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十章 

  璇玑阁主送的木俑十分漂亮,两个都是半尺多高的女子形象,身披五彩纱衣,眉目含笑,五官描刻细致入微。云毓转动底座上的机簧,她们就扬臂旋身,同时起舞。两只女俑相互配合,进退转折间舞姿翩跹,五彩霓裳飘飞如蝶翼,虽是木制,姿态丝毫不显呆板,唯见曼妙端庄。

  夏荷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凌霜笑道:“这是霓裳羽衣舞,若是配上丝竹乐音效果更佳。阁主说公子是在休养,不妨放松一些。”

  云毓望着精巧鲜艳的木俑,初入莫云海时那种淡淡的异样感再一次袭上心头,他仿佛又看到了苏宴的样子,玄黑长衣,银色面具遮去半张脸容,坐在轮椅上,神情淡漠而疏离。然而回想一年前初次见面,阁主一开始分明是很和气的,直到自己执意提出了那个昏了头的要求,还口不择言地说了好些小苏的坏话……

  “凌霜姑娘,”他有心想问起阁主腿伤的复元情况,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低声道,“请代我谢谢阁主。”

  云毓觉得,既然住进了山居,短时间内应是不大可能见到苏宴了,不料再过了三天,又有从人到来,说阁主请云公子晚间一道在桐厅用饭。

  桐厅就是日前叙谈过的那座轩厅,云毓走到竹林小静尽头,沿着山路蜿蜒向下,重又穿过垂花门和楼台游廊,进入陈设高雅的厅堂中。两三里的距离,他是靠着自己走完的,虽然比上山省力,但仍然禁不住气喘,头上身上都沁出层层汗水。

  苏宴依旧端坐在主位,面对檀木长桌,身下是那张装有木轮的座椅,银色面具遮去脸上神情,为他增添了一种莫测的威仪。

  “阁主安好。”云毓微微倾身,心里却有些忐忑,与上次见面时不同,奚茗画并不在场,偌大的轩厅里只有他们两人。

  “不必讲究虚礼,坐吧。”璇玑阁主抬手,淡淡地说道,“近来觉得怎样?”

  云毓感到一道明锐的目光透过面具投射到脸上,仔细地注视端详,不由微微低下了头。自从知道阁主对自己的外表不满意,他心里多少有一点自卑,方才从小楼动身前还特地整理了一下仪容。镜子里映出的脸庞似乎气色略有好转,多了几分活气,但仍是苍白憔悴,比起昔日不可同日而语。

  “挺好的。”他轻声道,“身边的人很是细致稳妥,还要多谢阁主给我的书和木俑。”

  好在玄衣男子审视过后,并没有流露出不悦,语气平淡,带着些许温和的意味:“书读得如何了,听说你一直在翻话本?”

  云毓缺乏血色的脸上泛起一抹微红。话本这种东西,他以往极少接触,确实觉得新奇又有趣,所以收到后不仅逐一翻阅,还时常要侍女读给自己听。落魄书生与美貌官家小姐的故事、狐狸精报恩的故事、名妓与才子两情相悦的故事……或曲折风流,或婉转离奇,在在引人入胜。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大部分话本里的主角都是落魄书生呢?

  这种闲杂问题当然不好意思问出口,他只能转移话题:“那两本诗集,我也常看的。”

  “喜欢就好。”苏宴目中有一闪而逝的笑意,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窘然,不疾不徐地说道,“爱读话本也没有什么不对,拿给你,就是让你随便看的。来日方长,我手里还有许多。”

  云毓的心莫名地跳了一跳,阁主难道也看话本,一边养伤一边打发时间?他实在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更重要的是,就在方才,苏宴说话的神态令他隐隐有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感觉,但又分不清缘由。

  他迷惑地思索着,一时竟忘了回应。

  璇玑阁主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他恍惚空茫的状态,也不出声打断,只朝门外作了个手势,让侍从入内摆饭。

  比起上一次早上餐点满桌的架势,今天的晚餐份量要正常得多。云毓回过神时,面前只放了四碟素菜和一道莲藕排骨汤,以及一盅鱼片粥。菜色清淡,汤水浓郁,雪白的粥品上撒了细碎的香葱叶和姜末。这些,都是连日来接触过的饭食中,比较合乎口味的。

  “用饭吧。”苏宴拿起一双筷箸,简单地说道,“不必着急,慢慢吃。”

  云毓心里的忐忑不安终于消散了一些。最近几天,他虽然仍旧没有食欲,但一吃就呕的情况却有所缓解。他先是谨慎地夹了一箸菜,而后将一小匙粥送入口中。

  席间的气氛相当沉寂,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各自安静地吃饭。得了郁症之后,云毓就不太能下咽肉食,但此刻桌上的几样菜蔬青翠鲜嫩,咸淡适中,与鱼片粥搭配很是相宜。无论出于自尊心,还是不愿煞风景,惹得苏宴厌烦,他都希望自己能做得好一些,因此专注而努力地吃了大半碗,直到感觉胃里又开始不住地逆反翻腾,才不得不停止。

  放下牙筷,他额头已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这时才察觉到四周异常地静寂,璇玑阁主早已结束用餐,将盘碟搁到一边,正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怎么不喝完?”

  “我吃不下了。”云毓低声道,从来到璇玑阁,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重复同一句话。如果放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他绝不会想到,一餐简单的饭食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不仅痛苦,而且有口难言。

  苏宴却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不快,只是略一示意,从人上前撤去残余饭菜,端上一只小巧的琉璃盏。

  “你体力太弱,坐着歇一会儿再回去。”他说道,“愿意就尝尝味道,吃不下也不必勉强。”

  晶莹的流离盏里盛着蜜桃杏仁豆腐,浅粉色桃片切成半月形,铺在洁白的杏仁上,其间点缀几颗殷红樱桃。只是闻到桃汁鲜美清甜的气息,难受的感觉就仿佛平息了一些。

  苏宴看着云毓将杯盏凑近唇边,轻轻啜了两口,蹙紧的眉心随之变得放松,脸色也显而易见地好转,杏仁清润,桃汁养心护胃,奚茗画搭配的食补方式不仅见效迅速,而且美味。

  他说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起,阿苏为云堡制定的筹备御敌方案,有几处看不懂?”

  云毓神色微黯,点了点头:“是。”他没能与小苏重归于好,自然也没有机会询问。

  “如果还记得,不妨说一说。”苏宴道,“或许我能解答一二。你弄清后再写信告知云堡。”他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顿了顿又道,“你终归曾是堡主,须得为跟从过你的下属族人着想。相信阿苏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安慰。”

  云毓的身体一颤,慢慢抬起头。如果换做其他人这样说,他必定不会当真,小苏可是才智纵横的人物,又深悉云堡的地形和内情,他提出的建议,旁人凭什么空口说要解惑?但苏宴不是旁人,而是传说中的当世奇才、学究天人的璇玑阁主,也是小苏的长辈。

  过往一年里,辽人断断续续地滋扰边关,直到冬季天寒地冻才暂时退去。可以想见待到春天气候转暖,又将是外虏兴兵犯境之时。如果能未雨绸缪,进一步完善云堡防备,下属们和附近百姓的处境会更安全,小苏的苦心也不至白费。

  “我都还记得。”他顾不上多想,几乎是急促地说道,“请阁主指点。”

  半个时辰后,云毓怀着由衷的谢意离开轩厅,坐上小轿回到揽霞居。

  苏阁主的才学与洞悉令他既敬慕,又惊佩,断崖处的铁链桥如何在紧急情况下快速收起,通往山下的关卡怎样设置机关,又如何保障存粮充足,似乎只消自己稍作描述,阁主就能立即明了每一项错失的关窍所在,解释得准确又精当。那些纠结已久的不明之处,经由点拨,也豁然开朗。

  这就是常言说的能者无所不能么?他困惑地想着,或许小苏的学问就是一脉相承自璇玑阁,苏宴作为阁主自然游刃有余,能够举重若轻。

  可是苏阁主从未到过云堡啊,为何将得到的解答与脑海中实际情况相互印证,总能丝丝入扣,连细节处都分毫不差?即使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了。

  云毓在灯下展开苏宴一边讲解一边顺手列明的要点,璇玑阁主的字是端庄凝肃的颜体,苏聆雪却一向偏爱柳体丰骨内蕴,而且常用飘逸行书而非正楷,所以一眼望去笔迹截然不同。

  茫然地,他叹了口气,觉得本就迟钝的脑筋似乎已经拒绝转动,只余下心底漫漫的酸楚。大概自己确实太笨了,远不能懂得真正的智者有多聪明。

  随后的日子,每隔几天,璇玑阁主会派人请云毓一同用一次晚餐,饭后叙谈半个时辰。云毓将御敌方略里遇到的问题向苏宴一一请教,返回小楼后再写信给老总管,托璇玑阁帮忙送往苍山。

  就像早年双亲突然辞世那段时间,连给白清洲简短地回一封信都异常艰难,他现在同样感觉吃力又疲惫。然而不可以逃避,对于云堡和小苏,他已然辜负良多,就像阁主说的,必须尽力将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做完。

  要将解决诸般疑难的方法说清,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做到,有时还相当复杂。他往往不得不在内心挣扎许久,才能勉强提起笔,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如果不是苏阁主每次都会将要点列明作为参考,云毓怀疑自己早已力不从心地放弃。

  其余时间,被动地吃饭,天气晴朗时在莫云海的水潭边散步,听侍女们读落魄书生的故事。他最在意的还是晚间的琴声。当夜幕低垂,万籁俱寂,他会在楼上卧房里不由自主地期盼,等待潮水般的音韵如期而至,陪伴枕侧,连梦境也变得恬适安宁。

  有两个晚上,不知为什么琴声没有响起,云毓不止是失落,还严重地失眠,翻来覆去地想着是什么缘故,连带着一整个白天无精打采。好在每一次,那位琴师都只是暂时中断,次日晚上又会如常弹奏,让泠泠清音涤去前一夜留下的焦虑。

  山居寂静,晨昏交替间不觉已过了一月辰光。

  在一个傍晚,来到桐厅用饭时,云毓看见苏宴的座椅旁倚着一根单拐,望上去轻便又结实。他心里轻微地动了一下:阁主的腿,莫不是恢复到能够借助木拐支撑,起身行走了?

  一念及此,他忽而很想出言问候,想确认得更清楚。每次见面,璇玑阁主总是沉默地坐在长桌上首,背靠着那张能够滑行的木椅;待到饭后叙谈结束,即将跟着从人离去时,偶一回顾,身着玄衣的男子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原位。那样的时候,云毓会有一种错觉,苏宴是在目送自己,但是为什么,会显得如此寂寥而心事重重?

  “阁主的腿……”在迟疑之前,他已经不假思索地开口,“不知可是好些了?”

  除了请教疑难,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询问,带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迫切。苏宴停下用餐的动作,朝他望了一眼,淡淡说道:“还好。”声音漠然,辨不出一丝情绪。

  云毓垂下头,下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云吞。他想起曾经的自己是怎样在阁主面前评说小苏腿上的伤残,仗着年少盛气与无双容貌,那样高傲而理所当然。他没有资格表达关心,或许在对方眼中,这根本是一种无礼。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阁主是小苏的族叔,关系应该还相当密切。但是苏宴从没有为了苏聆雪的死责骂过自己,甚至不再提起。想来是因为,那些过错并不是靠简单的斥责、怒骂就可以赎清。

  时至今日,见面的次数逐渐增加,他却越来越深地感到迷惑,苏宴的照拂无声而温暖,如和风般包围在身周,当见到自己的状态有进步或者认真努力时,目光和语气里分明带着自然而然的柔和;但是多数时候,他仍是淡漠冷峻的,仿佛咫尺天涯般遥远。所以即使阁主待自己实在很好,置身舒适华美的厅堂里,云毓也总会感到无形的压迫,不能不惶恐紧张。

  他有时会忍不住想,在银色的半边面具下,苏宴究竟有着怎样的相貌与风神,而拥有这样绝伦的才智,旁人苦求一面而不可得的璇玑阁主,为何会愿意抽出时间见自己?

  他没有办法将凌乱的疑问理出头绪,小苏、璇玑贴、江湖美人榜,似乎哪一件都不能构成答案,唯有一点是确定的,阁主不希望见到自己病恹恹地了无生念,所以无论出于承诺、感恩还是亏欠,他都已经不能按照原先的想法随波逐流,必须得竭力好起来才行。

  实际上,云毓的病情的确缓和了不少,每天不间断的食补和汤药起到了作用,一个多月下来,他虽然仍旧消瘦,但看上去不再风一吹就倒,动不动眼前发黑、心悸头晕的症状也大为减轻。尽管仍是不思饮食,面对粥品点心多少能吃一些,不至于时时反胃。渐渐地,自桐厅回到莫云海时,也能自己走完大半段山路了。

  从阁主苏宴到近身服侍的夏荷夏藕,乃至俞三管事,璇玑阁上下都很高兴,同时也觉得这样的变化十分合理。云毓才十九岁,正是充满生机的年华,未来尚有无限美好与憧憬,即使遇到创伤一时郁结,有什么理由一直想不开呢?如今身边有最好的大夫,得到精心照料,不见起色才是奇怪的事。

  只有奚茗画始终秉持冷静克制的态度,他知道苏宴的辛苦与牵挂,不是不想让好友早日放心,但是出于医者的直觉,倘若云毓的郁症凭借外力就能治愈,此前应该也不至于严重到性命堪忧的程度,现在松一口气怕是为时尚早。

  果然,当所有人、甚至云毓自己都认为情况已经好转,不久就能痊愈的时候,他的病情突然开始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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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三天就过年,提前祝宝宝们春节快乐额

  虽然这篇不是长篇,但难得可以让主角们好好谈感情,我自己还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