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46章 梦不醒

  “驱除凶妖, 确是大功一件。”刘大人饮下冰沙, 恢复了精神,“两位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本领,今日之事, 我将如实记下, 回京后向王爷禀报。”

  周不渡的心情并不好:“大人过誉了。今日闹出了人命,还不知道要怎么给王家人交代, 到底是我们修为不够,无力回天。”

  刘大人:“道长仁善,但凡是都须讲个道理, 谁家闹出妖怪, 自然是谁家给交代, 我也不会让你们做了好事却受灾殃。”

  周不渡低头拱手, 道了谢。

  这后面便是例行公事。

  此日风波不小,众人无不疲累, 便先打道回府。

  送走了稽查官,王求跟轻云把道观清洗了一遍, 越千江又念了咒, 将怨煞之气一扫而空。

  周不渡担心刘大人把事情汇报给楚王, 引起“爹”的特别关注,但不能明说,只借口作“战后总结”, 顺便一提:“往后还是低调些的好, 闷声发财么。”

  浣川却觉得完全不用担心:“当官的说说场面话, 你别当真了。他们今天是私下里过来的, 遇上那档子意外, 如实上报,未必妥当。”

  “也是。”周不渡点头,“大家辛苦了,今日不做生意,都回去休息。你脸上的伤要不要紧?让小月给你弄点活血化瘀的药,还有那什么真灵玉露,回头找出来给我瞧瞧。”

  “行了,这算什么伤呀?你这人可真是……”浣川看着周不渡,摇头笑了笑,牵着轻云回屋。

  第二日,刘大人穿着官服、带着人从,正式到灵通观稽查,看过地契田契、户籍度牒,在道观里走一圈,样样都很满意。

  十字莲花、崇福宗天尊像荡然无存,那两个捕快也没话说。

  浣川给大人们带路,在京官面前镇定自若,讲述了临水夫人的传奇,带他们祭拜女神像。末了,送出预先备好的些许礼品,还搭上了周不渡画得最漂亮的几张符。

  刘大人照单全收,说过几天便着人把批文送来。

  事就这么成了。

  法真仍看不透周不渡的神通,但在稽查时没发现错漏,便没有为难。

  周不渡很欣赏他的行事做派,直来直去,不讲废话,危难关头能挺身而出,纵然他怀疑自己,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探究,但没有拐弯抹角地套话,光明磊落,并不让人反感。

  送客时,周不渡找到法真,送了他一沓驱鬼镇妖的符纸,并教他如何绘制、配合咒语使用,怕他拒绝,便说:“道长肩负重任,难免会遇到危险,勿虑,我们古墓派没有法不外传的讲究。”

  “多谢。”法真深深地看了周不渡一眼,收下馈赠,最后那点儿疑心也烟消云散了。

  但在法真迈步出门之后,智明复又折返,找到周不渡单独聊了两句。

  他的眼神仍旧清亮,却又似乎多了几分洞明,笑问:“小道长以为,应当如何治理妖邪?”

  “止恶劝善,随业报应。”周不渡用世尊的原话回答。

  “善哉善哉。”智明说罢,开起玩笑,“小道长不必担忧,道门的坎儿高,若你们未能通过稽查,小僧这边随时欢迎。”

  周不渡哭笑不得。

  另一面,诚如浣川所料,刘大人顾及稽查规章,并未将私自前来而遇上意外的事情上报。

  但无巧不成书。

  稽查天下僧道宫观之事是楚王在主持,他笃定儿子没有殒命,而是被人带走了,离开海岛必是乘船出行,将会在港口登岸、留下踪迹。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希望,于是便安排亲信负责稽查沿海地区,言语间透露出让他们帮忙寻子的意思。

  这举动看起来是全然的疯狂无稽,但放在楚王身上又十分合理,毕竟他曾因维护秦王而触怒先帝,连太子之位都能舍弃,此时痛失爱子,疯病复发合情合理。

  受托之人纵然觉得此举徒劳,却也只能兢兢业业寻找蛛丝马迹。

  智明就是领了楚王密令的其中一人。别看他年轻,不怎么会对付妖怪——佛门,尤其是禅宗,本就不擅长做法,他能施咒就已经算是同辈里的翘楚了。

  身为大觉寺方丈的亲传弟子,他向来深受器重,与管理僧道的楚王有些交情!跟楚王世子也说过话,故而一路上都在留意。

  虽然周不渡戴着易容符,但身量、体态以及声音都没变,还掏出小瓷瓶吃过护心丹。智明见之,不免疑心,在灵通观时故意问了一句,听见“张渡”用菩提达摩的话回应,那话,世子从前论经时曾说过,语气、神态都跟面前这位小道长如出一辙。

  父亲担忧儿子,智明不能知情不报,回到驿站便开始写信,原本的内容是:“或在定海,无恙。”

  但他又觉得,周不渡得了大机缘,留在民间降妖于百姓有利。思虑再三,把写好的信烧了,只在信封里装入一张周不渡亲手绘制的黄符,封好,打上秘印,着人快马加鞭传回汴梁,

  至于楚王收到传讯后将会如何?但凭造化罢。

  ·

  说回灵通观。

  收了蒙双氏的那天夜里,周不渡跟越千江关起门来说话。

  两人翻看天书,讨论书里关于这妖怪的说明中提到的“神鸟”及“不死草”,觉得真灵玉露与不死草或有联系。

  无奈线索太少,终究没能论出什么头绪。

  灵通观里闹出了人命,所幸道士们救了刘大人,京官感恩,提点了地方官员,衙门只在派人送批文时顺道询问了几句,而后便没了下文。

  做地方官的都喜欢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什么稀奇,让人意外的是,王家人低调办理了老夫人的后事,不但没去道观找麻烦,反而派人郑重祭拜了临水夫人,并捐了不少香火钱。

  周不渡觉得不太对劲,一问方知,轻云的“小弟”那天扒在墙头,看见了凶妖作祟的全程,后来就在外面到处说王家老太太是妖怪、如何如何凶残,灵通观的道士是高人、驱鬼降妖如何如何能耐。

  人言可畏,王家觉得老夫人死得不光彩,连累家人抬不起头,便没有纠缠。

  然而,王老夫人为何会忽然变成上古的妖怪?紫玉仙姑到底留下了多少麻烦?周不渡不知道,让大家里里外外翻找,也没有发现所谓的真灵玉露,没看见紫玉私藏了什么会子钱。或许那些东西都在炳灵君来的时候被天雷劈没了?

  前方迷雾重重,生活却还得继续。

  风波过去,少年们仍旧贩制凉水冰饮、用心经营道观,收入不算多,胜在稳定,日常花销完全够用。

  揽月在降妖时没帮上忙,反而一直被王求保护,很是过意不去,鼓起勇气同周不渡提出了修行的意愿。

  周不渡便给她制定了康复训练方案,并让王求指点她修行,引她筑基入道。

  越千江则为周不渡炼制了一批新的护心丹,至少能管三个月。

  周不渡自己也吸取了教训,提振精神,在教“格物学”的同时,开始回忆经卷、请教众人,恶补玄学道法。

  十日后,刘大人给通过稽查的宫观下发批文,离开定海。

  如是,周不渡师徒向陈十四许下的诺言就算兑现了。不过,他这两天正在熬夜设计改良的印刷系统,还没研究出最优方案,倒不急着讨要回报。

  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李清源。刚才衙门的官差来送批文,他请人喝冰饮,顺便问了问,才知道李清源得了“怪病”,在家里昏睡了好几天。

  正午,越千江在屋里打坐。

  周不渡换好轻便衣裳,戴上易容符,准备去看望李清源。

  刚走出西厢,他又听见轻云的哨音,吹的是自己的名。循着声音,来到后花园的假山丛中,却没见着轻云的人影。正纳闷,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猛推了一把,眼看着就要掉进水池。

  轻云恶作剧得逞,扯着周不渡的后衣领子把他拉了回来,手一摸,抽走他的易容符,插在假山缝里,纵身一跃,跳到石头上,猴子似的蹲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

  “做什么?”周不渡只是不解。

  轻云见他不恼,觉得没意思,打了个呵欠,眼神望向别处,一面跟他比划手语:我小弟,已经,教训。

  周不渡:“没事,说了就说了,别欺负小孩子。”

  轻云收回视线,看着他,再比了三个手势:别人,说,不好。继而,指了指他,再比划:你,害怕。

  失语者打手势时惯用的语序跟普通人不同,总喜欢把逻辑重点放在最后,轻云是觉得周不渡害怕别人说闲话。

  但周不渡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就说。”

  轻云单手撑着下巴,注视周不渡。阳光下,那双金绿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澄澈,正如他的心,热忱、无邪。

  云淡风轻,风光正好。

  周不渡比划了几个手势:害怕,我,不好。

  实际上,他很清楚问题所在,不是害怕,而是太在意自己——相貌、能力,乃至于说出来的每句话,他不能做一个没用的“产品”。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却总想让人挑不出错。

  轻云蹙眉,显出十万分的迷惑。

  周不渡便同他解释:“没救下王老太太,是我做得不好。如果我之前别那么懒散,多学一些道法,也许就能想出除妖而不伤她的办法。”

  轻云哼了一声,比手语:她,不好。

  未料,周不渡竟点了头:“是啊,我也不喜欢那样的人,让帮工一路抬着过来、替她说恶语。但她的生死不该由我来判,草率地判。”

  他说着,罕见地露出些许轻蔑:“天底下有形形色色的人,然而,韶华易逝,与其在厌恶的人身上浪费感情,不如无视他们,多陪陪喜欢的人。”

  轻云碧色的眼睛如湖水,映着周不渡的面容。

  那是一张未经风霜的年轻的脸,静时温柔,笑时明媚,偶尔忧郁,可当轻蔑的神情在他的眉眼间一闪而过,却无半分突兀,英气之美如惊鸿掠水,反倒显出一种“天教懒慢带疏狂”的洒脱,让人感觉他原本就该如此,骨子里便是如此,但他克制住了,这叫什么?拔刀易,收刀难。

  轻云呆愣愣看了半天,才比了一句:你,很好,我,相信。

  正因为相信周不渡能把事情处理好,他才肯受冤枉,被抓也不还手。

  相信?于周不渡而言,没有比这更高的赞扬了,但他有些惶恐,怀疑自己是否当得起这份信任,一时沉默,不知该作何回应。

  轻云急忙比划:你,脾气。

  “其实,我的脾气并不好,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控制、约束自己,时日久了,却免不了变得瞻前顾后。”周不渡失笑点头,“这段时间你长大了许多,我也相信你,你说的很对,人是得有点儿脾气,别学我畏首畏尾,失了真性情,做自己才是最好的。”

  轻云跳下假山,两指夹住易容符塞回周不渡领口,指指他,再指指自己,拍了拍胸脯,仰着下巴笑,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我罩了。

  “多谢。”周不渡朝轻云拱了拱手,同他开玩笑,慢步前行,“李二哥可能遇上麻烦了,我要去看看他,你也来吗?”

  轻云点头,吹了声口哨,揽着周不渡的肩往外走。

  ·

  两人走走停停,一个时辰后,总算到了李清源家门口。

  周不渡原以为陌生面孔初次登门拜访,要费些口舌才能进去,不想,通名之后,李府管家竟然亲自来迎。

  拜轻云的小弟所赐,“张家兄弟”已经成为定海新晋的“头条人物”,李老爷笃信道学,原就准备前往灵通观拜会高人,只因近来诸事缠身没有空闲,今日高人亲自登门,他又恰好到铺子里清账去了,管家可不敢怠慢。

  “李二哥还睡着?”周不渡边走边问。

  “二少爷一直昏迷。”管家推开门,叹了一口气,“老爷找了几个道士来家里做法,却都没用,请道长好好瞧瞧。”

  周不渡迈步踏入李清源的卧房。

  这房间不大,陈设很少,木架子上整齐挂着捕快行头,角落里摆着几把刀。

  白毛细犬卧在床边,伯劳鸟在桌上一个没有门的鸟笼里打瞌睡。

  窗户紧闭着,李清源躺在床上,被阴影笼罩,皮肤苍白,额发湿漉漉的,比上回见面时消瘦了许多,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在昏睡中皱着眉头,脸上神情时而变换,仿佛是被困在了接连不断的噩梦里。

  “开窗通通风。”周不渡向轻云说,快步走到床边。

  白犬忙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

  他便在床头坐下,先给自己用了开眼符,细细观察,确认李清源并未被邪祟侵扰。

  继而,察看李清源的呼吸心跳,发现他呼吸急促,心跳快得不正常,多半是陷入了预见之中的预见,大脑高速运转,时刻都在消耗大量体能。

  管家见周不渡面色不好,低声说:“二少爷前一阵夜夜买醉,不知是冲撞了什么高人,还是遇上了脏东西。”

  周不渡:“他只是睡着了。”

  “您说什么?”管家眼里精光一闪,发问时刻意提高了声量。

  周不渡察觉到门外、窗外有许多丫鬟小厮探头探脑悄悄围观,想是近来流言颇多,让李家备受困扰,便放大声量,说:“李二哥睡着了,庄周梦蝶,神游物外,并不是撞邪。”

  管家:“道长有法可解?”

  “我试……可以。”周不渡本想说我试试,但灵光一闪,当即摊掌祭出无形的神笔。

  先在李清源额头上画下一道固魂符,保护他的魂魄。

  再在他胸口画下一道清净符,为他祛除污浊之气。

  最后在他头顶画下一道定身符,止住他的躯体活动,大脑不能活动了,思维自然就被打断了。

  管家还没反应过来,周不渡的法事就做完了,他心里不免疑惑。

  然而,随着周不渡“做法”完毕,李清源的眉头竟很快就松了开,睫毛轻颤,下一刻,眼睛也睁了开。

  “二少爷醒了!”管家惊呼。

  外头围观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轻声议论。

  “我没事,都别嚷了。”李清源费力地抬起手,捂住额头,用嘶哑的声音说,“李伯,麻烦去给我弄点儿吃的。”

  管家忙不迭答应,快步出门,驱散围观者。

  周不渡跟在后头,把门关了,将窗户掩起来,再回到床边,直言:“这不是意外。”

  “不是。”李清源换了个半坐半躺的姿势,云淡风轻。

  周不渡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但说不上来,只道:“我提醒过你要当心,你却还是以身犯险,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吗?也说不上。”李清源不掩怅然,“我喜欢金雪瑕,你心思细,肯定看得出来……”

  “哗啦”一声,轻云手一抖,把刚盛好的水给洒了。

  李清源失笑:“轻云没看出来?也是,我与你大师兄十岁相识,到他十八岁出师,从来都是我缠着他,他不怎么理我。其后的二十来年,他漂泊在外,偶尔在道观小住,还是我去找他,拉着他喝酒,我说得多,他说得少。”

  “这么多年……”周不渡不太明白。

  李清源:“原本,我也以为自己没那么喜欢他,能与他做个寻常朋友就够了。但他这次离开,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要说我伤心欲绝吗?却也是没有的。可是,每当我想到,往后再也等不到他回来,我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快活了。即使我能抛却家族,不做捕快,了却所有牵挂,到江湖上恣意潇洒,我的快意却再也不能与谁分享。”

  周不渡:“你要去找他。”

  李清源:“没错。”

  周不渡迟疑道:“你……我很钦佩,祝愿你能找到他。可你这样的状况,能走多远?要不,你先休整一番,过后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你就别愁了!我有我的办法。”李清源看着周不渡,轻声叹息,“不渡,谢谢你来看我,虽然咱俩结识不久,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我认你这个朋友。行了,回吧,别等我舅舅回家,拉着你画符求财,没完没了。”

  如此,周不渡也不能再说什么:“李二哥,保重。”

  轻云听得一头雾水,拍了拍李清源的肩膀,示意他好好修养,便跑去开门,同周不渡一道离开。

  “轻云!”李清源忽然喊了一声,等轻云回头以眼神询问,他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待会儿出门之后,抬头看看,告诉不渡,天上有没有星星。”

  轻云只觉莫名其妙,一路仰着头走到大街上,更蒙了,抬手朝周不渡比划:白天,星星,没有。

  “不,星星一直在天上,只是白天日光太亮,星光微弱,人眼看不清,就像白日里的灯火,光芒并不引人瞩目。”周不渡给轻云解释了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说完后,也明白了李清源的用意。

  正如李清源所言,他与周不渡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却把内心深藏的情愫说与周不渡,多半是希望这小郎君不要步自己的后尘,劝他惜取眼前人。

  周不渡试着想象,如果越千江像金雪瑕那样离开,永不再回来,如果越千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他竟然感觉,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上回,他问李清源,你看见我的心,是什么样的?

  李清源说,就像那些星星。

  当时他不解其意,此刻想来,李清源确实看透了自己。自己为了维持身上的闪光,习惯与所有的人和事保持距离,一如躲在暗夜里的星,害怕暴露在日光下,让人看清,便失了光辉。

  但是,无论日夜,星星都在那里。

  一个正常的、鲜活的人,不可能只有闪光,而没有黑暗面。

  想要维持一段长久的亲密关系,暴露真实的自我是不可避免的,周不渡从没想过让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他又被李清源说得……动了心。想要留住越千江,接近越千江,他就必须从“安全屋”里走出去,敞开自我,做一个真实的人,先面对和接受自己。

  ·

  回去的路上,周不渡心不在焉,走得很慢。

  轻云等他不及,运起轻功就往前冲,冲得远了,又再掉头冲回来,活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小猎犬。

  周不渡扫了一眼,随口两句,纠正轻云的步伐。

  轻云一点就通,脚步愈发轻盈,一不留神跑了个没影。猛然想起把周不渡一个人落在了荒郊野外,急急忙忙再跑回去。

  却见周不渡站在路边的一座小庙前,被两个农家老妇拉着说话。

  “是,自然是听说过的,却不知沿海的百姓也为他立像。”周不渡望着石头小庙里小小的神像,欲言又止。

  那神像做工粗糙,形象也十分普通,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模样,他乍一看还以为是土地爷,直到听见拜神的人交谈,才知道,那是巴蜀涪陵竹林寺里的大善人,何鸾——

  越千江。

  一个老妇人刚才在小庙里烧过纸钱,提着竹篮:“都说他其实是金瞳罗刹,但罗刹杀的不都是该杀之人吗?和尚总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咱种田的只认他的好,来来来,小郎君瞧瞧这稻子。”

  农业科技在发展,古代的作物本就与后世的不同,周不渡仔细观察眼前的稻田,只觉得这些稻子的穗儿略长,但看不明白。

  “郎君年纪小,没见过几十年前的那场大旱,到处都是饿死的人。”另一个老妇人才从田里出来,拎着锄头,边擦汗边解释,“何大善人远赴交趾,带回了占城稻,那稻子旱不求水、涝不疏决,出米又多,在秋旱前便有收成,勤快些,种得好的一年可收两三回。”

  提竹篮的老妇人看着神像,笑容满面:“何大善人还想出稻麦轮作的办法,教人种两季稻、三季稻。制糖啦、煮盐啦,就没有他不会的。他教人做的肥料,比那些做生意的从海岛上拖回来的鸟粪强多了……”

  轻云赶了过来,很自然地在何大善人像前拜了拜,挨着周不渡听老妇人白话。

  那两个都是本地农妇,自己常年做农活,丈夫、儿子不是晒盐工就是制肥工坊的帮工,对何大善人发明的制肥土法颇有了解,细细说来,是与有荣焉。

  周不渡认真地听,很快就弄明白了。

  农作物生长最需要补充氮、磷、钾三种元素。传统的堆肥沤肥的营养元素种类很多但含量低,作为天然磷肥的海鸟粪需要用水上运输,作为天然钾肥的草木灰需要大规模烧荒方能得到,含钾的盐湖只有特定地区才有,补充氮元素则更是只能靠微生物固氮或者“雷雨发庄稼”。

  何大善人教人用陶瓷造填料塔,以硫磺、硝石为原料,用近似于铅室法的工艺制备硫酸,而后便可以生产磷酸钙,人工合成的磷肥便有了。

  虽然此法颇费人力物力,而且当下硝石的买卖受到朝廷管制,但朝廷看到了肥料行业里的利润,允许通过官督商办的模式开设较大规模的工坊,已经能实现磷肥的量产,并且持续地改进。

  何大善人还教人们造炼焦炉,采集土法炼焦时产生的氨气,通过干馏绿矾、明矾矿石得到硫酸,制备硫酸铵溶液,可直接使用,亦可在晒干后长途运输,人工合成的氮肥也就有了。

  周不渡之前就有疑问,大周是怎么养活这么多人的?当时,杨悉檀说水稻亩产能有四五百斤,越千江说事在人为。他本身不懂农业,便没去深究。后来两次出门,却都是逛夜市,行经田野时未曾留意。

  没想到越千江那么厉害。

  且不说他能做出氮肥,再改良改良便可制造大口径火炮,搁在这个时代都能去征服世界了。

  就说他改良的稻谷救活了多少人?按正常的历史进程,他的作为原该是在明太/祖、清圣祖时才发生的。

  自然,这些多半是周温嵘教他方法、派他去做的,但他的付出不可谓不大,怪不得能有满身的善业金光。

  周不渡忽然想到,周温嵘当真不爱越千江吗?杀人屠城、灭佛灭道,全都自己做了,斩将夺旗、济世救民,才使唤他去。

  假如他们只是亲密的师兄弟,那就应该共同分担才对,匀一匀,免得让自己“遗传”了这满身的恶业,没处说理。

  这一身恶业,当真是“遗传”来的吗?周不渡越来越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