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九章 

  住进揽霞居的第一个夜晚,云毓迟迟不能入睡。

  失眠于他已是常态,大多数时候,只有疲累到极点才能短暂睡去,其他时候都是发呆或假寐。而今晚,许是由于刚换了环境,更加睡不着了。

  床榻其实相当舒适,被褥的厚度、质料都与他在云堡日常使用的毫无二致,枕头里填满晒干的茶叶。银丝炭在屋角铜炉里哔啵,一切显得安适而静谧。如果说有什么地方令人不太适应,或许就是搁在床头不远的香炉,袅袅散发着浓郁苦涩的药气。

  待遇如此之好,心情反而不容易安定。况且一天下来,夏荷与夏藕不时端上各种开胃的点心粥食,也不勉强,只殷殷相劝:“这是婢子刚做的,公子尝尝看,一两口就好。”

  她们是璇玑阁的侍女,为自己忙碌半日,总不能断然拂了好意。云毓于是每次都尽量吃一点,因为仅一两口,也不至于引起呕吐。

  结果现在,许久没好好接纳过食物的胃里阵阵发烧,好像要将全身气力都集中过去,消化得异常艰难。所以他更睡不着了。

  云毓在床边坐了不知多久,起身慢慢走到案几前,小心地不弄出声响,给自己倒了半盏茶。茶水是用白菊和薄荷叶煮成,在唇齿边留下清凉的芬芳。但他还是很难受,很不舒服,从方才起,额头一直微微渗着虚汗。不止是肠胃,他的头也有些重,早前的刺痛已经转为一种闷闷钝痛,白天注意力分散不觉得,现在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令人无从忽略。

  窗外月华如洗,淡淡银辉洒在竹海上,从小楼上望去,有种脱离凡尘的缥缈。

  云毓站立了一会儿,心里却隐隐有种焦虑。他对无眠的长夜已经非常熟悉,随着月上中天,再过一两个时辰,山中的鸟儿就会开始鸣叫,长长短短的啾啁声连成一片,昭示着晨曦即将来临;随后的白昼,整个人会像被掏空一样倦怠无力,加倍地吃不下饭,坐卧不宁。病痛周而复始,望不到尽头。

  他不喜欢休息时有侍女或从人在房内陪侍,此刻也并不想见任何人,然而漫漫的孤寂煎熬里唯有绝望,想打断一下都不可得,让人捱得筋疲力尽。

  璇玑阁给自己安排了优渥的环境,但对于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无用之人,世外桃源又如何呢?

  他叹了口气,木然地拖动步子,待要转身之际,忽然又停住了。他听到了琴声。

  泠然的琴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似乎缈远,又仿佛近在耳畔,就像随着山峰,若溶溶月色般,将自己置身的小小楼台包裹其间。

  云毓驻足倾听,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曲调,时疾时缓,如流水,如江潮,清澄明澈的音韵宛若涛浪,在静夜里层叠迤逦而来,充盈在身周的空间里;弦音如水波回旋,流动间渐转空灵,宛如苍茫的天地间,无声飘落下银白纷扬的雪花,星星点点,晶莹剔透。

  他回到床榻上,无意识地,拥住了棉被,将头抵在厚实暖和的布料中。琴音仍在继续。是错觉么,为什么他会觉得那清澄明澈的音韵里有着叙说不尽的温柔怜惜之意,缓缓冲刷过干涸枯涩的心田;深黑天幕之下,空芜的荒原上,仿佛正降下一场永不停歇的雪。

  云毓安静地坐在黑暗里,他希望这柔和的旋律可以多延续一些时候,让自己聆听雪落的声音。而琴声也确然不曾中断,久久在耳畔流淌,安抚地、静谧地,仿佛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低语。

  云毓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当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然大亮,温暖的阳光从轩窗照入,光影投在枕边。他坐起来,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地,跟着意识到,自己竟然完整地睡了一觉。

  盥洗过后是早餐,夏荷捧过一只花瓣形状的小盏,里面盛着刚蒸好的酥酪,雪白的酥酪上面覆盖了一层浅褐色的山梨冻,她笑得很是恬静:“公子昨夜歇息得可好?早上我们去看过两次,您都没醒呢。”

  山梨汁酸甜清爽,极好地中和了酥酪的浓郁奶香,滑嫩柔软,很容易就能下咽。

  “还好。”云毓舀了几匙,却有些怔忡,“姑娘,昨晚附近有人弹琴么?”

  夏荷与夏藕对视了一眼,夏藕笑道:“应是阁中一位琴师,住在后面不远,有时夜半兴起会弹奏数曲,莫非影响了公子休息?也是揽霞居少有客人,婢子们疏忽了,该去知会他一声才是。”

  “不,”云毓出神地摇了摇头,“一定不要打扰那位先生,一切照常就好。昨晚的琴音……极动听。”

  月光下的莫云海,静静流动的琴韵,如同一场世间难求的美丽幻梦,又像是一份意外得到的馈赠。他本想说,完全是因为那样美妙的琴曲,自己才得以安枕,但这样说或许对弹琴之人反而会造成困扰,是以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顿了一顿,才补充道:“我很喜欢。”

  两个少女再次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夏藕复又捧上一只盖盅,笑道:“公子今早的气色,比起昨天刚来时可是见好了,再尝尝这燕窝粥合不合口味?”

  在莫云海畔的小楼里,云毓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吃,侍女从人们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让他多吃,没有胃口就少量多餐,尽可能地能吃下一口是一口。

  萝卜丝鲫鱼汤色呈乳白,里面既有鱼肉鲜美,又带萝卜的清甜;柑橘截去顶部,取出大半果瓤,填入蟹黄蟹肉蒸熟后佐以姜醋;冬笋和菌菇切成均匀的颗粒腌制,再加入鸡丝调味;细瓷碟中盛放着香气扑鼻的酥琼叶;小米粥上浮着橙黄的米油;……

  每一样,都要力求好看又美味,有营养而口感清爽。

  其实在云堡时,众人对堡主的病情也非常关切,同样费尽心思。如果说,眼下的状况与那会儿有什么不同的话,除了璇玑阁内有奚茗画坐镇,目标定位更明确,饮食用药更精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云堡众人是云毓的下属,不好违逆堡主的意愿,而苏宴派来的从人们没有这层顾忌。

  云毓明白,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白衣如雪,护从拥簇,出门在外连一丝灰尘都不容许沾身的清高公子,只是个狼狈的病人。或许世上有人能在病痛虚弱时依旧保持从容不迫,但他确实做不到。

  他的白衣不止一次由于神思不属、头痛、手指发抖等等缘故沾上污渍,最常见又糟糕的情况,当然还是勉力用饭,却在半途控制不住地反胃作呕。

  过去他可以假装若无其事,没有食欲,少吃或不吃,自然就不会吐了。

  现在,当明显耗时费力才做好的精致餐点摆在眼前,云毓已经开不了口说拒绝。他是个被收留的客人,主家如此上心,自己必须集中精力,努力再多尝试几次。毕竟每一样东西的分量都不大,身边的人也不过要求他吃上一两口,两三口。

  到了后来,每当少女们耐心地取来干净纯白的衣衫服饰更换,他甚至感到自惭形秽。棕色、灰色、黑色,似乎无论哪一种颜色都比白衣更加适合现在的自己,更能掩盖窘迫与不堪。

  短短两天,各种痛苦挫败受罪之后,云毓确实被填进了不少食物,不是在奋力地吃与喝,就是终于结束用饭后累得头昏眼花,折腾得疲惫不堪,听到“吃”字就发憷,看见夏荷夏藕端着碗碟汤盅,就下意识地望而生畏。

  幸而,其他的时光还是比较安适的,可以在竹林小径中慢慢散步,听山风穿过竹叶的声音,望着石潭里珍珠般的水泡神游。

  不过在云毓眼中,莫云海虽好,却有些过于清幽,无数青竹如浪涛般起伏,深深浅浅的绿色仿佛要将人的心神吸入其中,加上他总是觉得很累,多数时候宁愿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唯有傍晚时分云霞绚烂似锦,铺满天际,摇曳的竹海也在霞光里褪去了沉郁,美得不似人间。

  连着两个晚上,云毓都听到了如第一夜般的琴声,像无边的落雪,枕畔的潮汐,将白天的无力与挫折一波波带走,他会短暂地忘记身上病痛,忘记日夜啮咬内心的伤怀与悔意,只是专注地聆听。是谁在弹奏?为什么那些时而变换的曲调却能拥有同样温柔的意蕴,如同了解心底深处每一寸痛楚?又为什么,在空灵静谧的音律中,自己会同时感到慰藉和忧伤。

  云毓没有再问起琴声的事,主要是怕打断那位未曾谋面的琴师的兴致,使得对方不再弹琴。但他开始在夜晚不自觉地期待,就像在孤寂中盼望着朋友来访。

  侍女们肯定也能听到,但她们或许是已经习以为常,一个个都表现得行若无事。

  奚茗画每天下午会定时来到揽霞居,为云毓诊一次脉,再根据情况决定是否针灸。到了第三天,他的手指在腕上多停留了片刻,神情若有所思:“近两日可是睡得不错?山居幽静,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没来由地,云毓有些赧然,大概是刚过去的几个晚上,他都是在不明来历的飘渺琴音里放松入睡,奚大夫的询问仿佛窥破了某种秘密。他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头:“没有不适应,这样静居很好。”

  “是么。”奚茗画的眼睛里隐隐有一丝笑意,“食欲不振也无须心焦,只要能睡着,慢慢地总能恢复胃口。你的心事还是太重,白天里不妨找些喜欢做的事情打发时间。”继而又叮嘱,“按时喝药,一点一点来。”

  每天三剂汤药苦不堪言,改成丸药也好不到哪去,但似乎服下后确实舒服一些。近两日,头痛胸闷都减轻了。云毓望着奚谷主渐行渐远的身影,总觉得方才的神态若有深意,还带了几许揶揄。

  比起阁主苏宴,奚茗画给人的感觉明显温和好接近不少,只要遵守医嘱就不用担心被责备,他总觉得梦仙谷主对于夜半的琴音应该是知情的,有些希望他会主动提起,但是对方什么也没说。

  而苏阁主,一连几天毫无讯息,想来事务繁忙又需要休养腿疾,根本没工夫理会自己。或许在离开璇玑阁之前,都不会有机会见到了。

  他坐在楼下窗边,莫名地有些失落,随后才想到另一个问题:奚茗画要求用喜欢的事消磨时间,那么自己该做什么呢?

  “让他寻些消遣?他哪里有什么喜好,保准一样也想不出来。”同一时刻,在相距莫云海不远的松枫小筑里,苏宴得知好友的最新医嘱,也发出了一声冷嗤。

  “怎么会没有?”奚茗画淡淡瞥了他一眼,“单是我知道的,他从前喜欢过白清洲,后来是小苏。现在貌似还爱听某人弹琴。”

  他顿了顿:“就算他自己想不出来,凭你那么多五花八门杂学,什么会飞的木头鸟、古里古怪的镜子,就不能找点简单有趣的安排一下?”

  苏宴道:“机关术数太艰深,一个不好还容易弄伤人,至于千里镜,你想让他拿着,随时能望见我在这里?”

  两人相对无语了一刻,奚茗画道:“小苏,我不是信口一说,以他目前的情况,需要安静休息,但也不宜总是独自想心事,要尽量转移注意力,才能逐渐停止钻牛角尖。”

  苏宴沉默,云毓喜欢什么?好像没见他有特别在意的事物或者偏好,平日里不是练剑就是学着处理云堡的庶务,空暇时写写字,书房里全是四书五经之类古板的书籍,据说是族里从前请的教书先生布置的。生活细节也十分单调,永远一袭白衣,看似喜爱那些漂亮的珠玉摆设,其实并不真正上心,一颗传家的辟尘珠就随意搁在书案上;偶然外出行猎,也是无可无不可,若非熟悉的人,很难看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苏聆雪知道,云毓爱听故事,尽管不好意思承认,实际上也暗暗向往着那些旁人口中的诗情画意:秦淮烟水、锦绣苏杭、二十四桥明月。有时晚间在炉火旁闲坐,自己一时兴起讲些逸闻掌故、风物人情,他就会格外投入又憧憬,璃墨般的眼瞳里满是潋滟光彩,全不明白他自身的存在,本身已是一段胜过世间无数的韶景。

  也或许,云毓只是单纯地眷恋着有人陪伴,一起在温暖的炉边谈说小酌,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云堡实在太冷清了。

  他将飘远的思绪拉回,考虑着能给养病的云毓提供什么休闲活动,阵法、命理、星象、山川水文,统统不适合,解玄机图太费精力,下棋需要对手而且仍然容易耗神……

  “送几个九连环给他吧,闲来无事玩一会儿。”他说道,“我记得阁里曾经绘过一套图纸,成品拿出去颇受欢迎。”

  “恐怕不妥。”奚谷主道,“你以为解九连环就容易吗?他才养了几天而已。何况是你们璇玑阁设计的九连环,闻说外面解到吐血的人都是有的。”

  微风拂过,两人继续相对无语。

  隔日清晨,小楼里的云毓收到了阁主命人送来的礼物:两本诗集,一叠话本,以及一对会跳舞的彩色木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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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苏宴:本阁的流水、飘雪型白噪音最能治疗失眠,而且是阁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