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十七章 

  那个微雨薄暮的傍晚过后,璇玑阁里多了一则神秘白衣美人的传说,众人很快弄明白,当日擅闯阁主书房的、宛如飞仙般的美人,原来就是住在山居的云公子。

  大家心里都冒出同一个念头:无怪阁主念兹在兹,几度风霜雨雪尤自舍不得放手。有心思机敏些的更是想到,自从两年前莫云海的小楼落成,苏阁主亲自定名“揽霞居”,自己不住,也不准其他人住,却第一时间将云毓安置在里面,如今才体会到其中深意,真是早有预谋。

  随后的日子,阁中洋溢起一种说不出的柔和温熙的氛围,犹如大地春暖,淅沥雨水润物无声,又像初夏的风,夹杂着花朵与泥土的芬芳,令人熏然欲醉。

  奚茗画如愿看到了花好月圆,又给云毓和苏宴分别诊断过一番,觉得基本满意,半个月后就行囊一收,施施然告辞而去,径自回转巫山梦仙谷。

  云毓很有几分不舍,在养病的日子里,奚谷主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莫云海,虽然话不多,但是那种平静安稳的态度,超乎常人的耐心,却像夜晚的琴声一般为他带来慰藉。

  就连最后骗了自己一遭,云毓气头过后都有些感谢。

  “他来看你是身为大夫履行职责,怎能拿来与我的琴声相比?”苏阁主略有不悦,随即又说道,“茗画回去也好,未来几年,或许他还少不了要往中原跑。”

  先前洛城之行,他不仅见到了琅環皇后,还与左使江衡远、淇碧令主谢玄冰数次晤面,双方约定合作的过程很顺利,然而他心中的忧虑比前往京畿前却不减反增。

  皇后江璧瑶任琅環宗主多年,卓识□□,娴雅端庄,但从她的神情态度里,苏聆雪隐隐察觉到一种很深的疲倦,就像是长期受到掣肘,难以厘清头绪的欲振乏力。以江璧瑶的尊贵地位,她的压力顾虑必然不在江湖,而是来自庙堂之中,甚至就是禹周的九五至尊。

  之所以临时决定延长待在洛城的时间,是因为苏宴需要更明确地了解并掌握行事。去岁赶赴韶安布置阵法的时候,他就察觉到,韶安的将领、守军与琅環派往携手的部属之间多有提防嫌隙,并非表面看去那般齐心协力。韶安守将霍全期几乎不管事,守备与防务都把持在副将刘茂龙手里,刘茂龙在相助守城的武林中人面前却是态度倨傲,对于琅環所主张的操练新阵法不过是虚应故事,单是苏宴亲眼所见,横刀令主屈观风忍让不过与这位刘副将起争执,就有好几次了。从横刀的下属们口中,他隐约得知,刘茂龙在朝中的靠山应是宫里一位得宠妃嫔的亲信。

  苏宴对于朝廷、后宫的权势争斗丝毫不感兴趣,但当他发着高烧离开韶安时,心里很清楚,自己精心为边关抗虏制定的阵法,只怕根本等不到应用在阵前,就会因为军中意见不合被弃之一旁,唯有专门替横刀设计的小股御敌阵型,还能派上几分用场。

  所谓内忧外患,大多数时候,内部自相争斗产生的危害远大于外虏本身。琅環在武林中的影响力举足轻重,由于身为宗主的江璧瑶同时贵为皇后,更是禹周嫡长皇子的亲母,一旦矛盾激化,甚至会动摇国本。

  从琅環皇后数度相邀,又着意避人耳目来看,她身边的暗流危机必然相当紧迫,双方默契地将往来合作保持在绝密状态进行。而即使相隔千里之遥,帝京政局的变化也可能直接导致边关危殆。

  “所以,小苏才匆匆赶去了函关?琅環的处境当真那般不易?”云毓问道。

  “不过是一种感觉,”苏宴停顿一下,“但愿我是多虑。近年来北辽频频犯边,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至少目前,琅環十二令仍在协守边关。”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觉得必须去一趟函关,越快越好。或许是因为已经到过了直面辽人进攻的韶安重镇,亲眼目睹了禹周守军中的问题与弊端。漏洞或许能够弥补,但将领之间派系斗争导致的军心不稳,却在在昭示着危机。

  此前,辽人虽时有侵扰,但已经近十年不曾大举来袭,禹周或许是习惯了安逸,从君到臣,从大将到兵卒,明显都准备不足,忘记了烽烟处处的惨痛。

  万一韶安失守,北辽铁骑势必踏过幽云十六周,直逼函关,那里是通向中原的门户,也是苍山云堡据守的倚仗。若不能与函关城守望相助,云堡将成为四面受困的孤岛,纵然凭借险峻地势支撑一时,也终会陷入绝境。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袖手旁观,但眼下能做的,也仅限于勘察城池后,提供几份机关图样和一纸危急关头的守城策略,托随行的横刀子弟送去给屈观风,希望能借助琅環的力量防患于未然,至少督促城中主官和守将,赶紧将城墙破损的缺口修补起来。

  苏宴没有将所有的思虑都说出口,云毓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他希望让阿毓有些心里准备即可,却不必为了尚未发生的事过于忧心忡忡。

  “对了,我在洛城时还见到了琅環娘娘所出的嫡长皇子洛深华。”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他转而笑道,“虽年不过十六七,风华蕴藉,才智殊绝。若假以时日,当有能力调和宗室与琅環之间的矛盾,禹周未来终是可期。”

  两人沿着清澈的山涧漫步而行,云毓听着苏阁主讲述洛城繁华,风流人物,心里却不由记挂起久别的幽云苍山。

  “那么,云堡现在……”他觉得抛下一切离开的自己已经没资格相问,故而欲言又止。前阵子给老总管写信,到现在也没收到回复……

  “那边很好,”竹林青翠,泉水叮咚,苏宴携了他的手,徐徐说道,“都已经到了幽云,苏管事自然要回去看看,云堡目前是你的堂叔云潼暂代主事,自开春以来就在山道上加强哨卫,架设机关。大家得知你病情好转都很高兴,也十分想念。”

  其实老总管收到书信后不仅早已给云毓回信,也数度致信璇玑阁,极其恳切地表达谢意,恳请苏阁主代为照顾堡主,语气里难抑激动。苏宴几乎能想象老人家捧着云毓的亲笔信擦拭眼眶的样子。

  只是那些回信,因为担心云毓在病中见了情绪不稳,都被自己扣下了。

  “二堂叔云潼么?”云毓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隔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二堂叔剑法造诣深湛,为人秉直刚正,有他主持大局再好不过。”

  他想着苏聆雪再度露面会是何情景,堡中上下见到苏管事平安无恙,定然不尽欢喜。他也很想念那里的一众下属,但是自己先是任意胡为,继而重病消沉,一走了之,给众人带去无数焦虑麻烦,又有何颜面回去探望。

  他默然不语,安静地伴着小苏一起散步,没有再问下去。

  几天后,苏宴命人将云堡捎来的信函都送到了揽霞居。老总管的信每一封都写得很长,絮絮告知别后情形,述说堡中大小事务。

  原来,云毓为了交换浮生梦的解药答应留在璇玑阁后,几名跟着他出来的从人都被打发回去,给云堡和幽州云氏族中分别带去了讯息,说苏阁主已延请明医为堡主治病,自会妥善照料,直至痊愈。

  当时云堡上下正人心浮动、惶然不安,璇玑阁主的信和随后几封云毓亲笔的手书却令情势安定下来,云潼从幽州赶来,但只是暂时出面主持事务,并非接替堡主之位。

  苏宴应是隔一段时间就会传信,因为老总管不止一次写到,闻知堡主病情好转不胜欣慰,字里行间难掩对苏阁主的感激之情,殷殷叮嘱好生养病,盼望早日痊愈归来。

  意思很清楚,他依然是云堡的堡主,随时可以回去。

  云毓望着信纸,小苏为自己做的,远比能想象的更多。然而离开前,他已经放弃了父亲留下的位置与责任,如何还能若无其事地重上苍山?按信里所说,好容易一切回到了正轨,或许由堂叔来执掌云堡,对所有人而言才是更好的选择。他心里生出久违的茫然,出神良久,终是将面前的信一封封收起,放进了一只箱子里。不管怎样,做过的错事毕竟是错了,无法当作不存在,自己还承诺了小苏今后要一直好好陪在身边。

  云毓什么都没有说,苏宴知道解开心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再主动提起,璇玑阁中需要他操心的事着实不少,还得用心替云毓调理身体。

  奚茗画有一种理论,认为病中损耗的元气要充分补养回来,必须经过足够长的时间。譬如云毓患郁症半年多,那么病情见好后也应当至少休养半年多,才称得上痊愈。即使服用灵丹妙药,逞强提前康复也是揠苗助长,必然留下隐患。因此辞别之前,他给两名病号分别留下了相当详细的食补和药补方案,要求二人认真遵守。

  苏阁主和云公子都觉得自己已经好了,用不着严守作息,时不时地吃药膳、喝药汤,但同时又都认为对方前段日子没有好好休息,必须慎遵医嘱,绝不能敷衍草率,结果一番彼此坚持下来,奚谷主人虽走了,拟定的调理细则居然被严格执行,比他亲自守在旁边时还要管用。

  时令由盛夏进入初秋,云毓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愈发显得出尘绝俗。清晨盥洗时,负责帮他梳发的夏荷或者夏藕梳着梳着就停下动作发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拖了好几个月的新一期江湖风云榜终于出炉,然而备受瞩目的美人榜第一名的位置却是空白,立时引来众说纷纭,难道在璇玑阁主眼里,已经没有哪位美人配得上这个位置?许多人立时想起了曾经的榜首云毓。两年多来见过真容的人数寥寥,但云毓的容貌早已是江湖的一则传说,可惜,听说云堡主病重不知所踪,难道这才是榜单留白的原因?

  但是再看一眼兵器榜,武林子弟们又被震惊了,从上往下数第六名,赫然就是“青霜剑云毓”。

  在一派惊叹不解中,唯有平山镇上璇玑阁一片平静,人人都知道,云毓而今可是阁主的恋人、心尖子,藏得严严实实还来不及,岂肯摆在榜首招惹瞩目。

  不过,武林第一美人的光彩是遮掩不住的,莫云海的竹林外,不时有阁中执事、从人出于种种理由叨扰或者误入,每天傍晚苏宴与云毓一道散步,山路小径上、修竹茂林间,清涧溪水畔,时而会冒出一两个下属,要么恰巧路过,要么临时有事禀报阁主,顺带望几眼云公子,弄得苏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总之,人都被阁主千辛万苦拐到手了,大家没功劳也有苦劳,躲在旁边饱一饱眼福不过分吧。

  对于江湖榜单,云毓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的性格本就偏于孤清,每天练一练剑,又有苏聆雪在身边相伴晨昏,已经觉得足够温馨。月夜下莫云海翠竹摇曳,黄昏时晚霞映着松枫小筑的漫山枫红,于自小寂寞的云毓而言,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光。

  但偶尔地,他也会不自觉地关注北境战事,闻说辽人整个春夏都在断续地进攻,到了秋天不但没有撤退的迹象,集结在韶安城外的辽军反而不断增多,兵力达到数万之众。

  就像苏宴所说的,禹周已经多年不曾面临如此凶猛的进犯了,身在中原豫州,环境越是平和安乐,遥想北境烽火,心里就越是难以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