  于是他披了衣裳,想出去走走。

  但他刚一推门,就看见门边居然坐着一个人——

  闻清澄还是穿着白天的那件单衣,就像今天在马车边坐着那样,双手抱在膝上,微垂着头,呼吸平稳又安静,整个身子缩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这里睡着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