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十五章 

  苏宴的两个月是在往来奔波与异常忙碌中度过的,由于每次收到讯息都是病人情况稳定,璇玑阁中又有奚茗画在,他不久就放下了心,将心神都扑在处理外务上。也因为忙碌,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特别记挂,云毓一定会好好休息恢复,在莫云海等着自己的。

  不过在终于能返程时,他还是不自觉地赶得相当急,几乎是昼夜兼程,说好的归期已经一延再延,他不想再度失信,让云毓失望不安。

  现在他赶在承诺日期的最后一天回到天桂山脚下,踏入了璇玑阁,云毓也的确仍在莫云海,但是,练剑就练剑,闭关是个什么意思?

  “……所以,公子得讯后就开始习练剑术,整整一月都是如此。大约十天前,忽然说到了重要关头,需要静心参悟,就闭关了。”凌霜唤来夏荷姐妹,向阁主禀明情由,“好像是叫做折梅心法,还是九曲梅花,看上去极是……极是清冷绝尘,就像公子的人一样。”

  “是九转折梅。”苏宴皱眉纠正。

  “是,就是这个名称。”夏荷立时道,“公子说他练到了第五重,忽有所悟,须得摒除外界干扰,三餐都让婢子们送到竹林边,他自己会出来取用。”

  “那服药呢?”苏宴不悦道,“大病初愈怎能如此乱来,还有睡觉,他晚上就住在竹林里?”

  夏荷有些惴惴:“奚谷主说没有大碍,将汤药改配成了丸剂,公子夜间还是会回到楼上安寝,但时辰早晚不一定,婢子们也弄不清楚。”

  “大家都不知道,原来公子有那么好的轻功,能飞来飞去。就是近来变得冷淡了,不大说话。”夏藕说着,明显委屈起来,“公子如今都不让咱们替他梳发,那么漂亮的头发就自个拿条布带随便一束,简直暴殄天物;还有配饰……”

  夏荷赶紧拽了妹妹一下,阻止她继续念叨下去。

  苏宴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他当然知道云堡的折梅心法,由内而外的绝顶剑法,以入门艰难、威力奇高著称。据传要想有所成就,资质与机缘缺一不可。

  折梅心法曾经流传于外,然而自创立起百多年,能练成的剑客凤毛麟角,反而有不少人因此功力受损,从此再无寸进,武林剑门中也就渐渐无人敢于问津。到头来,唯有苍山云堡一脉依旧世代传承。

  还在苍山做管事时,他注意到云毓每日用心习剑,但似乎一直不太顺利,为此闷闷不乐,也曾想从旁开解,帮忙参详一番。然而年少的云堡主那会儿将他当做伤残人士兼智囊,绝口不提与剑法、武功相关的任何话题;同时,苏宴还发觉云毓对折梅心法既执着又敏感,表现得讳莫如深,仿佛如果练不成,就会愧对先祖、没有资格做云堡的堡主一般,于是他也只好缄口不言。

  直到离开苍山时,据他估计,云少堡主的九转折梅不会超过二重,难道过去的短短一两个月里,竟已经快要臻至第六重?

  或许云毓从来就拥有着足够的天资,而经历过生死波折之后心境变化,终于迎来了进入一流境界的契机。

  “阁主,”凌霜见他久久不语,轻声道,“云公子一直是很挂念您的,先前天天都在等着,如今好容易您回来了,奴婢去知会他一声?”

  苏宴从沉思中回神,微微苦笑:“不必了,既是闭关,就让他安心练剑吧。”

  重逢后一直忙着治病,他几乎忘记了,云毓向来是要强又骄傲的。而今大病初愈,久候自己不归,转而去做其他事再正常不过。

  不管怎样,能突破折梅心法的关隘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不应受到任何打扰,看来唯有等一等了。

  他叹了口气,回想一路上归心似箭,哑然之余又不由怅然若失。分隔两地时尚不觉如何,但现在,云毓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保持冷静克制忽然变得很难,他还好么?究竟如何了?

  侍女们都能在竹林附近走动,或许,自己悄悄去瞧上一眼也是不妨的。

  因为存了这样的想法,傍晚时分,苏宴一个人来到了莫云海,他摆手止住从人,独自漫步走进竹林。

  竹叶如海,从石潭泉水畔经过,鹅卵石小径曲折通幽,两侧渐渐出现了被削断的青竹,有的齐腰而断,有的削去半边竹枝,有的竹身上留有道道剑痕,间距深浅均匀无比;地面上时而躺着几段尺许长的竹管,长短一般无二,如同用尺子精心量过一般,俯身查看时,断口平滑光洁,显然出剑极其干净利落。

  他小心地提一口气,脚下未发出半点声息。竹叶在耳际窸窸窣窣,不时有叶片拂过脸颊,再转折深入十数丈,隔着一片密而错落的青碧色,他终于隐约看见了心中牵念的白衣身影。

  云毓所在的空地应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他自己用长剑削辟出来的,铺满落叶的地面有许多寸许高的竹根,唯有当中留下数十处竹桩,只望了一眼,苏宴就知道是以五五梅花之数结合北斗七星排列而成,寻常梅花桩高不过三尺,而眼前却总有五尺余。

  此刻,云毓正在习练剑术,踏在桩阵之上,愈发显得飘逸出尘。他手下剑华如雪,将方丈空间笼罩其中,那是连璇玑阁主都未曾目睹过的招式与意境,清凛孤寒,峭拔高峻却又柔韧绵长,纵横剑气里似包裹着无数光影,宛若漫天飞雪中的点点落梅。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恍然间,似有暗香浮动,远而弥清,无所不至地延展开去,充溢周遭每一寸角落。

  斜阳透过层叠绿意,投入一缕如金的余辉,修长纤秀的身影白衣胜雪,宛如梦境,然而剑光所及,无形无色中却似蕴藏了无尽冰寒与杀机,令人不由得心生震撼。

  苏宴远远地望着,依稀仿佛,又回到苍山脚下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三尺青锋出鞘,同拒强敌,自己被刀光剑影里的一袭白衣牵动了心扉,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抛不开放不下,直至如今。

  一别两月,他像是真的好多了,除了还需要多补一补,几乎又是记忆里遗世绝俗的样貌。山风掠过竹叶,拂动武林第一美人的衣袂,以及那一头用布带随意束住,夏藕口中被“暴殄天物”的墨黑长发,依稀宛然,光采犹胜昔时。

  苏聆雪的心中,有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温柔的思念,然而于此同时,一阵比先前更深的惆怅失落也袭上心头。

  云毓病势痊愈,剑法造诣因祸得福迎来突破,他理应也确实非常高兴,但所有一切发生时,自己都没能陪在旁边,牵起白皙消瘦的手指,注视苍白的脸庞重新染上血色,空洞的眼瞳里现出久违的神采,每一件每一样,全都错过了。

  别去归来,映入眼帘的,已是往日记忆里的冰山美人,如琼玉飞雪般清冷高华,即使朝夕相处,仍旧像远在云端般难以接近,使人踟躇驻足,迟迟不能道出心意。

  苏宴忽然强烈地后悔,为什么临走前要强行保持理智,事情再急,至少应该与云毓相叙过才动身的,那个躲在床榻角落里无助抽泣,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抱住自己不愿松手,直到泪水湿透衣襟的宝宝,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时至今日,他甚至不确定,云毓对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会不会与面对白清洲一样,不过是出于某些缘故的一缕执念,或者仅止于亦师亦友?即使抱着相同心意,历经了那样灰暗绝望的病痛,加上知晓前情,会不会将一切都看淡了呢?

  他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右腿。并不只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云毓原本是多么追寻完美的人,无论对自身还是周围相伴的人选,都不肯容忍瑕疵。如果知道了自己腿伤的状况,会有什么反应?

  近乡情怯,莫非就是现下的心情?

  他静静凝视了一刻,才慢慢转身,与来时同样轻而无声的退离了莫云海。

  又是五六天过去,时令已是初夏,午后时分,天空飘下淅沥雨丝,山野间一派生机盎然,空气里弥散着泥土与草叶的湿润芳香。

  云毓依然在林间练剑,连日下来,他脚下步法已经相当流畅,踏梅花桩如飘行水上,天地间细雨纷飞,葱茏的竹林草木尽数沐浴其中,然而他身周剑光如虹,雨幕被剑气弹开,竟无一丝能进入方丈之地。山峰卷动竹海,落雨渐转密集,他的剑势也随之加快,愈发紧促飞扬,犹如水泼不进的屏障。雨水为长剑带起的气流所阻,二十五根梅花桩下的地面几乎仍是干的。

  他但觉体内真气流动,奔行得越来越快,全身百骸中如有一片片正在融化的薄冰,清凉无比,气劲自内而外,与剑势贯通相容,转折间,仿似峻峭绝壁忽而洞开,清分氤氲,眼前别有空明洞天。

  恰如灵光一现,领悟只在瞬息,他已进入了九转折梅第六重。

  云毓手中招式终于缓了下来,深深吸一口充满潮意的空气,将长剑归入鞘中,任由雨水落在发间脸上,沁入下方铺满竹叶的地面。此时此刻,他的感官知觉仿佛已全然打开,与周遭万物融为一体,前所未有地清明舒畅。

  记忆里,父亲直到去世时也只达到了第五重而已,这就是踏入更高境界的感觉么?他不知不觉合上眼睛,水滴滚下竹叶,风穿过林间,一切都未曾改变,但又似乎与先前全然不同了。倏而心念一动,他举目望去,远处十数丈外,像有人影一闪。

  “谁在那里?”他不假思索地纵深飞掠,但只来得及望见一片湖蓝色的衣袂,对方已经去得远了。

  云毓在满目绿意的竹海中停下脚步,近几天来,他偶尔会觉得像是被谁的目光远远注视着,但每次都是稍纵即逝,如错觉般了无痕迹。该是璇玑阁的人,好奇还是误入?他抚了一下剑柄,徐步走出竹林,不知为何,剑法大进本应欣喜,他心中却突然生出一种无所凭依的空茫。如果没有人分享,夙愿达成又如何,第六重、七重甚至九重绝顶也不过是高处不胜寒,更加寂寞而已。

  揽霞居前,奚茗画坐在廊下,正在欣赏雨景,一边用石潭泉水煮茶。

  看见云毓,他含笑招呼道:“阿毓出关了?坐下喝杯茶。”

  云毓点了点头,九转折梅的第七重需要习练积累,绝非旦夕可就,自己继续闭关已经没有意义。他走到廊下竹桌前,犹豫着问道:“谷主待在此处,可见到有人进出竹林?”

  适才一瞥间,那道身影微微晃动,总觉得步态有一点踉跄不稳,莫名地令他心中在意。

  茶水在红泥小炭炉上煮得咕嘟作响,散发香甜气息,居然是红糖姜茶。奚茗画斟满一盏推到他面前:“暖一暖身体,武功再好,大病初愈也不能淋雨着凉。”随即才闲闲说道:“你问刚才是谁,自然是苏阁主,这几天,他经常来看你舞剑,云堡主没察觉么?”

  云毓手指一颤:“你是说,小苏……阁主他已经回来了?”

  他向四周张望,烟雨如织,并不见那个人的影子,又禁不住疑惑:“既是来看我,为什么不说话又走了?连自己出言询问都不应声。”

  “云公子,你自己算算看,闭关多久了?”梦仙谷主瞥一眼对面冰玉般的容貌,顿觉一阵赏心悦目,连责备的语气都不觉收敛三分,“他当然不好打扰,怕影响到你,只能小心翼翼地眺望片刻。”

  云毓微怔,他从二重到五重进展甚是顺利,于是想抓住契机,一鼓作气感悟第六重,起初还惦记着一月之期,但不多久就全心全意沉浸在剑法中,浑然忘却了今夕何夕。

  难道已经让小苏等了很久么?他低下头,在脑海中回想日月轮替了多少次,却又听见奚茗画悠悠说道:“况且……他的腿变成那个样子,谁都是始料未及,也难怪要躲在旁边,不知如何与你相见。”

  云毓有一半思绪还在纠结时间问题,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入耳中,心里却骤然一紧,有些茫然地抬头:“阁主的腿怎么了,不是说,已经治好了?”



  “重新接续的时机终归是太晚了,一开始就是勉强为之。”奚茗画摇着头,长长叹息一声,“本来好好养息,尚可收到一定效果,偏偏他不顾劝阻,伤势未愈就奔波劳顿,如今比从前跛得更严重了。”

  云毓大吃一惊,急忙问道:“那么,可有办法医治,既是劳累所致,再好生用药休息,能不能好转?”

  “不可能了,治病养伤都有规律,时机错过就是错过,扁鹊华佗也无能为力。”奚茗画唇边的微笑早已消失,面上现出忧色,“他的右腿已经承受不了再次接续,强行施为只会使得筋脉彻底废掉,再也不能站立行走。”

  他看着云毓逐渐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终是叹道:“跛脚还不是最坏的,事已至此,也不能瞒着你。我查看了他的状况,以右膝受到损伤的程度,即使从现在起用心保养,待过得几年岁数渐长,到了三十岁上,恐怕也要不良于行,只能依靠座椅上安装机扩行动了。”

  云毓脑中轰然作响,脸上再无一丝血色,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不是每个人都说,小苏的腿疾很快就恢复了么,为什么突然间全变了?

  滚烫的姜茶从杯盏中溅出,滴落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奚大夫是世间难寻的名医啊,连他都说没有办法,那小苏怎么办?苏聆雪是如此才华横溢又心高气傲,这样的人,再过上三四年,就只能像自己先前见到那般,终日坐在特制的椅子上,用面具遮挡旁人的目光,一直一直,他怎么受得了?

  一片混乱中,耳边仍听到梦仙谷主的话语,不紧不慢地说道:“云公子,苏阁主的腿疾恶化,是他自己急着出门又疏于休息造成的,与你并无干系。他回来后没有急着相见,是觉得冷静一下对两人都好,你也需要时间考虑今后打算。苏阁主已经吩咐了,而今你身体大致复原,半年之约便是提前完成,璇玑阁从此刻起不再强留,无论愿意回去苍山云堡、还是到幽州与家族团聚,或是江湖闯荡,只消想好了,凌霜夏荷她们自会为你准备行囊。至于我么,本不该置喙,但毕竟相识一场,你现今剑法大成,无论去往何处都是前程无限,不妨慎重地选择,以免未来遗憾后悔……”

  “够了,去他的冷静、选择,我受够了!”云毓但觉忍无可忍,丢下茶盏,倏然站起身,雪白的脸庞已气得泛起绯红,“你这也算他的朋友么?我先前就不该听你的,像个傻子一样等了又等!阁主现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奚茗画道,“一般要么是松枫小筑,要么在下面的书房里。云公子且慢,不先喝完茶再走么?”

  云毓已经转身,数息间就去得远了。

  “一个两个,都没将大夫的话当回事。”他低声嘀咕,虽然被当面冲撞了一句,却丝毫不恼,目送对方衣袂飘然消失在烟雨里,脸上却浮起了笑意。

  他停留在平山镇上已半载有余,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好不容易两名病患都大见起色,苏宴却来个逾期不归,他只好一边替好友看顾美人,一边耐心等候。结果云毓也不省心,居然不认真作息吃睡,整天闭关练剑。两个病号倒有一双不遵医嘱,奚谷主性格再好,也是会不高兴的。

  其实苏宴回来时,他就可以收拾行李回自己的梦仙谷,然而现放着苏阁主历时近三年的恋情大业,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遭,自己被卷进来忙活半天,怎能甘心看不到结局就走人?

  眼看着苏宴闷骚,云毓清冷,这两位都又高傲又爱面子,再任其自然下去,天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还是加一把火赶紧促成的好。

  雨中清奇画不成,桃花潭水横疏影,奚茗画欣赏着竹林雨景,好整以暇地重新沏了一壶明前龙井,觉得自己实在是心地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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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两天,一下子就四月了,春和景明,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