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十四章 

  苏宴次日启程离开平山镇,轻车简从前往洛城。

  云毓浑然不觉,直到过了两天,他又一次想着要见阁主,才得知小苏已经悄无声息地跑掉了。

  是的,即使包括梦仙谷主在内,所有人都一再说明苏阁主是身有要事,不得不暂时外出,在云毓看来,苏聆雪不告而别,分明是有意躲避。

  他是答应了冷静一下,可没想过会被丢在山居,十天半月见不到人,隔几日一次的共进晚餐也取消了。就算阁主再有顾虑,彼此相见与好好养病难道就是矛盾的?

  他相当不开心,如果不是夏荷做的饭菜太诱人,差点气得又不吃饭。

  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心神恍惚就是闷闷不乐,然而云毓的病情却在好转。从那一晚之后,他仍旧吃不多,不太能碰油腻,但再没有反胃呕吐过,面对菜肴点心时,先前那种隐约的排斥也消失了,时而还会不知不觉多吃半碗,多挟几箸。

  就像长途跋涉后终于得以休息,病痛和焦虑一旦缓和,加上奚茗画用药调理,安神定心,过往积累的疲惫顿时显现出来,他总是不由自主觉得倦怠,连手指都懒得动弹,吃过饭就犯困,有时坐着听话本,也会靠在长椅中沉沉睡着,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

  所以他能用来神游以及生闷气的时间也不是很多,情绪平稳,并无大起大落。

  除了奚茗画,周围每个人对这样的变化都感到不可思议,饮食与环境一如从前,云毓的反应却像换了个人,话说一天睡七个时辰真的不要紧?

  “一半是药力使然,另一半是身体需要。”梦仙谷主不以为意,往日即使加重药量,病人都难以成眠,如今总算学会了休息,“随他去睡,这才像养病的样子,我还嫌七个时辰少了。”

  一众从人才松了口气,再怎样说,能吃能睡都远远胜过吃不下睡不着。

  云毓毕竟非常年轻,短短七八日,他的状态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不同,脸上多了些许血色,肌肤也透出白皙莹润的光泽,再不是苍白无神得像个影子。夏荷与夏藕觉得每天清晨见到公子,他的样子似乎又与前晚不一样了,但若问具体改变在哪里,一时又说不清楚。

  春日细雨绵绵,溪水化冻,山野笼上一层浅嫩绿意,夜晚经过竹林,总听到竹笋破土拔节的噼啪之声。莫云海静谧依旧,却一天天充满了生机,过午时分走近竹林,少女们的清脆笑语便传入耳际,从小楼窗边望去,天边云霞绚烂,映着桌上刚采来的桃花。

  云毓自己没觉察,但实际上,自从明白苏宴就是小苏之后,他对于居住在墨云海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再那么局促不安。往日想着给阁主和璇玑阁造成偌大麻烦,现在么,既然是小苏的地盘,自己为什么不能随意一些呢?

  连带面对凌霜和侍女们,他都自然多了。

  苏宴临行前说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但是十天半月都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只是从洛城飞鸽传书,告知需要多耽些日子。

  云毓闻讯更气闷了,觉得每天暗暗数着日子,在小楼里盼望的自己实在很傻。但是若要赌气不等,杀去京城算账,未免小题大做,璇玑阁众人也一定不会支持。

  故而他仍然不得不安静地养病忍耐。半月时光,身体已经好了许多,眼前发黑、心悸喘不过气的情形几乎不再出现,虽然奚茗画认为各方面调理是一个长期过程,但很明显地,他业已完全脱离了危险。

  又是十余天过去,日升月落,山溪畔的桃花快要凋谢,苏宴仍然没有回来。

  “阁主说,此行颇有收获,琅環会为璇玑阁提供一些资源,但作为交换,还需耽搁一段时日才能返回,大约再一月左右。”凌霜站在云毓面前,头一次感到底气不足,说话也不如往常利落,“阁主还说,收到传讯,得知公子病情渐有起色,极是欣慰,叮嘱您好生静养,他忙碌之余也能安心。”

  云毓秀长的眉峰顿时蹙了起来,像是非常想发火,但正主不在又不知从何发起。他神色清寒,好一会儿才道:“请姑娘转告阁主,京畿繁华,爱停留多久是他自己的事,不必特地知会于我。”又道,“反正除了半年之约,我与他之间又不曾约定什么。”

  事实上,出于一些缘故,苏宴目前已离开洛城,带着两名执事悄然前往函关,并不表露身份,对外充作琅環下属。凌霜也觉得自家阁主一去两月的做法不太妥当,但又不好多言,一来是阁主的去向与目的属于机密,她也不了解详情;二来更重要的一点,万一云毓闻讯不肯继续养病,径直跑去找阁主,岂非又是一场乱子?

  她本想劝解几句,云毓已经一拂衣袖,转身进了竹林。

  几名侍女互相望了一眼,默契地选择不去打扰,看来,公子的火气相当不小呢。

  云毓确实气得够呛,世上居然会有苏宴这样的人,前一天晚上还在抱着自己柔声安慰,前前天晚上还在楼下彻夜抚琴,转眼间就踪影不见,难道辛苦看顾陪伴了两个月,就必须同样消失两个月,让人一天天扳着指头苦等,才能心理平衡?就好像先前在云堡被辜负慢待了,就来个假装辞世,让自己伤心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才终于肯说一声原谅?实在是太过分太欺负人了!

  假如真相揭破后,自己的郁症没有好转,而是因为受刺激太大或者太过思念日渐沉重,病得快死了呢,苏宴难道也推说要事在身,一而再再而三拖延归期?

  总之从他的角度,要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委实很难。但若当真折腾出什么事逼得璇玑阁主不得不提前赶回来,他又没任性到那个程度。

  云毓独自站在竹林里,清幽的绿意也驱不散心头气恼和失落。他随手折了根竹枝,向四周一阵乱打,直打得身边青竹噼啪作响,尤自不肯停手。而后下意识地,他手指握住竹枝的姿势变成了握剑,漫无目的的抽打也转化为剑法招式。

  三岁习武,五岁拿剑,在过往十九年的生命里,伴随云毓最久的不是父母亲人,不是书本墨香,而是练剑。他曾立志要做一个剑法绝世、令人信服的堡主,也曾勤学苦练,日日不辍。然而自生病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剑柄了。

  也不是不想坚持,但是当连吃饭、睡觉都有心无力时,拔剑出鞘就变得异常艰难,每时每刻都感觉疲累,从不离身的青霜剑托在掌中,似有千钧之重。

  与大多数习武之人一样,患病之初,他曾尝试通过打坐调息振作精神,可是这个一向有效的方法也失灵了,越是想平心静气,就越是浮躁烦乱,失去小苏的悲伤时时袭上心头,无从抑止。

  勉强运功的结果就是内息走岔,他吐了一口血,差点走火入魔,加上内腑受创,在榻上躺了两天才能起身。那之后,就再不曾练功或习剑了。

  云毓没有觉得难过,小苏不在了,自己要剑还有什么用?只有辞别云堡之际,他独自将随身多年的青霜剑放置于书房,留给下任堡主,那时候,才感到近乎疼痛的空虚,仿佛内心某个忽略已久的地方也随之破碎,再也无法复原。

  此刻,昔日烂熟于心的剑法源源而出,信守施为,由滞涩而流畅,由凌乱而章法井然,不需要任何思考,手中竹枝仿佛化作了明若霜华的锋刃,剑指长空,俯瞰群峰雪域。

  一套七十二式的嫡传剑法使完,云毓静静站立,就在方才,他忽而感到一种久违的充实,随着手下剑势铺展,沉寂多时的内息跟着运转奔行,毫无阻滞,竟是前所未有的酣畅快意。

  或许在心底深处,剑术之于自己本就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放弃心爱佩剑的一刻,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憧憬也随之摧折,只是麻木得觉不出疼痛而已。

  回望往昔,他一向并不以练剑为苦,每有心得更是加倍用功,族中几套剑法由浅入深,早已熟极如流,唯有近年来修习折梅心法时不太顺利,连着几年难以进益,才变得有些心浮气躁。

  折梅心法是云堡绝学,分为九重,故又名九转折梅。相传十数代前,当时的堡主云冉遭遇不测、内力大损,为了恢复功力,他与身边伴侣一同将一种名为九曲涅槃的功法与剑术融合,创出了折梅心法。

  九曲涅槃是武林中著名的奇功,现今早已失传,据典籍记载,这种功法对资质要求极端严苛,入门时更是惨烈,讲求在原有内功练至六七成火候时完全毁去,再从头习练起,方能突飞猛进,臻于大成;而天赋不足或比较倒霉的,说不准就从此武功全失,沦为手无缚鸡之力了。

  由此,折梅心法有多难练也就可想而知,虽不至于必须废去内力,也是不破不立、阻碍重重。

  云毓修习几年,自觉剑法非但没有进境,反而好像在倒退,连剑意也变得软绵绵的,失去了原先的锋芒。与他的情路一样,挫折不断,处处碰壁,宛如钻进了牛角尖。他简直不明白,到底要破到什么程度才能开始立,又需要百转千回到何种地步才称得上“九转折梅”,如此挫磨的剑法当真能够克敌制胜,而不是用来废掉自己?

  时间一长,他不免怀疑起自己其实资质平庸,并不具备掌握折梅心法的秉赋,但是双亲早逝,他既找不到适合的人请教,又拉不下面子向下属们诉说苦衷。

  云毓之所以总惦念着要白清洲陪伴,寂寞是一方面,与练剑不顺也多少有着关联。若不是被家传绝学折腾得挫败又迷茫,苏聆雪来到苍山,见到的或许会是一个更加心无旁骛、沉浸剑术,性格也更像冰山的云堡主。

  后来小苏相赠璇玑帖,他也曾想过请璇玑阁帮忙克服瓶颈,但是万一,反而被认定自己天赋不行怎么办?

  …………

  而现在,他已经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间感受过生死,经历过几乎是极致的悲伤与欣喜,绝望和希望,犹如骤然脱出了长久以来的束缚,每一出剑,无不随心而动,轻盈飘逸又沉朴凝实,内息游走经络,顺畅若行云流水。他能够觉出,那曾经日夜困扰自己的折梅心法,已在冥冥中退去神秘,变得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竹林外,侍女们见云公子负气而去,好一会儿不见出来,不免开始担心。夏藕性格活泼,当先沿着小径寻了过去:“公子,该服药了,咱们还新做了梅子汤……”

  她的语声忽然停住了。修竹摇曳的林间,云毓一个人站在丈许见方的空地上,青翠竹叶纷落,如同被无形的气流所阻,在他身周留出一片齐整的圆形。

  她并不懂得何为剑意,然而在眼前小小的空间里,却像是充溢着某种异样的气氛,清寒萧肃,令人莫名地不敢靠近。连同当中修长的白衣身影,明明那么熟悉,也像隔了一层薄雾,倏而变得缥缈。

  美人如花隔云端。夏藕的脑海里不期然地冒出这样的诗句。

  “公子……”她迟疑地又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云毓沉浸在折梅心法带来的玄妙意境里,静思领悟,待回过神,才发觉绿衣少女大睁着眼睛,正惊异又担忧地望着自己。

  他不由微微一笑,也不解释:“你来得正好,劳烦帮我取一柄剑来,我要习练剑法。”

  “哦,好,好的。”夏藕急忙应声,又有些犹豫。突然要练剑,公子一定还是在生阁主的气,他的身体能行么,用不用先问过奚谷主?然而云毓的神态里隐隐有着一种不容违抗的东西,她只踌躇了一瞬,“婢子这就去取。”

  云毓望着少女匆匆离去的身影,璃墨般的眼瞳里掠过一抹潋滟光彩。苏宴至今未归,自己一味生闷气也没意思,与其望穿秋水地日日空等,不如将心神精力放在荒疏已久的剑法上,才是最适合的选择。

  破去桎梏,便是一日千里。月余时间或许尚不能达到九转折梅,但从过去的第二重提升到四重、五重,他还是有信心的。

  纵然一直都很失败,也不再是苍山云堡的堡主,他依旧是云毓。

  于是,当苏宴风尘仆仆地自函关赶回豫州天桂山,问起云毓的近况,得到的回答是:公子正在闭关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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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苏宴:宝宝居然不哭了,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