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十六章 

  自苏宴前往洛城,云毓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出过莫云海,此刻,他施展轻功沿着山势掠身前行,纯白的衣袂在雨雾中宛如仙鹤的羽翼,不一时已到了松枫小筑。

  往日从小楼上望去,只能隐约见到屋宇一角,单看外观,苏阁主的居处不弱揽霞居精致,但结构疏阔厚重,门前古松楼后枫林,别有一种朴实无华的韵味。

  只是云毓丝毫没有心情欣赏,瞥见古松下有个守门的从人,立时近前问道:“阁主可在房中?”

  那从人正收拾摆在树下的棋篓,不防一抬头白衣飘拂,人影顷刻已到近前,顿时吓了一跳。他只觉得入耳语声清泠,说不出地好听,待到看清来人的容貌,手里一松,一把黑白棋子噼噼啪啪掉落在地。

  “苏阁主在不在松枫小筑?”云毓心中焦急,又问了一遍。

  那人才如梦初醒,本能地答道:“不在,阁主午后就出去了。”眼看白衣美人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就想说些让对方听了宽心的话,“这位……这位公子要不要进屋少坐,小的下山帮您去报知阁主……”

  云毓已经回身,如来时一般倏忽去远了。

  松枫小筑的从人呆呆伫立,凝望消失在山路转折处的白影,但觉刚经历的一刻如梦似幻。那是谁,是敌是友,为何要找阁主?适才答话时,这些基本的问题居然一个也想不起来,生不出半点逆拂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醒悟,莫非那就是数月来在莫云海养病的云堡堡主云毓?可是听其他侍从说起,病怏怏的也未见得有多出色,谁想本人竟貌美至斯,令人心旌动荡。

  云毓哪里顾得上旁人在琢磨什么,他在山野青郁的绿意里飞掠而下,去势比上山更快。雨水将外衫浸得半湿,随意束在身后的长发也散开一半,但他浑然不觉,奚茗画的声音仿佛还在脑海里回响:再过几年,到了三十岁上,或许就要不良于行,不良于行……

  思绪一片空白,带着痛楚的悔意却从心底涌上,几乎要填满内心每一处空隙。他只觉得强烈地后悔,自己居然什么都没做地等了那么久,自顾自地沉浸在剑法里,而不是主动去洛城寻找小苏,更不曾想着腿伤还没养好就在外奔波是多么危险。若不是曾经年少轻狂,在阁主面前胡言乱语,说跛腿配不上自己,小苏或许就不会冒险尝试再度医治;如果不是当初为了相助退敌,苏聆雪根本就不至受伤……

  铺天盖地的后悔与思念汇聚在一起,化成唯一的念头,他要见到小苏,立刻,马上,连一个呼吸都不想再等。

  顺山麓到达下方的园林建筑,距离并不是很远,云毓早已走过多次,但问题在于,他不知该去哪里寻苏宴。

  每次见到阁主都是在轩厅,而唯一一次进入苏宴书房,还是在一年半前初次来到清风酒楼时,他早已不记得方位。璇玑阁这座分部占地虽然不是非常广,然而结构迂回曲折,亭台交错,其中处处玄机暗藏,他不被阵法困住就不错了,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找到目标。

  好在,房屋楼阁中时而有人往来走动,问路还是不难的。云毓见到不远处一个侍女托着果盘经过,不假思索地上前,开口问道:“我有急事找苏阁主,他的书房在何处?”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冷不防被人拦下问话,已然吃了一惊,再见到面前白衣人的样貌,登时又是呆住,手中托盘一晃,眼看下一瞬就要掉在地上。

  云毓自小到大,类似的情形遇到不计其数,抬手帮忙稳住,蹙眉又问了一遍。

  “在……在那边。”少女下意识地说道,腾出一只手指点方向,目光却无法从云毓身上移开,“还要转好几道弯。你……公子是谁?”

  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之美的人,雨幕中缥缈如仙,直到此刻才记起要问清身份,但话音落下,唯见白衣一闪,对方已踪影不见。

  云毓沿着刚问到的方位潜行,然而屋宇层叠,不出多远又开始拿不准,只能继续找人问路。

  自清风酒楼开张以来,试图擅闯璇玑阁求见阁主的人三天两头,从没断过,但不是被俞掌柜或阁中执事直接出手收拾掉,就是陷入重重阵法迷障迷失方向,想抓个人来带路?阁中到处都是闻所未闻的机关,或许没走几步就被带进陷阱呼天不应了。

  云毓虽然已住了四个多月,但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中静居,偶尔到山下与阁主一同用餐,除了俞三管家、奚谷主,阁中见过他的人并没几个,即使是曾照过面的从人侍女,一时间也难以将憔悴消瘦的云公子与惊鸿一现的绝世美人联系在一起。故此云毓在璇玑阁的一亩三分地上四处找阁主,完全就像个擅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然而所有碰见的从人,不知怎么回事,没有一个指错方向或进行误导,第一反应全都诚实地给予了帮助,尽管都是匆匆一指或一句话,仍是被他顺利地寻到了阁主的书房所在。

  凌霜事后查问,很有一种掩面长叹的冲动,此事委实令人无语,森严神秘的璇玑阁就这样被云堡主长驱直入地闯到了核心重地,简直是恃美行凶。

  书房外当然有护卫,而且警觉性甚高,见到生人靠近立即拦阻喝问,而后一声喝斥也梗在了半途。

  “我是云毓,”云毓的眼里心里只有一件事,其余都视而不见,“劳烦让一让,我要见阁主。”

  “这位公子,阁主正在休息,吩咐了谁也不见。”护卫职责所在,不得不继续挡住去路,“而且阁中规矩,外客求见须提前通报,不得携带兵刃……”

  “我是外人么?”云毓怒道,“苏宴他一声不吭地躲着,能躲到几时?我今天非见他不可,快让开!”

  两名护卫为他的容止气势所慑,同时有种依言让路的冲动。云毓这个名字颇为耳熟,提到阁主的名讳又如此自然熟稔,莫不是阁主在外面惹下了桃花债?被人家堵上门?

  稍一犹豫间,眼前衣袂拂动,云毓已经径直越过他们,朝着回廊尽头的书房去了。

  “不用拦了。”凌霜捧了一只梅瓶,才去了趟酒窖回来,恰好将方才一幕收入眼底,没好气地瞪了明显失职的二人一眼,“那是住在揽霞居的云公子,今后他要见阁主,都用不着通传。”

  相比初次进入此间,璇玑阁主的书房变化不大,只有纯白的地毯换成了银灰色,增添些许安适。云毓推门而入,反手掩上门扉,四下里安静无声,唯有香炉吐出的白烟袅袅上升,他的一颗心突然跳得很急。

  苏宴已经换下湖蓝色的外衫,仍旧着一身玄衣,正斜靠在长椅里假寐。他脸上戴着半边面具,神态似乎有些疲倦,听到声音也没有动,只淡淡说道:“放在那边桌上就行,我自己会用。”

  云毓的心跳得更急了,他不知多少次见到这样装扮的阁主,但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苏宴的存在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望见一眼,心底就充溢着悸动的喜悦与疼痛。

  他放轻脚步走到近前,轻声唤道:“小苏。”

  如水的音色传入耳际,苏宴猛地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他方才吩咐凌霜去取烧酒,岂料等了一刻,进来的竟是云毓,而且衣衫和乌发都是湿的,显然是一路冒雨行来,并未打伞。

  “阁主,”云毓又走近了一步,神情清寒:“回来了为何不知会一声,你不是亲口说过,小苏已经原谅我了?”

  苏宴顿了一下,他有种错觉,自己好像不是在璇玑阁,而是置身苍山云堡,正被堡主高傲又任性地兴师问罪。见多了云公子病中不安无助的样子,一时还真有点适应不过来。

  “你不是在闭关修习,需要专心致志、不受打扰?”他无奈说道,准备坐起身,然而云毓已先一步按住他的肩头,“既然怕打扰,为什么还要天天去看我练剑?刚才明明被我发现了,为何又要躲开?”

  毕竟是痊愈未久,一番疾奔折腾,他的气息有些凌乱,束发的布带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本来应该十分狼狈,然而不知什么缘故,看起来愈发动人心魄。

  即使以苏宴的冷静和定力,也觉头脑一阵昏眩,,他没有料到云毓会在剑法进境后一刻不停地来寻自己,隔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总是念着小苏,小苏真有那么好?虽然有几分才干,却总是像个先生教训学生一样,说你这里不够好,那里欠周详。他又高傲自负,不但将你看成需要照顾的笨孩子,还会一本正经地骗人。小苏确实原谅了阿毓,而今的阿毓又是怎样想他的?”

  目光对视,两人同时忆起了一年半前,在这座书房里发生的对话。策划在先的苏宴与懵懂无觉的云毓,都各自怀着期待。往事历历,无数回忆里的画面如飞掠过,从开始到结束,从幽云到豫州,辗转风霜,周而复始,终是回到此时此地。

  如果那时少一分试探,多一些坦白;少一点任性偏执,多几分明了理智,后面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小苏是很有才干、有能力,但他总是像个先生教训学生一样,……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又懒又怕苦的笨人,空有一张脸,占了堡主的位置,离了他就什么都做不成。……”

  曾经的云毓如是说,

  “……而且,小苏的脚跛了,走起路一瘸一拐,我当他是朋友,在云堡内不会嫌弃,但若是一起出门,他走在我身边如何能够相称?当然是远远比不得白大哥的!”

  那时的璇玑阁主于是答复:“……我不会告诉阿苏,云公子尽可放心。只盼你得偿夙愿之后,当真能了无遗憾,过得幸福。”

  …………

  “小苏不在了……是我害了小苏。怎么办,我怎么办才好?”

  “……真的吗?小苏真的原谅我了?”

  “是真的。我是璇玑阁主,说出的话都是算数的。小苏早已经不怪你了,他也曾经轻率冲动,做出过后悔的事。”

  那一刻,绝望里的生机如同来自上天的恩赐,终此一生,都刻骨铭心。

  …………

  云毓还记得,在拿着璇玑帖前往豫州之前,苏管事平日称他“堡主”,有时是“云公子”,但偶尔地,一起闲坐谈说,气氛放松融洽之际,他会唤自己“阿毓”。后来从豫州回转,小苏依然是朋友,也是令人信赖的苏管事,却再也不曾出口叫过阿毓。

  “你当然是骗子,大骗子!”云毓的眼睛忽然就湿了,他扑到苏宴身上,不管不顾地将他抱住,“明明你也有错,凭什么连解释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一声不吭转身就走?明明阁主就是小苏,你还总是戴着面具,一直欺负我,很好玩么?”

  半湿的墨色长发倾泻而下,宛若流泉,雨水的气息里仿佛融入了清冽的梅香,几能令人心醉神迷。

  璇玑阁主深深地叹了口气,任由他伸手到自己耳侧,摸索着取下了半边银色面具,在淡淡的暮色里,现出苏聆雪那张线条精致而秀逸的脸庞。

  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呼吸相近,声息相闻,苏宴感到云毓伏在肩上,将自己抱得异乎寻常地紧,那里渐渐多了一点温热的湿意,像是要直接渗入心里。最后一分心灰意冷,难受委屈,也随着这一丝暖意化作了柔软的怜惜。

  云毓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淋湿了,需要尽快更换,不然万一受寒生病就糟糕了。苏宴想着,但他头脑中迷迷糊糊,说什么也舍不得将怀里的人放开,打破这长久分离等待才得到的一刻,不觉间反而拥得更紧。

  过了不知多久,云毓才轻声说道:“小苏,你别担心,从今往后我都同你在一起。”

  苏宴嗯了一声,两情相悦的滋味如此美好,他从未想到以云毓清冷又总是说不出口的性格,不但主动来找自己,居然还愿意许下承诺。看来今后还要让阿毓多多地看话本才是。

  他走了一趟函关,心里原本存了许多事,但放在此刻未免大煞风景。正想好好回应一番缱绻情谊,却听见云毓继续道:“我的话都是认真的,小苏你记住,我不会离开璇玑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陪着你,一直一直。所以你别难过,更不要想着让我去别处。”

  声音很低,还带着一点哽咽的余音,语气却极是坚决。

  苏宴微怔,终于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略略坐直了身体:“我何时要你去别处了?又为什么要担心难过?”

  云毓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不够淡定从容,或许非但起不到安慰作用,还会使小苏情绪低落:“就是,你的腿……”

  苏宴更加纳闷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在外两月,他已经不再需要单拐,只是由于赶路奔波劳顿,恢复得不如预期理想,行走动作仍有一点轻微的不自然。奚茗画为此大为不快,但周围的人要么看不出来,要么不当回事地忽略,都在为阁主康复而欢喜。

  苏宴也想过云毓会不会在意,但毕竟已经比跛脚时好太多了,应该不至于反应如此之大啊?况且分辨话意,云公子似乎也不像在嫌弃。

  “奚谷主都告诉我了。”云毓说道,心中一阵黯然,面上还要极力表现得云淡风轻,“我会学着好好照顾你,不管小苏想去哪里、做什么都陪着,将来也是……小苏设计的带轮椅子那么灵活好用,一定能够行动自如的。”

  他不擅言辞,越是努力想宽慰,越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又想起自己一时忘情,会不会已经压到了小苏的右腿,急忙要站起身。

  苏宴将他揽住,仍旧云里雾里,心知必定和奚茗画有关,皱眉问道:“他是怎么对你说的?我行动为何要靠木椅?”

  等云毓迎着询问的目光,犹犹豫豫将经过讲述一遍,苏阁主顿时哭笑不得:“他是骗你的,我的右腿已经好了。”

  看来,奚大夫是真的积了不少怨气,自己是应当找这家伙算账,还是该多谢损友相助一臂之力?

  云毓却已是惊弓之鸟,尤自不肯轻信:“可是,下午在竹林里望见你,就是身形摇晃,脚步也踉跄不稳……不像已经好了。”

  他璃墨般的眼瞳里既是希冀又是担心,怀疑地盯着苏阁主:“小苏,你是不是又在哄我?我作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不管如何都绝不会离开。”

  苏宴无语,他十分感动,同时又啼笑皆非,只得详细解释:“不过是今天下雨湿气重,又在竹林里站了一阵,右边膝盖有些酸痛罢了。如果我的右腿当真状况严重,你以为奚大夫还有心情悠闲地赏景烹茶么?”

  即使在重新接续筋脉之前,他的右膝遇到湿寒天气也容易酸痛不适,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回到书房后就命人去拿烧酒,准备自己处理一下。

  他说着,索性起身走了几步,果然步态与常人无异,而外间门边的香炉旁,不知何时放了一只小小坛子,想是凌霜悄悄搁在那里,两人的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居然谁也未曾察觉。

  云毓这才信了,思及自己急得方寸大乱,片刻不停地疾奔追来表白心意,又一次气得不行,想不到温雅和煦的奚谷主也能随口下套,害得自己没来由伤心一场,不愧是苏宴的朋友

  “你们统统是骗子,”他气道,“真是近墨者黑,连你身边的人都学会骗人了!”

  苏宴见矛头又指向了自己,唯有苦笑:“除了早先那会儿太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隐瞒身份拿出璇玑帖,我真的都是尽量据实已告。”只是到了后来,情势发展远远超出控制,欲相告实情也无从说起。

  虽然语意恳切,奈何他身上的黑锅着实不少,算起总帐来一笔接一笔,快要罄竹难书。云毓想起冀州苏家的苏大公子,以及城外墓园里的新坟,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还说什么据实已告,明明是璇玑阁主苏宴,却对我说名叫苏聆雪,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故意瞒着。”

  “名字是真的。”苏宴道,“姓苏名宴,字聆雪。我的字是恩师所赐,取‘酒席宴罢,寂寞如雪’之意。师傅曾说,执掌璇玑阁,需阅世间兴衰,关天地万向,若不能保有繁华落尽、静坐聆雪的心境,任是才高也难以胜任。”

  他顿了顿,“阿毓,虽然有家人、朋友、下属,但我也是很寂寞的。”

  所以任凭红尘万千,仍宁愿放下其他一切,往复千里,长相伴随在冰雪覆盖的苍山云堡,只因为你在那里。

  云毓一怔,心中忽而生出柔情。其实他本来也不生气,小苏的腿没有事,还有什么比这一点更值得欣喜?他感到苏宴的手揽住肩头,将自己拥进怀里,就静静地依偎着没有动,过了一会儿,直到温热柔软的唇落在脸上,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小苏。”

  相逢之初,在云堡的客房里守着昏迷的重伤病人,从白天等到夜晚。那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子终于醒转,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不掩挺拔隽雅,对满怀不安歉疚的自己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名叫苏聆雪,今后,唤我小苏就好了。”

  那时候他就在想,苏聆雪,多么寂寞又动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