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92章 拉入伙

  “怎?”越千江问。

  种子正:“我在清涧城练兵时接到官家密令, 让我尽快带兵出击。正当最好的时机, 我收了信便立即出发了,没来得及知会顶头上司。”

  越千江:“紧急之时,不能便宜行事?”

  “那家伙是进士出身,本就自视甚高, 心眼儿也比针尖小。”种子正嘲道, “况且,握笔之人向来看不上我们这些扛刀的, 然而边地凶险,他不懂军事,总还是得依靠我们, 许是觉得被种家军压着一头很不爽吧?好不容易抓到我的把柄, 连解释也不听, 收到捷报, 转眼就上书告状。”

  “哪有这样做事的?”曹丑不忿。

  周不渡也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纵然哥哥稳操胜券, 但耽搁片刻,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要取胜恐怕就得付出数倍代价。代价, 在捷报上看只是数字, 在战场上看,可都是将士们洒的热血、抛的头颅。你那上司,做事的确很不地道。”

  种子正噎了一下, 真没料到, 面前这个过着太平日子、年轻文弱的小商人竟会对战场形势有切实的了解。

  原本准备好了解释的话, 想一诉心中苦闷, 兼给年轻人传授一些人生经验, 这下却是不必了。

  他反倒开始自省:“不错、不错,事急从权,好在我打了胜仗。但话说回来,规矩就是规矩,人家照实上报乃是职责所在,到底是我有错在先,我能怎么着?削职贬秩,别处任职,我认了,也免得让官家为难。”

  听了这话,愤愤不平的人倒变成了周不渡。他喝了酒,话匣子也打开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信陵君和如姬不还窃符救赵吗?若你恣意妄为、目无军纪,自然应受重罚;但道理你都明白,他是做上司的,最应该了解下属的为人,像这种情况,只要说你几句,意思意思给个处罚就行了。现在却这样惩治你,让一个刚打了胜仗、新伤未愈的人长途跋涉,我看他非蠢即坏。还好战事已经不多,若换作从前,谁还能听他号令、为他冲锋陷阵?”

  “你这小子!”种子正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既觉得这周不渡说得很对,又觉得这些话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实在惊人,这人怎么都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但内里似乎全然不同,那样的言论、神情、语气……

  就像周温嵘,曹丑也很惊讶,在心里如是想着。

  尽管周不渡和周温嵘长得一模一样,尽管他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柔弱,甚至恰恰相反,但一直以来,曹丑都不曾混淆过这两个人,因为周不渡总是隐忍,甚少露出这一面。

  直到此刻,从未踏足战场的周不渡说出了周温嵘会说的话,仿佛长了周温嵘的眼睛、嘴巴,乃至于拥有周温嵘的灵魂,只是多了一份温柔——这大概是“周越”教的,周越是一个更深沉、更复杂、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嗨!竟在这种鬼地方遇上了知音。”种子正表面张扬,其实苦闷得很,连日来受伤病折磨,意外遇上了能理解自己的人,激动的心情不知该如何陈说,拎起酒壶,给自己连倒了三杯酒,一口一杯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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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不渡看得馋了,却怕醉了难受,不敢喝,见种子正那苦闷模样,也怕他喝多了闹腾,便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夹了一筷子菜,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我的酒量不好,只能陪哥哥说会儿话。”

  三满杯酒水下肚,种子正面色酡红,但他只是喝酒上脸,酒量其实极好,这会儿才感觉微醺,神思端的清明,正是最适合吐苦水的状态,便把杯子往桌上一拍,道:“巧了!哥哥近来心中苦闷,正想找人说话。”

  他拿起筷子想夹菜,发现想吃的菜已经被放在了自己的碗里,心道这周家兄弟真是熨帖,便说:“你们不知道,我叔公是个大儒,少时隐居终南山修道,先帝赐诏三次,他才出山入朝。我父亲蒙他的恩荫入仕,本是文官,战时临危受命,为了带兵才转做的武将。我从小被父亲逼着读书,其实是考上了进士的,但我不想要什么功名,一心只想上阵杀敌,所以自愿做武官。那时父亲就很不赞同,但终究拗不过我。”

  唐代以前文武不分家,不乏大臣出将入相,但到了北宋,政坛上“文不换武”的现象已十分突出。

  虽说武臣可以军功补官,但建立军功并不容易,机遇也不多。平常时候,武官不仅磨勘的年限长于文官,而且在朝廷“以文御武”的政策下,其仕途与文官是彻底分开的,未来发展极其受限,几乎没有成为宰执的可能性。

  种子正的父亲靠恩荫补官,若做文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进入地方中枢,但做武官,积累军功可以跳过磨勘,很快升迁,对他自身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更别说他还开创了当朝首屈一指的种家军,这是国家之幸。

  但种子正的情况不同。他有功名在身,父亲是边地名将,家里兄弟多,有文官也有武将。他的起点是很高的,若做文官,前途不可限量,在这种情况下,竟为了护国安邦而自愿做武官,实在是难能可贵。

  要知道,即使是范仲淹,在宋夏战争期间接到仁宗下的诏令,让他从文职的安抚使转做武职的观察使,都连上了三道奏书表示拒绝。非是他自私,而是有更多更现实的考量,毕竟他有做宰执的能力和志向,届时发挥空间更大,亦可对军政施加影响。

  “令尊高义,哥哥让人佩服。”这是周不渡的肺腑之言,种子正这个将门虎子,有一点儿“莽”,也有一点儿可爱的理想主义。

  种子正苦笑:“高义又有何用?看看那些个坐在朝堂之上握笔的人吧!屁事不做,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敢自诩为谏臣、诤臣,逮着机会就奏啊、讼啊的,一封奏报就能定武将的生死。他们原本还想让官家治我的死罪呢!留我半条命,算大方的了。”

  “世道如此。”曹丑少时家逢巨变,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深有体会,闻言也是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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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千江看了周不渡一眼,见他微笑点头,明了他看上了这位少年将军,往后想跟对方谈合作,心下有了计较,便耐着性子骗……劝种子正,说:“举杯消愁,愁更愁,不提那些晦气的人了。”继而连敬了三杯酒,“有幸结识兄弟,是我们的幸事。”

  看着这人喝酒跟喝水似的,三杯下肚,什么事儿都没有,种子正瞪圆了眼,旋即畅怀大笑,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这个做甚?老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朱对你们另眼相看,什么治卤、筑堤的事我不懂,但刚才说我是无涯堂的忠实‘粉丝’,可不是客套话,我这人从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说喜欢你们家的书便就是真心喜欢。做生意不容易,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既然意气相投,越千江也不客气:“还真有一件事。”

  “你说!”种子正豪迈道。

  将要进入正题,周不渡也不担心了,看着摆在面前的一盘大闸蟹,只觉得个个金黄肥美、令人垂涎,却知道这东西太寒凉了,对脾胃不好,自己可能不该吃,于是就再看了越千江一眼,以眼神询问。

  “最多吃……两个。”越千江可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一面帮他剥蟹肉,一面讲述,“是这样的,我家小弟之前编了一个新话本,故事十分精彩,但涉及行伍、官场的内容颇多,情节曲折离奇,我审阅之后,觉得不大妥当,便没有批准印刷。为此,他跟我闹了好久的脾气。”

  就你俩那如胶似漆的样子,怎么好意思说正在闹脾气?曹丑低头喝茶,他才入伙没多久,还没受过专业训练,必须努力控制住表情,不然怕会笑场。

  种子正却认真对待:“写话本多不容易啊,怎么说不印就不印了?没事儿,把那故事说来听听,我给你们参详参详。”

  越千江便开始说了。

  话本名为《大英雄面涅将军》,讲的是北宋名将狄青的故事,在此化名为汉臣。

  汉臣出身寒门,少时为兄长定罪,被发配充军、面上刺字,后因善骑射而被选为散直、择为三班差事,戍边四年,经大小二十五战,身中流矢八次,破金汤、略宥州,俘虏五千余人,筑城堡十余座,纵身负重伤,闻寇至,亦挺身冲锋,临阵时戴一张青铜鬼面,出入贼中,所向披靡。其因战功卓著,在重文轻武的北宋,硬生生从一个小卒子做到了枢密院正使。

  枢密使,位同宰相,并非只有文官能做,但按惯例的确都是文官在做,自宋代开国至汉臣之时,从武将走上这个位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开国名将曹彬,另一个就是他。

  这实在是动了文官的“蛋糕”了,文臣们议论纷纷,编造了许多流言,就连曾在水洛城案和公使钱案中两度为汉臣辩护的欧阳大人也上本参他。

  欧阳修连上三封奏折。说汉臣出身行伍、号为武勇,虽薄立功劳,但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又说,汉臣乃军士,军士是小人、乐其同类,易为小人煽惑,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故武臣掌机密、得军情,于国家不便、于其自身亦未必不为害。再说,汉臣本武人,不知进退,近日讹言益盛,恐其将如唐之朱泚,虽本非反者,然仓促之际,或将为军士所迫而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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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觉得这故事如何?”越千江问。

  种子正思毕,酒意已经半点不剩,整个人彻底清醒了:“精彩!曲折离奇,却并非不可能,无处需要改动。现在武将的处境已经差不多了,长此以往,焉知道,二十年后此等荒谬故事不会成真?要我说,你们就该多写些这样的话本故事,印出来,让大家看清楚那些文人的嘴脸!”

  “行,那我们回去就印。”越千江看着周不渡,演一个宠弟弟的好哥哥,“莫再生闷气了,哥错了还不成?”

  周不渡也演上了,瞪了他一眼,小声说:“我没有生气。”继而对种子正说,“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坚持印书,是因为不敢。”

  曹丑只能跟着他们演,补充道:“出门前几日,不渡才在家里舌战群儒,只是卖些寻常话本就已经受到儒生们的痛斥,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越也是为他好。”

  “卖书是为了挣钱,不必冒这等风险,可惜了小弟写的精彩故事。”种子正苦笑,但他到底不是那种消极逃避的人,很快便又有了新想法,“两位周兄弟,可否……把故事卖给我?”

  周不渡:“哥哥是想跟无涯堂合作?”

  种子正点头:“笔在文人手里,奏讼都由文官掌控,那些个文官都太能写了,简直笔笔如刀。武夫若不想被人胡编乱写,就得多读书、多写字,以笔为刀,在纸上反击他们。可咱们写诗作文、写折子上书,远远不如他们厉害,再怎么花心思也都是枉费工夫,但这个话本故事啊,它不同!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下里巴人,人人都听得懂,也才能深入人心。纸上作战亦是战,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谁可挡?不单这一个故事,所有这一类的故事,你们不敢印的,我印。”

  可以啊,就这么轻轻一点拨,种将军就悟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

  这应该不算抛钩“钓鱼”,毕竟,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在北宋,王安石变法期间,历经四朝、出将入相五十年的宰相文彦博就说得相当清楚。那时候,宋神宗召集群臣,讨论变法之事。文彦博说,没必要改变祖宗法制,否则会失去人心。神宗说,改变法制会让士大夫不高兴,但能让老百姓高兴。继而,文彦博说出了“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这句千古名言,神宗和王安石均未表示反对。

  大周的情况跟大宋颇为相似,士大夫已经是儒生与文吏的结合体,跟皇帝同阶级,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至于武臣,尤其是数量庞大的中下层军官、士兵,既非百姓,亦非统治者,就像一枚努力想往橘子里面挤的蒜瓣,要争取权力,自上往下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的道路是自下往上,但变法变革都不现实也没必要,讲故事洗一洗大家的脑子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越千江当即就答应了,约定择日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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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不渡也觉得说够了,不能再往深里讲了,免得这位年轻气盛的将军想得太多,变成另一个房清妙,便抛出问题,扯开话题,道:“我原以为哥哥去了随州,怎么会来岳州?”

  这位小弟仿佛无所不知,种子正已经不奇怪了,直言:“原本是要去随州的,可不知道是哪个谏官闲着没事嚼舌根,说岳州缺人手啊,官家便又让我过来待上一段时间。抓紧时间干点儿活,才好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这话都直说了,他可真是不拿大家当外人。

  周不渡:“你怕是被人摆了一道。”



  “可不是吗?”种子正倒完酒壶里剩下的酒,正好有一杯,便一口闷了,“文官哪能有好心思。我带着伤千里奔波,小命已经去了一半,偏生岳州有什么妖党作祟,正经的不正经的大夫都被抓了。这不,我只能跑到大牢里去看诊。”

  周不渡:“看着了?”

  种子正:“没有,你看那些个衙役的行事做派,便知道县令是一个不懂办案的禄蠹,听风就是雨,把人抓住,总是先打一顿再说,大牢里出的大夫不是伤了就是残了。我原本还觉得这事可能是有人故意做来针对我的,但看见大夫们的惨状,便知道不是——对付我可不值得造这么多孽。总之,我是大夫也没找着、巫妖也没找着,病没看成,憋出一肚子火,要不也不至于在公堂上撒气。”

  “我们给你瞧瞧?”周不渡心想,种子正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多半是刀枪或者箭伤,许是因为拖得太久,未能得到妥善治疗,情况恶化了,先看一看,晚上去一趟阴间,请暮雨给个方子,在灵山采些药,应该能治好。

  “嗨!用不着……”种子正征战沙场,自己懂得一些医术,无奈跑到大牢里去找大夫,是因为伤势很不乐观,正经医师都不一定有办法,更何况这个病弱小公子?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对上周不渡的目光,拒绝的话是断然说不出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看看也无妨,但愿不会吓着小弟。”于是当场解开外袍,拉下里衣。

  他的伤在左后背,出门前才刚裹上的药布又已经快要被血浸透——黑色的血。

  越千江眉头微皱,轻推开周不渡的手,慢慢揭开药布。

  只见种子正的后背皮翻肉烂,三条伤疤又长又深,仿佛是被什么凶猛的巨兽爪刺所致。这么多天过去了,这些伤口不仅没有愈合,反而正在以一种极不寻常的方式腐烂着。透过伤口,隐约能看见森森白骨了,想必他已经尝试过刮骨疗毒,但仍然止不住腐毒向骨头里蔓延。

  周不渡也皱起眉头:“这不正常。”

  “是密宗的咒术。”越千江的脸色不太好看,“与……父亲那天夜里所受致命伤的情状极相似。”

  两人在外以兄弟相称,周不渡闻言会意,越千江指的是周温嵘在白杨门受重伤的那次,一个密宗僧人把契丹士兵炼化为活死人于夜间突袭,周温嵘为保护越千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

  种子正却不明所以,只抓住了一个重点:“两位周兄的父亲,也是当兵的?”

  周不渡:“是,但他去得早,也没什么功绩,母亲不想让我们走他的老路,我们未能继承父亲的遗志。”

  既是军人的孩子,懂得军政官场也就说得通了。种子正感觉跟他们的距离更近了一些,信任也更多,便问:“不是吧,这城里真有妖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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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咒,就是咒。”

  忽然间,一道声音从邻桌传来。

  “什么人!”曹丑大惊,他完全没察觉到有人接近,瞬间起身上前,拉开防御架势,挡在周不渡前面。

  种子正同样未曾察觉来者,慌忙披上外衣,掏出腰间匕首,抬头,定睛一看,一个穿灰袍、戴斗笠的男人不知何时竟坐在了离自己不到一丈远的条凳上,手里还端着一杯酒。

  周不渡把曹丑拉了回来,语调轻松:“没事,这位是我和大哥的老朋友。”

  “两位周兄,别来无恙?”灰袍神秘人笑了笑,喝了口酒,搁下酒杯,摘掉斗笠。

  他蓄着一脑袋乱糟糟的短发,却长着一张英气漂亮的面孔,双眉之间竖着一道红痕,使他看上去显得更美,也更妖异。

  周不渡也笑:“圆通大师。”

  不错,眼前这位灰袍神秘人,正是在定海家又还了俗的圆通大师李清源。

  越千江调侃道:“一别经年,大师的天目神通愈发精进了。”

  “这可不兴说啊!城里正抓捕妖党,当心被人听见。”李清源双手合十,迅速朝越千江拜了拜,“我也不敢在祖师爷面前显摆。”

  旁人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周不渡和越千江却知道,他已经能不受护心镜的影响,看清越千江的能量。

  周不渡:“李二哥知道这是咒伤,可有办法消除?”

  李清源先摇头,再点头,继而看着种子正,道:“我得先确认一件事。”

  “朋友的朋友,便就是我的朋友,可以。”种子正坐了回去,再度解下外衣,“有劳了。”

  李清源走上前,却不站在种子正的背后看他的伤处,而是单膝跪在他面前,平视他的双眼,张开额前天目,在他错愕的目光下凝神静观。

  “果然如此。”片刻后,李清源闭上天目,坐回条凳上,“伤你的人是一个喇嘛,身长七尺,扁脸、吊梢眼、耳垂很大,被你撞见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跑,他的武功不高,但对你施了定身咒,好在你只被定住了片刻,他眼看逃跑无望,便孤注一掷,舍了命才伤到你。你原以为只是皮肉伤,不料伤口总也不见好。”

  种子正目瞪口呆:“神了!所以,我是被那喇嘛施了咒?可我怎么没察觉到?”

  李清源单手撑着额头,似疲累至极:“他并非直接施咒伤你,而是把经过咒术炼化的‘真灵玉露’涂抹在钩爪之上。旁门左道与密宗咒术相结合,他们将此物称为……‘真灵密’,实属罕见,你没察觉到很正常。”

  种子正和曹丑都完全不懂,越千江便向他们解释,说了在灵通观里的凶险遭遇。

  “那边地将士岂不是危险了?”种子正紧张起来。

  “莫慌。”李清源深呼吸,睁眼,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你伤处残留的药液不多,我看得不太真切,但大致的来龙去脉还是清楚的。”

  种子正:“请大师明示。”

  “别听他们说笑,我不是和尚。”李清源失笑摇头,“西夏皇室从前信奉释教,也信奉景教,秦王灭佛之时,密教喇嘛逃了过去,挤掉了释教僧人,后来,崇福宗又过去了,取代了景教。现二教合流,共为西夏国师,崇福宗有真灵玉露,只是原液稀罕,效果神秘莫测,用来作战不切实际,亦不合算。故而,他们应当是想结合密教咒术,炼制一些新东西,用更少的原液配出更多温和可控的药液。”

  “他们在战场上做实验?”周不渡问。

  “差不多,大抵是需要用到人祭、血祭,在战场上最为便利,也便于掩人耳目。”李清源能看透人心,听得懂周不渡口中的现代词汇,点头,继而对种子正说,“小将军只是倒霉遇上了,对方并非有意对你用药。这药还没炼成,药效太差,周兄便能帮你除去。过后,你传信回家做个提醒就好,若是不放心,就再让小弟帮忙画一些除秽的符一并送过去。”

  李清源看透了周不渡的小算盘,顺便帮他和种子正拉拉关系。

  好在种子正并不在意这些小节,对朋友的话不做多想,他原本就觉得越千江这人单看外貌气度就很厉害,有修为在身、懂得法术并不意外,然而,他侧目看向周不渡:“小弟也懂道法呢?”

  周不渡:“哥哥也信道法?”

  “信啊!”种子正笑了,“你连我被贬去随州的事都了若指掌,难道不知道我叔公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中间有一段讲故事的内容,稍显繁琐,不水字数,在正文里就省略了。

  在这里放出,会让种将军“咬钩”显得更合理一点。

  《大英雄面涅将军》

  越千江便开始说了:“这故事的主角名为汉臣,他出身寒门,少时因事被发配充军,面上刺了字,后因善骑射而被选为散直、择为三班差事,戍边四年,经大小二十五战,身中流矢八次,破金汤、略宥州,俘虏五千余人,筑城堡十余座,纵身负重伤,闻寇至,亦挺身冲锋,临阵时戴一张青铜鬼面,出入贼中,所向披靡。”

  “此是真英雄也!”种子正拍手叫好,“四年能拿到这么多军功,他仕途如何?”

  越千江点头:“泾原、秦凤两路经略安抚判官尹大人很欣赏他,把他推荐给韩、范两位经略使。范略使教他读《左氏春秋》,他开始学习兵法,更加善战,很快便被举荐出任泾州督监,继而升任西上阁门副使、惠州团练使。十年时间,一路升到了枢密副使。”

  “老朱也让我读《左传》,说将帅须知古今历史,否则便是匹夫之勇。”种子正挠了挠头,“别看这面涅将军从寒门少年做枢密副使的经历离奇得跟做梦似的,但仔细推敲,却未必不能实现。小弟写得好啊。”

  他其实开始好奇了,这周家兄弟到底是个什么出身,怎么会熟知官员的擢升之路?但他一直坚持交朋友不问出身,别人不说,他自然不会刨根问底。

  一、水洛城案

  实际上,这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大名鼎鼎的狄青狄汉臣。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尹大人指的是北宋散文家、“河南先生”尹洙,赏识他的韩大人是出生于世宦之家、“相三朝、立二帝”的韩琦,教他读书的范大人是范文正公范仲淹。

  现实往往是比小说更离奇。

  越千江继续讲述:“后来,面涅将军遇到了两件小事,一件是公使钱案,一件是水洛筑城案。”

  一听到“公使钱”,种子正感觉天气忽然就没那么热了,不想提这个,便道:“水洛城我知道,在关山脚下,羌人聚居之地,也是秦、泾两州的交通咽喉,在那儿筑城足可以遏制西夏大军入侵关中,有什么问题?”

  “有一个前提,”周不渡插了一句话,“这故事发生在大宋,其国力、兵力皆不及大周,当时,西夏发兵进攻大宋泾原路,于定川寨大败宋军,宋国的国境线足足往后撤了七百里。”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种子正的脸色。如果没记错的话,种子正打完这场胜仗之后,立马计划在绥州故地筑城,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被上司陆诜以“无诏出师”为名召回,谈到筑城之事,想必也很有“代入感”。

  果不其然,种子正十分认真地计算了一番,点头道:“那水洛城就该在国境线以北两三百里处,是一座孤城了。但重筑扩修,进可攻、退可守,有利有弊,得视具体情况而定。”

  越千江:“问题在于,具体情况太复杂了,而韩、范两位经略使又已经擢升为枢密副使,在朝中意见相左。韩枢密认为,筑城耗资巨大,范枢密认为,筑城是长远之计。双方僵持不下,直到大宋再一次吃了败仗,朝廷才决定筑城。”

  “文人就是屁事儿多。”种子正点评道,“边臣不能自主,令出多门,常常会贻误时机。”

  越千江点头:“当时,范枢密已升任参知政事,便由他的嫡系、陕西西四路都总管郑大人派遣内殿崇班刘将军主持修城事宜。然而,刘将军好不容易劝降了羌人,开始筑城的时候,韩枢密这边又不干了,等到西北战事暂停,就劝得官家下令停止筑城。”

  “这都开建了,又来喊停是有什么毛病?”种子正听得投入,“换成我,我指定装装糊涂,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不为一口气,怕就怕本地人觉得朝廷背信弃义,要反。”

  越千江:“刘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他骑虎难下,接到圣旨,仍然默许羌人自备财力修城。韩疏密就让那位曾经对面涅将军有知遇之恩、时任渭州知州的尹大人派将军去把刘将军收监,并以抗旨为由对他上了重枷。如此,又引发了羌人叛乱。”

  “我就说吧!看他怎么收场。”种子正神气活现。

  越千江:“平乱之后,城筑好了,涉事的几位大人被各打五十大板,尹大人和面涅将军调任他州,刘将军虽被降职调任,但不久便恢复了官职,最大的输家仍是面涅将军。”

  “为何?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种子正听得皱眉。

  越千江:“因为刘将军筑城时,朝廷派了一位董大人做他的副手。面涅将军办案时,把这两人一并抓了,刘将军是武将,董大人却是个文官,还是从京城下来的著作佐郎。水洛城反正已经修好了,没什么争议,韩、范两位枢密副使大人官位高、势力大,再说他们的不是也没什么用,最后,朝中官员争论的焦点,就只有面涅将军的做法是否妥当。”

  种子正:“得,他要被唾沫淹死了。”

  越千江:“是,官家原本还想降罪于将军,多亏一位宅心仁厚的欧大人和稀泥,说将军‘本是武夫,不懂律法’,官家这才作罢,只派他去给刘、董两位大人传诏书,意思是道歉了事。”

  “这算什么事……”种子正气闷道。

  周不渡:“可叹,将军虽只是奉命行事,却把朝中的文官全得罪了,受到了无尽的口诛笔伐。纵然他军功卓著,后来得官家赏识,去做了渭州知州,文官们还一直坚持上书说他率暴鄙吝,说朝廷奖用太过、群心不服。后来,他因军功卓著,升任枢密使,甚至有文官上书说他养的狗长了角、说他的屋子在夜里发光,说他……在家里穿黄袍。”

  种子正不气了,嗤笑道:“看这编排的,比话本小说还精彩……不,这不就是话本吗?不得不说,你写得可真好。”

  周不渡愧不敢当:“不是我写得好,其实,我编故事,不全是凭空捏造,许多内容都是以世间流传的奇闻为基础拓展而来。这些编排人的话,虽是无稽之谈,但三天两头这样上书告状,谁抵得住?后来,将军被免职调任别州,去的是个富饶之地,俸禄也涨了,但他不久便患了病,郁郁而终。”

  被狄青上枷的刘、董两位大人,刘沪是将门之子、皇室姻亲,董士廉则是郑戬的嫡系,郑戬是范仲淹的连襟、前任参知政事李昌龄的女婿。

  人心、政治,是最莫测最多变的东西。狄青这次执行命令,是进退两难之下的无奈之举,也实实在在打了范仲淹一闷棍,然而,韩琦那边到底没有真正接纳他,最后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二、公使钱案

  “是啊,虽说枢密使被弹劾乃常事,就跟吃饭似的,但武将到底不是文官,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同样的弹劾落在武将脑袋上,后果总归是不同的。”种子正深感无奈,忍不住问,“那公使钱的事……”

  越千江:“是在水洛筑城之前发生的。当时,陕西西四路都总管郑大人与渭州知州张大人不合,告发张大人滥用公使钱,牵连出曾在陕西任职的滕大人、种……钟大人,以及面涅将军。”

  张亢私用公使钱案在宋史上颇为有名,牵连了包括滕宗谅、种世衡、狄青在内的许多知名武将。

  越千江不是不小心说错了一个字,而是故意说漏嘴的,因为他所说这个钟大人,实际上是种世衡,也正是种子正的父亲。

  种世衡跟张亢同一批被提拔,同样是从文官转做的武官,其人未必贪财,但在原本的历史上,确曾被牵扯陷入这场风波。

  公使钱这东西,是地方上用于迎来送往的公用经费,最初只招待官员,后来也用于招待文人,乃至于商人。

  边地将军私用公使钱的现象相当普遍,主要是因为军费周转不开,或者需要安抚兵士、培养探子、招安之类的事,朝廷对此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查还好,一查一个准。

  种子正也不好怎么说:“养那么多兵马,钱粮哪够花销,要说滥用公使钱奢靡享乐,边地哪儿有什么可享乐的?自然,那郑大人是没错,但只要张大人不以权谋私,稍稍变通怎就不行?”

  越千江:“张大人好施轻财,燕犒馈遗都很丰厚,所以跟手下兵士的关系都处得不错。郑大人则任性近侠,严刑峻法,士民大都畏惧他。无巧不成书,故事得有矛盾冲突才好推进,所以,这两人遇上了。”

  “后又如何?”种子正问。

  越千江:“四个涉案者,滕大人是文官,可能是怕牵连旁人吧,竟然烧了账簿,后来被贬谪为巴陵郡守;张大人、钟大人都是由文官改做武将的,也受到了降职的处罚;唯独面涅将军自始至终都是武将,欧大人、尹大人出来为他求情,说他‘本是武将、不知律法’,因此,只有他一个人免受处罚。”

  种子正:“原来尹大人不仅对将军有知遇之恩,还救过他,难怪他愿意在那样的情形下受命去阻止修筑水洛城,知恩图报,是个性情中人。那位欧大人替将军说了两次话,也是宅心仁厚。”

  越千江叹了口气,立马给他“补了一刀”,道:“欧大人的确数次维护过面涅将军,但等到将军数次立下大功,官家力排众议提拔他做枢密使之后,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毕竟,一个行伍出身的武夫,怎么能位同宰相呢?文臣们议论纷纷,编造了许多流言,欧大人更是连上三封奏折,劝说官家罢免他的职务。”

  枢密使,位同宰相,并非只有文官能做,但按惯例的确都是文官在做,自宋代开国至狄青之时,从武将走上这个位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开国名将曹彬,另一个就是狄青。

  这实在是动了文官的“蛋糕”了,以至于数次为他辩护的欧大人也上本参他,而这位欧大人,其便就是百世文豪、千古伯乐欧阳修。欧阳文忠公连上三封奏折,是什么分量?

  周不渡也轻叹一气,再“补上一刀”,道:“欧大人不仅和稀泥的本事高超,文章更是冠绝天下,写了一封《乞罢汉臣枢密之任》。一说,汉臣出自行伍、号为武勇,虽薄立功劳,但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又说,汉臣乃军士,军士是小人、乐其同类,易为小人煽惑,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故武臣掌机密、得军情,于国家不便、于其自身亦未必不为害。再说,汉臣本武人,不知进退,近日讹言益盛,恐其将如唐之朱泚,虽本非反者,然仓促之际,或将为军士所迫而反。后来,欧大人还写了两篇论京城水灾的,我就不念了,都是编的,听个乐。”

  真的吗?我不信!种子正心道,这样的奏折简直是经典中的经典,可不是一个少年书商能编出来的——无罪弹劾,言辞委婉,说是为汉臣好,许是真的仁义,可目的是让一位开国以来第二个从武将做到枢密使的官员免职。

  他越想越觉得气闷,那些个文官真的太能写了,笔笔如刀,砍人一刀再给颗甜枣又有什么用?还要别人谢他的不诬蔑、不陷害、不谋杀之恩吗?

  三、默记之记载

  “未必不会成真。”种子正气过了,酒醒了,只觉得疲累,“然而,何以至此?”

  周不渡一时无语。

  要说这些离奇之事都是由于重文轻武导致的吗?却也不算。公使钱案中被贬的滕子京是文官、张亢和种世衡是文官转做的武官,纯粹的武官狄青反倒未受责罚。岳鹏举冤案的背景是绍兴党禁,秦桧对于政敌的迫害可不分文武。

  那么,是个人的才智不足、德不配位导致的吗?更不是了。能做上枢密使、神武后军都统制的人,才智谋略、为人处世、运势样样不可或缺。狄青一个面有刺青的“贼配军”,多少文官提携他,好几次犯错,仁宗依旧赏识他,若说德行如何不配位,可能性并不大。至于岳鹏举,则更是近乎私德无亏,秦桧恨不得他死,却找不出他的过错,是不想吗?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所以,这个问题,周不渡是真不明白:“我不懂政治,不懂人心和人情世故,不知道何以至此,但我有两个发现。”

  “愿闻其详。”种子正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再把这位小少爷看作小弟了,而是对他平视。

  周不渡:“关于面涅将军的传言,多见于一本名为《默记》的野史,书里说,韩大人在做将军的顶头上司时,曾以‘克扣军饷’为名抓了将军的旧部焦某,将军跑去求情,说‘焦某有军功,好儿’,韩大人便回怼他,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继而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人给杀了。”

  种子正哂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曹丑却说:“哪有这样对待部下的?韩大人又不是小孩儿,将军也不会如此蠢笨鲁莽。”

  周不渡点头:“书里又说,韩大人宴请部下,有个妓子给将军敬酒时唤他作‘斑儿’,当晚就被将军狠狠打了一顿。”

  种子正也觉得不对劲了:“可你写的那个故事里,面涅将军非是这样的人。你说,官家让他敷药洗去刺青,他断然拒绝了,称这刺青乃是官家任人唯贤、不问出身的证明。”

  “对,所以后来我去求证了。”周不渡说,“将军看书不写书,写书的人生在书香世家,其父乃是欧大人的门生。”

  很显然,这是话语权的问题。

  种子正懂了:“笔在文人手里,奏讼都由文官掌控。咱们武夫若不想被人胡编乱写,就得多读书、多写字。从前老朱常常说我,我总也没听进去,今日听了这个故事,当真是受益匪浅。”

  “另一个发现,是什么?”种子正酒足饭饱,话也说得尽兴,搁下筷子。

  周不渡颇觉为难:“不知怎讲。”

  “直说嘛,别吊我胃口。”种子正好奇得不行。

  周不渡:“俗话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故事里,欧大人数次为面涅将军说情,都以汉臣‘本是武夫,不知律法’为由,最后弹劾将军,说的仍然是汉臣‘本是武夫,不知进退’。”

  种子正想了想,道:“意思是,武臣可以贪财,只作战拼命即可,文臣却要品行高洁。换言之,世人对文臣的要求其实比武臣高很多,向来如此。”

  周不渡笑了:“然而,权利与义务是对等的,没有义务,便就没了权利。高爵重禄是美事,久了却难免腐败颓靡,到底是好还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