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帝眼见着顾寒崧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那如出一辙的面容神态与举止神态,让他恍惚间以为是年轻的镇南王前来征讨失去的一切。

  不过瞬间,他忽而明白了当年竹语道长预言的言下之意。

  “杀太子, 保镇南王。”

  ——镇南王当年竟然真的是想守着南川这一方土地, 安生做个藩王,与妻子相守一生, 看儿女渐渐长大。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甘心?魏安帝从镇南王手中夺过权柄时,便时时刻刻都在防备他的反击, 可这人竟然真的愿意偏安一隅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那可是千万人头破血流想要争抢的皇位啊!

  魏安帝不理解镇南王为何将至亲看得比皇位还重。

  于他而言,得皇位后,攀权富贵者皆为至亲,皇家父子之间怎有亲情?只有君臣。

  然而他此时也无暇深想,顾寒崧周身所带的压迫感实在太强, 让他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魏安帝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常年受轻视的顾寒崧大权在握的模样, 登时有些虚张声势地戟指怒目:“你在朕面前嚣张个什么?谋逆者人人得而诛之!若不是有玄家, 你怎么可能会赢?”

  “叔祖父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偏激了。”顾寒崧保持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淡淡道,“玄家难道不是您亲自治罪吗?谢家与云家的流放圣旨难道不是您亲自拟写吗?谢皇后被软禁, 难道不是您亲自下的口谕吗?”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您亲自砍去所有臂膀, 又怎能怪得到我头上来呢?”

  “哼!若朕知道玄家与你们早就勾结一处, 哪里还等得到他嚣张到今年才治罪?”魏安帝被戳到痛处, 开口便骂道, “个个儿皆是逆臣,表面上服服帖帖, 实际上都在觊觎朕的位置!”

  “非也。”顾寒崧摇摇头道, “我们与玄家的合作, 大抵就是叔祖父给玄家治罪之时才开始,若是您稍微慢那么一步——所有的结局都会不同,今日被打得丢盔弃甲的,必然就是我了。”

  魏安帝闻言一愣,有些将信将疑地回忆着始末。

  顾寒崧又道:“不得不说,玄家三员猛将着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我打下大半江山,而云风谢然皆战死沙场。这么优秀的臣子,您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那我就正好捡个漏儿。”

  “闭嘴!”魏安帝大吼了一声,打断了顾寒崧的讽刺,也强行止住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原本可以赢得这场战争,他本可以。

  魏安帝发了狠似的忽然发力弹射而起,猛然朝前方冲去——他的袖中有一柄淬毒的匕首,作为未来逃跑生活的防身利器,此时他只要效仿顾宜修,将顾寒崧的皮肤划出一道小小的口子,此人便会直接暴毙!

  然而他才刚跑两步,后颈部却忽然被谁重力击打了一下。

  万分的猝不及防之中,他的身形一下就软了一半,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回头。

  偷袭成功的何公公顺势朝他的膝盖腘窝处大力踢去。

  魏安帝顿时重心不稳,朝前栽倒。

  他的双膝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双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撑,整个人匍匐在地,被动地给巍然而立的顾寒崧行了个大礼。

  匕首咣当掉落在殿内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刚想挣扎,仍疼痛不已的后脖颈却又被何公公狠狠踩住,往下一踩。

  ——魏安帝的额头咣当一声砸在地板,被迫地给顾寒崧磕了个头。

  何公公竟然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这老人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年,他对此一无所知。

  魏安帝就这样被压制住,脸都涨红了也仍是动弹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自知此劫难逃,死马当活马医似的开始跟顾寒崧谈条件,那双带着贪婪与渴求的眼睛已然有些发红:“留朕一条命,你会有好处的!朕将皇位禅让给你,朕什么明线暗线都告诉你,想要什么全拿去,皇后妃子皇子公主你想杀便杀了,只要留朕一命!”

  顾寒崧面无表情地俯视他,不置一词。

  这个对他高高在上二十年的男人,如今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跪在他的面前,祈求他能从指缝中漏出一点好处,留一线生机。

  这就是作为私生子与庶子的魏安帝,从被人轻贱的泥潭里挣扎着爬起,只要危及自身利益时能屈能伸,只要能一息尚存,他什么都可以抛弃。

  亲人?他没有亲人,全都是他的棋子与筹码罢了。

  “你也配?”顾寒崧冷哼道,“顾安,若你堂堂正正地死守京城,我倒还敬你是一国之君,做不到天子守国门便罢了,连君王死社稷也不懂?”

  “就算不是出生在天家,你也生长在钟鼎世家,为何只学会了放纵一己私欲?你且放眼看看,法度纪纲补苴罅漏了么?贪渎无道的滥官污吏治罪了么?百姓良民都能满足温饱么?”

  “若非你们将朕逼到如此地步,怎知朕不能开创太平盛世?!朕疲于应付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小人,否则必是一代明君!”

  魏安帝喘息片刻,说话的间隙忽然伸手去够那柄匕首,打算再次偷袭。

  然而魏安帝的手才刚伸出去,就被顾寒崧的银枪末端眼疾手快地砸在了原地。

  随着他骤然的痛苦嚎叫,那只手的指骨尽碎。

  “一代明君?”顾寒崧又将银枪往下压了一寸,疼痛的重量让魏安帝汗流浃背,“你当真不知自己将大魏祸害成什么模样了?且不说你□□渎职,光是善有善终恶有恶报这最基本的原则都做不到,你凭何自比明君?”

  魏安帝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却仍要艰难地吐字道:“朕……不过是被尔等小人蒙蔽……否则……否则……”

  事到如今,他仍旧做着自己的梦。

  顾寒崧不再出声,只同何公公使了个眼色。

  何公公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一个手刀劈了下去,魏安帝在剧痛中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

  另一厢的顾烟杪一直在寻找余不夜,并无任何踪迹。

  她好像坠落后就原地消失了。

  顾烟杪别无他法,只能不断下令扩大搜索范围,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不翼而飞了?还是说有人趁乱偷偷地将受伤的她带走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来报信的亲卫都是满脸怅然,顾烟杪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此时惦记顾烟杪身体的白果跑来送些吃食,她正好歇口气,从马背上下来,找了个僻静地儿开始啃大肉饼,又灌了一口壶里的骨汤。

  热水热食下肚后,她暴躁的情绪总算被安抚了些许。

  她问白果:“关着的那俩人还老实吗?”

  说的是顾宜修与吴黎这一对苦命鸳鸯。

  “不……不太老实。”白果认真地看着顾烟杪吃饼,说话也不紧不慢,“他们一直在骂人。”

  顾烟杪疑惑道:“骂人就把嘴堵上嘛,惯的他们。”

  白果犹豫了一下又说:“不是,他们在互相对骂。”

  这倒是新鲜,他们方才不还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吗,将他们关个几小时就装不下去了?

  白果继续说道:“吴黎怪顾宜修没有救她,顾宜修怪她不体谅自己的痛苦。”

  哦,原来是两个自私鬼的互啄。

  只能叹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位曾经是众星捧月的太子与尚书府千金,万事都有他人伺候操心,可以沉浸式纵享甜蜜恋爱。

  如今从高处跌落,万般矛盾就此显现,可不得互相埋怨么。

  顾烟杪吃饱喝足,决定去营地里给他们再添点堵。吴黎怎么还有力气吵架呢,看来她那几刀还捅得不够狠。

  她回到重兵看守的临时牢房,还没靠近呢,便听见里面传来吴黎尖利的骂声:“我就从未见过你这般唯利是图的人,口口声声说最爱我,竟然放任我流放又坐监这么久,自己倒是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信口胡言!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少代价!”

  “什么代价?杀了三殿下?那是你认为他觊觎你的位置而下得狠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做了这档子残忍的事情,竟然要将脏水泼到我头上来?”

  “难道与你无关吗?若非我百般请求他去救你,我与华哥儿的关系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这女人能不能有点良心?”

  顾烟杪听了会儿,啧啧摇头,走进去的时候生怕他们没注意到她,步子都放重了些许,还拍了拍手,轻快道:“打断一下你们交流感情。”

  牢笼里抓着铁杆子将头探出去吵架的两人顿时闭了嘴,万分默契地将矛头一致对外,狠狠瞪着顾烟杪,眼神怨毒不已。

  他们对顾烟杪的恨意绝不掺假,曾几何时他们尚能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此时却只能弯腰跪在半人高的笼子里,像一只被囚禁的动物一样仰视她。

  顾烟杪隔着一段距离停了脚步,接触到他们的视线后,只微微笑了笑。

  “二位经过一番激烈的狗咬狗,咬得开心吗?”顾烟杪眼角弯弯,唇角也弯弯,“谁赢了?谁输了?我将会给赢家特别优待哦。”

  “贱人,有话直说,少兜兜转转地打馊主意!”顾宜修朝她吼道。

  而吴黎却忽然问:“什么优待?”

  面对顾宜修惊愕的眼神,吴黎眼神坚定而执着地问顾烟杪:“赢家有什么优待?”

  “你看看,这就是被监狱生活调理过的人,知道什么是审视适度。”顾烟杪对顾宜修说,她仍然笑着,但带着三两分残忍的意味,“阶下囚,自然能做到这种地步,饿了三四天,为了一口吃的就能放弃尊严,虐待三四天,为了片刻喘息就能放弃自己的人性。”

  “你现在还觉得她是曾经的她么?”顾烟杪说,“若是将你们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能够活下来的人八成是吴黎,她现在徒手将活兔子拆骨分肉的技术可是无人能及。”

  顾宜修不难听出顾烟杪是在告诉他吴黎受的苦。

  他光是想一想就难以忍受,难以自抑地浑身颤抖起来。

  他的眼里几乎含泪了,哽咽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她该多痛苦啊……顾烟杪,本王真想挖开你的心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不用挖,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是黑色的,24K纯黑无杂质。”

  顾烟杪见他如此痛苦,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指着旁边的铁笼说道:“你的吴黎没有死,她就在这里,我把她还给你了,你不必露出死了妻子一般的表情……你只要睁开眼转过头,就能看到她啦,这不是你原来的梦想吗?”

  她轻柔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顾宜修下意识地照做,却在看到吴黎如今模样的时候,忍无可忍地别过了头。

  他的吴黎娇俏动人,是大魏第一美人,怎么可能会变成满脸疙瘩皮肤灰黄的丑八怪!

  “原来你还不愿意认她……”顾烟杪转头对吴黎说,“看到了吗,他嫌你丑。你要是之前没有打我的主意,他这时候至少还会正眼看你。”

  吴黎颇有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呸!顾宜修,我就知道你只是看上我的皮囊,还口口声声说永远爱我,全是放屁!行,咱们也摊开说了吧,当初若非你能让我当上太子妃与皇后,我永远都不可能看上你!垃圾!”

  “你!你!你才是垃圾!你这个淫丨荡的女人!”顾宜修也忍不住了,“当初那封情书你根本就不是给本王写的吧?”

  就算能为曾经的白月光吴黎而流泪,现在骂丑八怪却毫无负担。

  本质上,他爱的不过是“深情”的自己罢了。

  顾烟杪再一次打断他们的争吵:“顾宜修。”

  她走到顾宜修的铁笼前,缓缓半蹲下去,直视着他的眼睛:“若我给你一次机会,能够让你活下去,你相信吗?”

  顾宜修立马否认道:“绝对不信!少忽悠本王!”

  “很好,我也不信,按照咱们俩的仇怨来看,你必死无疑。”顾烟杪粲然一笑,轻声道,“但我真的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做选择,谢皇后和吴黎,只能活一个……你会选择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