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崧自然不会真的怪她, 坐会马车后,他还笑了自己好一会儿。
看来跟顾烟杪在一起呆久了,幼稚就会传染。
终于抵达京城后, 顾寒崧将年礼都送了, 便继续过上了低调做人的日子。
但没过两日,他便收到了谢家的帖子, 邀请他去赏花。
年节前后贵族们总会举办各种社交宴会,看似在进行各种雅致的活动, 其实就是在收集交流各种信息。
以往谢家也不会给他递请帖,就算递了他也不会去,但他如今是与谢大姑娘有婚约的人,若是不去,就是在打魏安帝的脸。
……主要是谢大姑娘之前作妖作得太狠, 一步到位, 真是让他毫无退路了。
去便去罢, 想要解决问题,首先得直面问题。
不过就算是在谢府, 他也是尽量做个隐形人,平静地观察着人来人往。
谢府的花园内, 高朋满座, 热闹非常。
官员们互相奉承着吉祥话, 夫人们在谈论年末布施米粥的功绩, 小郎中的文人才子对着花园内各色鲜艳花朵作诗赋曲, 这不是武将的主场。
小娘子们谈论着时兴的布料与首饰,年轻的笑声好似银铃, 清粼粼地能笑到人心里去。
余不夜的身影,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顾寒崧的眼里。
她身着丁香淡紫色的长裙, 点缀着洁白的花朵,一如既往地仙姿佚貌。
她与女伴说笑着,从不远处的长廊娉婷而过,好似一阵吹过湖面的风,留下圈圈涟漪。
顾寒崧有一瞬的怔愣,强行敛眸,不敢再看。
是了,她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孙女,凭借这个身份,谢家必然会邀请她来,未来她或许还会成为太子妃。
他下意识地攥紧随身携带的茶叶香囊,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淡紫色的细细密密的纹路,自嘲地笑笑。
当年还想着为了她的平安喜乐,克制住了去提亲的想法。
结果她确实是大富大贵了,可面前的龙潭虎穴却比他身边更危险。
顾寒崧杯中的香茶已冷,抿了一口后觉得无滋无味。
他起身,决定在花园四处走走,且当散心。
谢家的花园占地很大,毕竟作为最有权势的皇亲国戚,排面自然不能少了,花园内有可以泛舟的湖泊,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每一处的景致都充满了工匠的巧思。
他努力不去想,脑海里却总是出现一抹丁香色的倩影。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花园深处,春日里葱郁的树木遮挡在四周,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抬眼看了看日头判断方向,他转身欲走,却听到高大的树篱后,传来模糊但熟悉的声音。
“阿黎,你又何苦与我为敌?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知你不喜我,便从不主动招惹你,可退一万步说,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怎能内讧反目?”余不夜声音优柔,从容不迫。
“谁允许你叫我阿黎?少来跟我套近乎!”吴黎性子活泼率直,面对这个突然出现便抢了她的一切的女人,她很难摆出好脸色,“收起你虚伪的表情,我看得就想吐!”
吴黎是真的很讨厌吴清清。
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兵部尚书嫡长孙女,在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前夕美梦破碎,就好似从高空掉落,四分五裂般疼痛。
这个横空出世的女人要取代她的位置,接手她的一切,嫁给她心悦的男子。
以及吴清清总是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混杂着容忍、耐心与怜悯,好似吴黎是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吴清清对她在自我牺牲般忍耐着,真是天下第一委屈啊!
余不夜半垂着头,轻声说道:“……我承认,我的确是个虚伪的人,可是,若你在我这个位置,便会明白,虚伪只是为了生存的保护色。”
“在你的位置?”吴黎嘲讽地笑了,“你的位置就是我原来的位置,怎么,要当太子妃了,特地来我面前刺激我?”
余不夜哭笑不得,第无数次解释道:“我无意太子妃之位,早前家中长辈提起时,我拒绝多次,这事儿你应该知道。”
“欲拒还迎的戏码就不要说了,这只会显得你更惺惺作态。”
吴黎说完,不想再和余不夜废话,拔腿就走。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还有谢家大姑娘。”余不夜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提高音量,“至少能够大胆说出自己喜欢谁,你们的底气,是家族的名誉与权力带来的,而我就算现在‘霸占’了你的位置,其实一无所有。”
余不夜低头喃喃自语道:“或许我应该像谢家姑娘一样,拼尽全力去求一个成全,就算不能做正妃,至少也是……”
“你说什么?!”吴黎听闻此言已是怒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大姑娘心悦太子并不是新鲜事,两人青梅竹马相伴成长,若不是谢家势大,太子妃的位置根本轮不到她。
这回魏安帝赐婚,将谢家女许配给镇南王世子,吴黎开心得要命,没少在她面前冷嘲热讽,可她若是又作死做什么傻事,把太子拖下水,那吴黎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时,吴黎的贴身丫鬟却飞快跑来,贴在她耳旁说了什么,她闻之色变,立刻便往谢家大姑娘的院子处飞奔而去。
一直以来,她家世优越,又仗着太子喜欢,活得很是肆意张扬。
此番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欺负,那还是头一回,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
她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开院中房门时,屋里的剧情也正处在白热化阶段。
谢大姑娘一尺白绫悬在房梁,站在凳子上垂泪,小白花似的模样我见犹怜,她苦苦哀求实则威胁:“表哥,我伴你数十年,你如何忍心看我落得这般下场?”
太子哪见过这种阵仗,一个脑袋三个大,骂也不是哄也不是,掐着鼻梁说:“姑奶奶啊,有什么话你先下来再说好吗?”
“表哥对我无情,我却一片丹心,从小到大只为表哥一人,”谢大姑娘的眼泪又簌簌掉落,“我身为谢家嫡长女,也愿为侧妃,可如今……”
太子有些迟疑,他既然答应了吴黎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不会再同意纳侧妃。
然而现在情况紧急,他不想用这种话逼死表妹,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他们也一同长大。
吴黎就在这时破门而入,直呼太子的大名怒骂道:“顾宜修!你若是应了她,这辈子我们就恩断义绝!”
谢大姑娘见到来人,哭得更是汹涌:“吴姐姐,我从未觊觎过太子妃之位,甘愿成为侧妃,只为常伴表哥左右,可你为何要逼我到绝路?!”
她泪洒一地,决绝地踢翻了凳子,白绫勒住了细瘦的脖子,连声音都嘶哑不已。
“表哥,我们……来世再见……”
当然,谢大姑娘没有死成。
早在吴黎风风火火朝她院子里冲时,大家都或多或少闻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凑热闹的本性让这场闹剧多了一堆围观群众。
离得最近的是被谢大姑娘骗来威胁的太子。
他的武艺虽然不敌玄烛,在年轻一辈中还算出众,看到谢大姑娘要自绝,直接将腰间软剑掷出,划断了白绫。
一身白衣的谢大姑娘如同坠落的白蝶,跌落在地,掩面而泣时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太子:“表哥……表哥果然还是念着我的……”
她的贴身丫鬟扶起她,主仆俩对了一个眼神,丫鬟方才的嚷嚷同样吸引了很多人来,她只不过想赌一个太子在众人目光中骑虎难下,便应了她的可能。
从头到尾也不过是做戏。
谁知太子看她的目光却冷淡不已,他握住了吴黎的手,字字珠玑般告诉谢大姑娘,同样也是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我顾宜修,这辈子非吴黎不娶,也绝不纳妃。”
一时间,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谢大姑娘怔怔看着他们十指相握的手,面色逐渐苍白。
忙于迎宾的谢家夫妇姗姗来迟,看到要自尽的女儿实在吓了一跳。
听了下人汇报,这才明白谢家丢了多大的脸。
谢夫人赶紧将女儿从地上扯起来,正想让丫鬟送回去。
而顾寒崧却在这时往前一步,俯首长长作揖,不卑不亢道:“既然谢大姑娘心有所属,顾某实非良配,还请国舅爷斟酌。”
谢家鼻子都要气歪了——太子惹不起,连这个不要脸的镇南王世子都要凑上来睬他们一脚!
原本谢家就是一万个看不上顾寒崧,还在想办法怎么退了这门婚事。
结果他倒是当着大家的面,啪啪给谢家两巴掌,说我看不上你家闺女。
他怎么敢的呀?!
围观群众倒是对这事门儿清,本来这赐婚就是有打压谢家之意,谢大姑娘之前出言不逊便罢了,这次还闹出这种事情,怕是又会惹得龙颜不悦。
那么顾寒崧急流勇退,想要撇干净关系,倒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指摘的。
谢家自然也明白这种情形他们不占好处。
于是国舅爷皮笑肉不笑地应了顾寒崧的请求,说此事自会与陛下商量,而后又对着来看热闹的宾客赔礼道歉,明显有了逐客之意,大家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顾寒崧混在陆续离开的客人们中走了,此事算是告一个段落,他却仍然高兴不起来。
他难得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独自在最热闹的商业街上兜兜转转,走在人头攒动的街道,看着熙来攘往,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
经过一个面摊,他坐下来,对热情的小二说:“来一碗阳春面。”
热汤暖胃,面条劲道,顾寒崧吃得尽兴,他思虑得太多,很久没有因为简单的口腹之欲而心满意足。
可他吃着吃着,眼眶就有些热。
他何德何能呢?他何德何能。
顾寒崧放下筷子,双手捂住脸,深深吸气,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喉结涌动。
夕阳尚未散去,霞光布满天际,映红了蜿蜒而去的河流,顾寒崧沿着风清河边,走在回府的路上,河面波光粼粼,好似一个朦胧的梦境。
夜幕逐渐攀升,顾寒崧的目光一直在水面,此刻偶然抬眸,却看见河对岸一抹丁香色的倩影。
一时间,他甚至都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隔着一条风清河,她一直平行地跟他一同走着,亦步亦趋。
顿了一瞬,他们好似有着某种默契,一齐慢慢朝前走。
朝着仿佛缀着钻石的金红色晚霞走去,虽然隔着一条匆匆河流,他们之间却好似有一条透明的线牵着,绑在彼此的手腕上。
顾寒崧与余不夜只字未言,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就这样在静谧的夕阳里,走到了夜色四起,月光明亮。
他终于停住了步伐,如同静止一般,在遥远的地方与她对望。
余不夜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背后是万家灯火,是最灿烂的市井光华,她站在其中太过美好,反而显出一种虚无缥缈来。
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向他福了福身,而后转身缓缓离去。
顾寒崧久久地凝望她离开的背影,指甲在掌心嵌出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