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十三章 

  奚茗画一向注重睡眠,今早五更被叫醒,又在楼下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心里对好友折腾出的乱子很是无语。或许在严肃正经的外表下,苏宴根本就有着一颗闷骚的心。

  无论如何,他对病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还是非常关心的,因此并没有不耐,看到云毓下楼,立即神情温和地招呼:“云堡主醒了,觉得如何?”

  云毓向四下望了一眼,果然不见璇玑阁主的身影,唯有走到窗边,如平日一般,隔着桌案在奚大夫对面坐了下来。

  他感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脸上,细细地端详打量,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多半是又红又肿,不由微微低下了头,将手腕放在诊脉用的软包上。

  奚茗画看过气色,伸手搭脉:“有些虚弱,先用了早餐再说罢。”

  侍女端上清粥,搭配切成细丝的腌萝卜,清爽开胃的小菜。云毓从昨日下午到现在,只喝了几口参汤而已,食物的香气在鼻端浮动,仿佛提醒着一切都是现实。

  他顺从地拿起筷子,心里想的却仍是小苏。在苍山云堡相伴共处的苏聆雪,看似冷峻却对自己包容照拂良多的阁主苏宴……还有苏家墓园里的那一座新坟,一抔黄土之下,原来是空的么?

  气氛静谧,侍女从人们举止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然而一夕间,如同甘霖落入枯涸的心田,他的世界已经悄然变化,再不复一片死寂。

  云毓忍不住望一眼悠然闲坐的奚茗画,奚谷主是不是早已知晓内情?还有璇玑阁中的属下和侍女们,凌霜、夏荷、夏藕……只有自己蒙在鼓里亦无所觉,做出傻事无数。

  云毓没有觉察的是,当他思前想后心不在焉之际,厅中每一个人都在悄悄朝他注视,并且眼看着云公子用筷子拨动着碗里的米粒,将一小碗碧梗粥喝完,并不见难受作呕的意思。

  奚茗画略一示意,侍女又再端上一小碗五米粥,小心地劝道:“公子昨天吃得太少,不如再用一些。”

  云毓仍是神思不属,几乎是下意识地继续喝粥,速度当然不快,但也并不慢,连口中的滋味都没怎么留意,不一时将一碗加糖的米粥又喝完了。

  奚茗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难得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休息一会儿,我再给你把脉。”

  看来之前的判断没有错,只要解开心结,云毓的郁症就能得到转机,昨夜大哭一场更是宣泄积郁,使得情志通畅,比诉说心事更加有用。虽是在预料之中,但是眼见收效显著,还是令人心情愉快。

  “小苏……阁主他现在何处?”云毓问道,“是在后面的松枫小筑么?”

  原本醒来之后,他最想问的是小苏与阁主,当真是同一个人?然而在内心深处,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地鲜明,随着窗纸捅破,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愈发呼之欲出,甚至无需再问。而且,这是他与小苏之间的事,比起向旁人求证,他更希望由自己当面确认。

  他站起身:“我要去见阁主。”

  “公子,您需得静养才好。”

  “云公子,等一等,不能就这样出门。”

  从住进莫云海,他从没有由着性子擅自行动过,几名侍女登时都着急起来,想拦又不好拦。

  云毓也不理会,他脑海中仍是一片纷乱,千头万绪像是随着呼吸一齐涌动起伏,理不出头绪,唯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想尽快见到那个人,急切得不愿等待。

  “云堡主,”奚茗画见他竟然不管不顾就要走,刚舒展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不得不出声阻止,“且慢,外面春寒料峭,你一个久病之人连披风都不穿,要跑去哪里?如果他不在松枫小筑呢?你还要下山乱找?”

  他加重了语气,声音变得严肃:“病人要有病人的样子,如果经过了这许多事,你仍然不知道爱惜自己,动不动就糟蹋身体,小苏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你将来也只会给他造成更大的负担和拖累而已!”

  小苏……以往在奚大夫口中,对苏宴都是以“苏阁主”相称。昔日亲密熟悉的称呼落入耳中,云毓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先治病。”梦仙谷主不容置疑地说道,“有话慢慢说,再急也不在一时三刻。苏阁主应该还在休息,近来他也累得很了。”

  要处理璇玑阁的事务,要事无巨细地过问病人的情况与饮食,待到夜晚来临,还得坐在轮椅中或撑着单拐,来到小楼中抚琴,又怎能不疲惫?

  照料起居有从人,治疗有名医,如果不是真正在意、关切,又何须耗费如许精力和心血?日日夜夜,所为的也不过是自己能多吃一点,多睡一会而已。

  云毓在原地站了片刻,脚下慢慢移动,终是坐回桌旁。待碗碟撤去,他默不作声地伸出手,让奚谷主探脉。

  从人们都松了口气,厅堂中重又安静下来,日光浅浅地照入,云毓微微低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半柱香工夫,奚茗画才收了脉,仍是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侍女们取一个冰袋,给云公子敷眼睛。

  隔了一会儿,云毓才轻声道:“昨天夜里,阁主说,已经原谅我了,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取下面具。”

  奚茗画微微挑眉,或许苏宴从前总结得没有错,云毓虽然单纯,甚至看似懵懂,但心底深处却是明白的。

  “我想,苏阁主目前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能好起来。”他尽量含蓄地说道,“你已经病了很久,到现在都不能说完全脱离了危险,也禁不起情绪起落。换做我是他,也会尽量将旁的事情搁在一边,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他顿了顿:“况且,过往发生了许多事,他也会有迷惘和顾虑。与其急着相见,或许你更需要时间想一想自己的心意,对苏阁主究竟是怎样看待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你的病情再受影响了。”

  云毓怔了一下,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比起前段日子刚到璇玑阁时似乎好上一点点,但仍然肤色苍白,缺少光泽。那个什么都会都知道的人,也会心中迷惘,就如受伤和痛苦一样么?

  沉默片刻,他问道,“谷主,我的病能好么?”

  这还是近两月来,他第一次主动询问自己的情况。奚茗画看着他消瘦但依旧称得上好看的脸庞,不再空洞无神的眼瞳,隐隐然,宛如又见到了那个清冷孤高,令屏风后的自己惊艳不已的白衣堡主。他微微一笑:“不要着急,不要多想或者勉强自己,放松一些,我相信你会复原的。”

  云毓回味着大夫的医嘱,思绪很快又变得游离。昨天透支了体力,他脑中仍有些昏昏然,转动得极其缓慢,然而在凌乱而混沌的思绪之下,他僵冷已久的内心却仿佛终于挣脱了桎梏,一点一滴回复生机,逐渐空灵透彻。

  十七岁结识苏聆雪,至今已两载有余,那些温馨的、酸楚的,充满灰暗与绝望的,连想一想都无法承受的回忆渐渐苏醒,与璇玑阁主苏宴重合在一起,染上新的色彩。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情意似水,往事如烟,有若夜晚的琴音般流过心间,平复痛楚,令伤口痊愈,世界再次与自己有了关联。

  …………

  还有就是,他被小苏骗了。

  奚茗画并不打扰云毓的沉思出神,命人取来纸笔,重新开一副药方。

  他现在可以确定,只要云毓自身有了生念,用药饮食的作用至少会强上几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奚大夫的心情很是不错,在他将将写完的时候,静默了许久的云毓又问道:“阁主的右腿,今后能完全恢复么?”

  奚茗画搁下笔,向他望了一眼:“膝骨和脉络都重新接续过,日后应是能行动如常。但是动手医治的时机拖得太晚,他那会的身体状况也不理想,武功多少会有折损。”想起当时的情状,不由摇了摇头,“还有,遇到阴雨天气,免不了酸痛不适,陪在身边的人要多加留意。”

  实际上,苏宴不顾劝告,离开苍山又赴边关,从受伤起计算,前后拖了将近两年。伤处的断骨和经络早已长合在一起,再耽搁下去势必治无可治。从边关回转,受寒、高烧不退,整个人病得一塌糊涂,偏偏赌了一口气非要治腿,对其中风险置若罔闻,医术卓绝如梦仙谷主,手心里也捏着一把冷汗。

  既然提起,奚茗画觉得没必要隐瞒,索性将一应经过简要地叙说了一遍。世道如今,已经很难评断云毓和苏宴到底谁的责任比较大,谁又付出了更重的代价,作为不幸掺合其中到处救火的倒霉大夫,以及苏宴的好友,他只希望这两人赶紧风止浪歇,花好月圆。

  云毓一声不响,始终安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当奚茗画已经停止讲述,将药方重新审视一遍交给了药僮时,他才低声问道:“重新接骨续脉,是不是很疼?”

  奚茗画也沉默了,他犹豫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早先伤得太重,又有一些碎骨必须剔除,统共四个时辰,他痛得时昏时醒,反复好几次。”

  苏阁主平生没受过这样的大罪,点昏穴和服用麻醉汤药都不足以镇痛,就连奚大夫自己,最终完成时,也发觉手都软了

  “你也是,都已经过去的事了,对他说那些做什么?”松枫小筑里,苏宴皱眉抱怨道。

  “我是抓紧时机替你讲几句好话。”奚茗画捧着茶杯,闲闲说道,“且想想看,你前后骗了他两次,用璇玑贴引着人家跋涉千里来向你坦白心事也就罢了,后面居然假装去世,害得他悲伤过度差点没命,就算现在顾不上,等日后缓过神,岂有不算总账的道理?”

  苏阁主十分无语,在误传死讯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实在很无辜,但是自家兄长做的好事,也只有捏着鼻子一并认下。他问道:“然后呢,他是什么反应?”

  “没有然后了。”奚茗画道,“直到午间,都在静静地想心事,看样子有点伤心。午饭还是吃得偏少,但比以往已经好多了,也未曾再吐。”

  苏宴略微舒了口气,不管怎样,能够好转才是最重要的。他迟疑一下,终是忍不住又问道:“之后他就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没再提到要见我?”

  奚茗画摇头,心中好笑,为了照顾好友的面子还得保持表情一本正经:“这不是你的意思?彼此先冷静一阵,他应该是默许接受了。”

  苏宴唯有点了点头,人的内心就是如此奇怪,当云毓为了小苏伤心欲绝、因为重逢哭得不能自已时,他担心情绪波动太大对病情不利;然而当云毓听从了劝告,不再急切地要找自己时,他却不由得淡淡失落。

  “不过,云公子还是托我带了两句话。”奚茗画道,“他说阁主腿伤未愈,夜里不用再弹琴,否则他会更加睡不着。还有,即使夏荷夏藕不想再回揽霞居,也是人之常情,请阁主莫要责怪她们。”说着,颇有几分揶揄,“看来比起与小苏相见,你家阿毓倒是更想念那两个小姑娘。”

  苏宴瞪了他一眼,一时间,居然真的有点郁闷。

  据凌霜禀告,双生姐妹极为自责后悔,已经哭了好几场,恳求回小楼向公子道歉,争取将功赎罪。

  发生了昨天下午的事,如果按照正常方式处理,两个少女特别是犯了错的夏藕肯定是不能继续服侍了,但云毓会这般提起,看来不光为了求情,而且同样希望她们还能回去。

  “这就主仆情深了,那就让她们回莫云海吧,我也放心一些。”他无奈道。以云毓的敏感孤僻,好容易习惯了两姐妹在身边,确实是尽量不换人为好。

  他默然片刻,才接着说道:“其实,年前有人邀我往洛城一行,相谈要事,我因为走不开,所以一拖再拖,已经迟延了不少日子。最近京里又派人催请,既然现在情况稳定下来,我明日就动身,抓紧时间走一趟。”

  “去洛城?”奚茗画十分意外,“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和你前几天赶着画的图纸有关?”

  苏宴点了点头,图纸不能耽搁,也是由于实在忙不过来,他才接连两个晚上没能给云毓弹琴。

  “腿还没好全,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要你亲自去见他?”豫州距离京城三百余里,虽不很远,但坐马车也需要好几天行程,梦仙谷主的眉头不觉拧了起来。他倏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会是重华宫里那一位吧?”

  苏宴没有否认:“那位宗主娘娘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她的身份,出宫前来豫州太过招摇,只能由我过去。”

  “你不是一向说帝王家麻烦多,能不沾惹就尽量避免么?”奚茗画道,正因了解苏聆雪闲逸的性格,在惊异之余,他的神色也转为凝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琅環的面子,该给时还是要给的。”苏宴叹了口气,“我虽然认为上代江宗主选择与宗室联姻殊为不智,弄得如今朝野内外树敌众多、隐患重重,但不管在大事大非还是靖边抗虏上,琅環确有可敬之处。为国为民的苦差总要有人做,有他们挡在前头,我璇玑阁与众多武林门派才能过着安稳日子,想避世就避世,想神秘就神秘。而今冬去春来,辽人不久又将再度犯边,韶安烽火将起,我想来想去,到底是不好推辞。”

  会面是琅環皇后提出的,主要还是在边关防务上寻求璇玑阁的支持,但一再郑重相邀,又似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

  他顿了顿,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山雨欲来般的隐忧:“总之,短则十日,长则半月,这边还要拜托你多担待,帮我看顾着阿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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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尽快完结>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