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十一章 

  云毓的病势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加重的。谁也说不清具体从何时开始,因为什么缘故,他重又变得吃不下东西。本来,侍女们已经尝试在餐点里加入一些米饭和肉类,云毓虽有些排斥,但总能尽量吃几口,然而有一天,他突如其来地反胃,连之前吃下的米粥和菜蔬也吐得一干二净,几乎缓不过气。

  除了初到莫云海的几天,他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么剧烈的反应了,夏荷和夏藕都吓了一跳,急忙去请奚茗画。奚谷主行针用药,云毓才好过一些,休息片刻重新吃了些东西。

  但从此之后,他呕吐的次数明显增加了,尤其表现在对食物的挑剔上。米饭和肉不行,面食也渐渐咽不下去。有时经过奚茗画的治疗,会短暂地好转,但前后不过一两天,又开始食不下咽。再往后,连清粥小菜都可能引发他的症状。

  苏宴又选了两名心灵手巧的侍女到揽霞居,帮助夏荷与夏藕一起准备餐点饮食。少女们想尽办法,就像在与云毓的郁症捉迷藏,用精心的烹调手段去掉容易引起排斥的味道,将难以接受的食物与相对喜欢的掺在一起,保证入口的每一餐营养均衡。只是,能够让病人毫无障碍下咽的食材种类,似乎也在不断减少。想尝试新鲜时令的蔬菜,早春的杨芽柳叶榆钱,地里鲜嫩的荠菜,一样样试遍也没能收到开胃的效果。

  众人的努力并不是全无作用,但云毓的状况依旧时好时坏,看不出稳定下来的迹象。由于常常反胃,吐过之后还不得不挤出力气继续吃,挫败又疲惫,他的情绪比过去更加低落,也更不愿说话,总是独自默默坐着,连话本也没精神听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松风小筑里,苏宴锁紧眉头,“他不是已经在恢复,好端端地为什么又严重了?”

  “小苏,你先停一下。”奚茗画眼见好友撑着单拐来回踱步,有越走越快的趋势,不得不出言阻止,“你的腿还禁不起剧烈活动,再要跌倒磕碰了,我可不保证还能治好。整天不是琢磨操心就是来回折腾,你自个的身体就恢复得很好么?”

  苏宴只好坐下,心烦地用手指叩着桌面:“会不会是我让他学着解决云堡的防务问题,还要写信,逼得太紧了?”

  如果自己亲自致信云堡,或者交代给下属,其实花不了多少精力,但他想给云毓找一点事情忙碌,也是放下一桩挂碍。

  “耗费些精神气力,于他并无不妥,问题不是出在这里。”奚茗画道,“我也是与他谈了几次心,才渐渐想明白。所谓过犹不及,你安排的环境和条件太好,病情也好转得太快,可能起到了反作用。小苏,如果我没有判断错,他自己心里并不希望好起来。”

  他看着苏宴脸上一掠而过的疑惑,叹息了一声:“心病不同于一般病症,苏聆雪才是他的症结。药石也好,转移注意也罢,都不过收一时之效,是为了争取时间令创痛平复,以致渐渐看开、淡忘。可是在云堡主心里,既接受不了小苏不在了,也不能容许自己从此放下,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所以全力治疗减轻病痛,反而会令他产生抵触和抗拒,因为痊愈就等于背叛了死去的小苏。”

  “我又没死。”苏宴面无表情地说道,“就算真死了,也用不着他殉情。”

  “传闻历代云堡堡主多为冰山美人,等闲不动尘心,然而一旦钟情,必然远比常人痴心。”奚茗画叹道,“我现在相信了。”

  苏宴望了他一眼,却没再说话。从答应留在璇玑阁起,他所见到的云毓一直是顺从而配合的,住进莫云海,即使艰难也尽量吃饭、服药,乃至看书写信,接受每一项安排。在几乎所有人眼中,他应该都是在努力好转、恢复。但他的眼睛却仍然显得空洞而茫然,偶尔激起一点神采,下一瞬又会归于麻木。莫云海的竹林泉水清幽如画,晨昏云霞绚烂似锦,话本很好看,前人诗篇文采斐然,舞俑巧夺天工,每一件每一样云毓都觉得很好,表达过真心的感激和谢意,但是这一切,真的能进入他的内心么,还是犹如浮光掠影,短暂地映入那双寂寥无神的美丽眼瞳,随即就像烟花一样消散了。

  怎么会有病人不盼望摆脱病痛?或许连云毓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那样高傲爱干净,又要强抹不开面子,害怕被嫌弃和厌烦,而今却连正常吃一顿饭,睡一晚觉都做不到。每次克制不住地在自己面前将刚吃下的食物吐出来,他脸上都有着掩不住的羞惭,如同万念俱灰,比死还难受。……

  “小苏,”奚茗画见他默然不语,开口说道,“总是呕吐,不只是胃部,五脏六腑都受影响,时间拖得久了,对身体损害非小。”他停顿一下,斟酌着字句,“我观他脉象,虽然仍是不好,但心脉比起刚来时已稳定了一些。所以那件事,如果你要告诉他,选个合适的时机应是可以的,好处肯定多过坏处。”

  苏宴没有马上答话,面上神色有些复杂。关于这件事,他已想过很多次,什么时机,以何种方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长久隐瞒下去都不是办法,总是要让云毓知道的。

  当初一念之差,用璇玑贴将云毓引到清风酒楼,多少波折由此而起,彼此的伤害和迷茫至今未曾消解,更是饱尝病痛之苦。时至今日,他已不能确定一朝云毓得知了真相,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究竟是高兴、如释重负,亦或伤心愤怒,甚至不能接受。苏聆雪没死,但小苏的真面目,原来是个超级大骗子……简直生不如死。

  他问道:“你确信,他知道后,对病情真的有帮助?”

  奚茗画默默瞥他一眼,对于自己的医嘱被质疑略感不耐:“都到了这个份上,硬着头皮也得上。我说,你不是一向号称最有决断,眼看美人在望,总不会突然敢做不敢当了吧?”又道,“还是说,你仍在计较前嫌,不想轻易原谅,要让他继续伤心绝食才解气?”

  …………

  苏宴于是又无语了。如今不是纠结的时候,但明知多想无益,他还是禁不住要反复地思量。至少得采用比较温和徐缓的方式,总不能直接走到云毓跟前,摘下面具,简单粗暴地说一句:“其实我没死,以往全都是骗你的吧?”

  “我再想一想,”他终是道,“看要怎么和他讲才好。”

  苏宴还没想出妥贴的方法,向来宁静的莫云海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起因仍是云毓的状态。照料病人本就是辛苦又琐碎的工作,而郁症无疑是一种极其糟糕且不好对付的病症。

  情绪低落,意味着不言不动不理人,对身周事务漠不关心。幽美的环境、精彩的话本,侍女们的关切与盈盈笑语,对他都失去了意义。不是嫌不好或不感谢,但当自身陷入病痛,脑海里那根无形的弦被扯动绷紧,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感受或配合。

  如果仅是态度消极,对周围的人还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但吃不下饭,带来的心理负担就相当沉重了。

  耗时费力、精心烹制的美食端出来,对方却只会像看见毒药一样避之不及,做饭的人会是什么感受?实在推不过尝一口,就搜肠刮肚般开始反胃,痛苦得如同在受刑,服侍的人会不会跟着觉得想崩溃,次数一多,简直怀疑人生?

  不吃东西是不行的,吐了就要立即更换食谱,重新再做,只为了病人能好好吃上几口。然而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结果仍是排斥、推拒,或是勉强为之,最终将好不容易准备的东西重又吐得干净。

  云毓的病情仿佛一个看不见光亮的无底洞,不管多少努力、热情填进去,回应的尽是负面和消极。

  夏荷和夏藕都是极聪慧灵巧的少女,性情也开朗温柔,但是在过往十多年的岁月里,她们从没有遇到过这样接连不断的挫败,不明白原因;尤其是她们曾经见到曙光,以为胜利在即,因而更加焦虑、不知所措。

  以姐妹两个为首,侍女从人们不约而同地心情压抑、愁眉不展,莫云海的竹林与小楼中,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响起少女们清脆的笑声。

  夏藕的性格比姐姐要急,最先濒临失控。

  一个下午,云毓仍是吃不下粥饭,换上刚煮好的银耳莲子羹,喝了两口又吐出来。他本能地想擦拭衣衫上的污渍,然而手指一个不稳,整碗银耳羹就倾洒在了地上。

  这种狼狈的情形虽不是每天都有,但也出现过好几次了,收拾一下就好。夏藕却忽地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骤然提高了声音:“云公子,你一个男子,整天闹着不吃不喝,自个儿觉得合适么?”

  不等云毓反应,她将手边的盘碟往桌上重重一顿:“我们做的饭菜到底哪里不合口味?这羹汤用得是三钱银子一两的银耳,莲子冰糖都是上品,姐姐熬了一个多时辰呢,你就真的咽不下去,连一两口都不行?还有方才的松仁百合、凉粉菠菜、清蒸鲈鱼,……现下的时令,搜寻新鲜食材有多不容易,要花费几多周折和银两,你晓得么?你轻轻巧巧说一声不吃,大家的付出全成了白费,折腾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生!”

  “夏藕!”夏荷吃了一惊,连忙斥道,“公子生着病,你胡说什么!”

  少女置若罔闻,声音越发又急又快:“生病就可以不管别人的辛苦死活,任意妄为吗?我们作下人的姑且不提,可是阁主为你耗费了多少时间心血,耽误了多少要事,算都算不过来!奚谷主开的药方、从外面运来的食材药材,每一天三餐的食谱,阁主都要亲自过问,有时甚至事先尝过才能放心,就为了让你快些恢复,早日养好身体。你凭什么不努力,动不动寻死觅活,还嫌祸害得阁主不够么?”

  “这丫头疯魔了!”夏荷又惊又怒,“阁主的吩咐都忘了?还不住口!想想自己的本分,这些胡话是你说得的?”眼见云毓脸色雪白,神情怔然,而夏藕仍是一副不管不顾收不住口的模样,惶急之下上前去拉她,又连使眼色,示意其他侍女赶紧帮忙将妹妹拖走。

  “我的话又没错,哪一句不是实情?”夏藕圆睁着一双妙目,胸口起伏,“阁主的病到如今都没好全,却因为担心他,不顾劝告住回松风小筑,日日山路颠簸。奚谷主都说了需要好好安养,可阁主为了让他晚上能睡着,夜夜都要过来抚琴,直到天色将明才能休息,不光手指磨破,累得低烧都不止一次了!你们别拽我,我偏要说!他为阁主和璇玑阁做过什么,凭什么一点不珍惜,当做理所当然?”

  几名侍女围上来,想将夏藕赶紧带开冷静一下,少女挣了两下,眼睛已经红了,突然蹲在地上,对着洒落一地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羹汤,呜咽着哭了起来:“为什么还是吃不下,明明,明明味道很好的……”

  揽霞居里的波折,凌霜不久就得知了。双胞胎姐妹都被召去问话,到傍晚也没回来,另外指派了两名侍女代替服侍云公子。

  云毓什么也没说,始终怔怔的,神情平静而木然。他其实一点也不怪夏藕,某种程度上,就像悬着半边的鞋子终于掉在地上,甚至不觉得意外,因为类似的情形,苍山云堡早已发生过了。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但自己食不下咽的样子对身边的人似乎是一种折磨,她们不得不强颜欢笑、极力忍耐,直到终于难以承受。翠晴短短数月间瘦了好几圈,起初还会躲起来或者背过身,偷偷拭去泪水,后来当面也会不能自已地哭泣,拉着他的衣袖不住流泪。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唯有他漠然无感,就像身体不在属于自己,明知这样下去不对,却既不能体会旁人的焦急,也不觉任由病情恶化有何大不了。

  连自小待在身边的翠晴都受不了,璇玑阁的侍女们也是人,怎会不生气、发火?他相信自己已经习惯,也许做不到预想中那么平静,但总归是不要紧的。

  只是在迟钝的麻木下,还有另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在渐渐扩展,或许是之前被惊呆了,需要经过一些时间才能缓慢地反应过来。每晚抚琴的人,原来不是阁中的琴师,也不是闲来随手而为,竟然是阁主吗?那些空灵静谧的音韵,与月光一起洒落,随山风一道穿过竹林,潜入小楼,陪伴在身边耳际,在无眠的夜晚滋润近乎枯涸的心灵。是阁主在为自己弹奏,怎么可能?为什么要相待这样好,又何必付出到如此程度?

  黄昏的云霞又一次燃烧在天际,绮丽的光影映入厅堂,云毓闭上眼睛,他想不明白,更承当不起。宁可不要知道,胸口或许就不会难过得像要窒息。

  昨夜和前夜,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有听见琴声了,从住进揽霞居以来还是第一次。他今天格外没有食欲,多少也有连续不能入眠,以及心情烦乱的缘故。阁主是不是也像夏藕她们一样,对自己失望了?

  他其实很喜欢夏荷和夏藕,一点也不希望她们失去笑容,就像感激并尊敬着阁主,盼望能表现得好一点,哪怕是少添一分麻烦。他真的尽力了,拿出了余下的全部精力和意志,想支撑过每一个白昼和夜晚。

  但事实是他做不到,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明媚娇憨的少女变得烦躁又愤怒,阁主柔和的目光转为冷淡默然,只能沉默地等待着被他们彻底厌烦、放弃。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或许不用半年期满,就可以去陪着小苏了。但是小苏他,其实也早已放手而去,并不想见到自己吧。

  晚上云毓只喝了半碗参汤,他想一个人待着,等到夜幕降临,就早早回到了楼上卧房里,在黑暗中呆呆地坐着。

  白天听到的质问仍不时回荡在脑海里:你为阁主和璇玑阁做过什么?他回答不了,除了索取、伤害,似乎什么都没有。

  只要想到阁主,他心里就莫名地难受,一阵阵抽痛发紧,像要喘不过气。

  窗外依旧月色皎皎,宛若霜华,但他已不愿再眺望月下的竹海。自己就像一缕无所适从的游魂,不知为何羁留在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归属。

  就在此时,一声清悦的弦音遥遥传来,云毓的身体猛地一震,倏然抬头,几乎怀疑方才生出了幻觉。是阁主在抚琴?难道自己还能如以往一般,听到相伴的琴声么?

  如同要回应他急迫惶然的疑问,下一刻,又是几声清音,似远还近,那动人的振弦声仿佛一下下拨在了心上。

  古琴音韵渐起,汇成熟悉婉扬的曲调,在静夜里流淌,泠泠然,如初初解冻的湖面上飘浮的碎冰,春夜里安静融化的积雪,在云毓意识到之前,已经温柔地将他包裹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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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云毓:好伤心,好伤心,不想努力了,TT

  苏宴:宝宝,撑过至暗时刻,前方才有曙光、而且身为主角怎能轻言放弃,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云毓:作者要不要把本文的立意从“做人需谨慎”改为“做人需负责”?

  薄荷:看文的宝宝们破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