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八章 

  云毓被引到西侧厢房中休息,凌霜又送来一盅参汤。金黄的汤水已经撇去了油星,里面除去参茸,还加入了清香的碧梗米,一颗颗软糯晶莹。

  云毓很想推却,但是自从进入玄机阁,每次拒绝的后果都是徒然耗费力气,到头来还是得按照人家的意思做。

  他只得接过来,那些本应唇齿留香的米粒滑入喉间,引起的依旧是痉挛般的不适,勉强喝了几口就不得不停下。

  凌霜倒没再发火,她觉得这位云堡主也实在有些可怜,但想到阁主恐怕从此再难放下,又不免心情复杂;她沏好清茶和蜜水搁在茶围里,点上一炉药香,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云毓确实累了,斜靠在榻上,不一时就陷入了无梦的昏沉,他没有意识到,向璇玑阁主道出前情之后,自己已不知不觉放松了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辘辘的木轮声由远及近传入耳中,他倏然惊醒,身着玄衣的苏宴已经转动轮椅进了厢房,而奚茗画正点亮案上的灯烛,神情温和地向他微笑:“已是酉时,云公子感觉如何?不妨醒一醒神,晚上用过粥饭和汤药再休息。”

  云毓坐起身,但觉一阵晕眩,从头顶到后脑再到太阳穴,如同扎了无数牛毛小针,密密麻麻地刺痛着。但与此同时,他闻到了药草的气息,浓烈而苦涩的药气抵消了一部分不适,让头脑为之一清,多日来郁积在胸口的滞闷似乎也松动了几分。

  他感激地望了奚茗画一眼,看样子,还得在玄机阁留宿一晚。

  璇玑阁主依然佩戴面具,此时才开口:“你出门在外,身边为何不见服侍的人?上回那个侍女呢?”

  云毓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翠晴,低声道:“我出门时没带侍女。翠晴她……每天都哭,说再也受不了看着我吃不下饭的样子了。我让她休息一阵子,不必总在跟前陪着。”

  他其实并不需要服侍,大多数时间只希望安静独处,有精力时想一想小苏。即使身边的人焦急流泪,即使明知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忧,也感觉不到害怕或恐惧,就像生病的不是自己一样。或许这种事不关己的迟钝,才是真正让翠晴受不了的地方。

  他默然想着,不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近来整个人都是木的,已经好些日子没感到疼痛或饥饿,今天怎么突然又头痛了呢?

  玄机阁主停顿一下,唇角线条似乎又开始不悦地绷紧,转而与奚茗画交换了一个眼色。

  奚谷主微微点头,示意一切正常。他已在着手医治,第一步就是唤醒病人的知觉。须知病痛虽然难受,但麻木无觉的状态才是最危险的。考虑到云毓身体太弱,只在安神香里添加了几味药材,已经是比较温和的方式了。

  苏宴神色稍霁,这才开口:“浮生梦的解药,我可以给。”不等云毓回应,又继续道,“但是本阁的灵药不能平白相赠,我不需要辟尘珠,如果你想达成心愿,就得另外答应一个条件。”

  终于提到解药了,云毓的精神振作了一点,跟着又有些忐忑:“阁主请说。”

  辟尘珠已是世所罕见的宝物,对方都不当一回事,自己身无长物,还有什么能拿来交换?

  玄衣男子的目光扫过他脸上不安的神情,淡淡说道:“留在阁中半年,听由安排,未得我准可不许离开。”

  “……”云毓一时弄不清状况,如果说先前还是思维迟钝,现在他的确有点懵。以自己的状态,即使顺从安排又能做什么,玄机阁留一个病恹恹的废人有何用处,不是自找麻烦?

  “阁主,”他犹豫着解释,“我已经不是云堡的堡主了,小苏在冀州,我……”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取得解药,就能心安理得、无牵无挂?”苏宴打断了他的话,“一心想着弥补白清洲,那我玄机阁蒙受的损失呢,难道连个说法都没有?”

  云毓张了张口,当初确实是自己提出不情之请在前,如今出了事,又登门要求璇玑阁善后,也无怪人家觉得过分。但是,其中究竟造成了多少损失,需要承担几分责任,怎么就换算成了半年时间?他蹙起眉,觉得头上的刺痛好像更严重了,“我……不大明白,请阁主明示。”

  “你持有璇玑贴,所托之事虽然不妥,但本阁重信守诺,接下了就不会找后账。”苏宴道,“但你是我亲自评定的美人榜首,才一年多就将自己糟蹋成这幅样子,你觉得合适么?”

  他信手一指桌上镜台:“云公子,你自己看看,可还担得起第一美人之称?落在旁人眼里,知道的是你不吃不睡,弄得容颜凋损,不知道的,还当我苏宴没有眼力,诓骗世人。兵器榜和美人榜江湖瞩目,你一味乱来,损害的却是璇玑阁的名誉,我身为阁主焉能坐视不管?”

  “……”云毓下意识地沿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他已经很久没关注过自己的外表。明亮光洁的镜面里映出苍白枯萎的面容,光彩褪去,暗淡得连自己都觉陌生。

  虽然一向对长相不甚在意,然而不可否认,过人的容貌从来都是他的一部分,曾几何时,也是为数不多的自信来源。云毓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不擅言辞、性格无趣,习武的天分也仅是将将够用,能得到外界众星捧月般的重视,不过是由于堡主的身份,以及长得好看而已。

  现在,仅有的长处都失去了,已经到了让别人看不下去,不得不插手干涉的地步吗?

  记得曾听人说起,江湖榜单原先是百晓生负责排定,最近一期才转交给玄机阁,也是新阁主接任后完成的第一件大事。

  而今,阁主想必相当后悔,不该将自己选入美人榜。

  他默默收回目光,若是以往,应该会很受打击,但事到如今,相貌美不美,实在没有多重要,心里只是空落落的,隐隐觉出一丝钝痛:“那么,苏阁主要我留下半年,是为了?”

  “自然不会害你。”苏宴的声音无喜无怒,淡淡道,“遵从医嘱,调理休息一阵子,至少恢复到能够见人,再往后,不管你要如何折腾,都与本阁无干。”

  他顿了顿,“光是惦记着守墓有什么用,阿苏最不喜逃避怯懦,你既然有心悔改,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云毓还能说什么,他提不起精神争论,没有底气讲条件,又本来就对阁主抱愧,只有勉强点头答应。只是,对于“恢复到能够见人”实在毫无信心,想来用不了多久,等苏宴发觉自己不见起色,就会失望、厌烦,进而彻底放弃。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到草庐陪伴小苏的。

  清风酒楼于是差人送信,打发云堡的跟从回转苍山,并派专人送解药到姑苏白家,而云毓,就此留在了山明水秀的平山镇。

  当天晚上,接受了一次针灸之后,云毓吃完了半碗碧梗粥,一小块蒸糕,但是临睡前需要服用汤药,他又撑不住吐了。

  连着在小客院歇息了两晚,本以为这里就是自己在玄机阁的安身之所,孰料次日晨起,凌霜走进门来,态度和婉地告知已经安排好新的居所:“这附近常有人声嘈杂,阁主吩咐要云公子静养,请随我来。”又道,“虽然需要步行一段距离,但那边条件很好,公子就当散步,用饭时也更有胃口不是?”

  云毓觉得眼下的方寸斗室没有什么不妥,他从生病后就终日倦怠,昨日与玄机阁主交谈良久,更耗空了精神,因此并不想换地方。但是客随主便,或许在阁主看来,老有个不死不活的病人待在眼皮底下是件晦气的事,理应打发得远远的。因此他没有反对,顺从地站起身。

  离开客院,沿着小径向北,通过抄手游廊,途经昨日到过的轩厅和错落的屋宇亭台,穿过几重垂花门、月亮门,后园地势渐高,连接着天桂山起伏而深峻的山势。

  冬日寒冷,大片枯萎的藤萝从山壁垂挂而下,雾松的针叶上积着未融的霜雪。空气清新寒烈,脚下的石径清扫得十分洁净,然而拾级而上时,他还是气短乏力,很快就走不动了。

  他感到虚汗层层沁出,身上轻暖的狐裘斗篷也变得沉重,但出于仅存的一分自尊,又迟迟不想张口要求休息。

  还是凌霜留意到身后脚步越来越慢,回头发现情况不对。她没想到云毓的体力如此之弱,急忙招呼了一声,两名抬着小轿跟随的从人立即赶上前来。

  “云公子,你是病人,不舒服就要直说。”她忍不住抱怨,“万一出了事,让我在阁主面前怎生交代。”

  云毓坐进轿里,心悸的难受渐渐平息,耳边是少女一连串的数落告诫,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安定了一些。他觉出轿子沿着平缓的坡度徐徐向上,轻声问道:“姑娘,不知还要走多久,是要去半山腰么?”

  “哪里用得着那么远,”凌霜道,“转过这道山坳,就在竹林中。”

  说话间,云毓果然看见前方翠色葱茏,现出大片青郁的竹林,竹叶如海,在山风吹拂下若浪涛起伏。他不觉出神,苍山太过严寒,是无法生长出这般碗口粗细的大片青竹的,想不到在天桂山中,能于数九隆冬看到满目绿意。

  凌霜也不多言,众人行至竹林近前,沿着鹅卵石小径深入其间,沙沙的竹叶声里又掺入了淙淙水生,万千修竹层叠,当中赫然是一处小小清潭。潭水并不结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沙般的雾气,应是下面有泉眼,不时冒起串串透明的水泡。

  纵然精神不济,云毓也禁不住为竹叶石潭的景致所吸引:“附近莫非有地热?”

  “正如公子所想,怎么样,是个钟灵毓秀的好所在吧?”凌霜多少有一点得意,“此处名为墨云海,虽不是可供沐浴的温泉,但水质清冽甘甜,冬季也不会结冰。”说着,又抬手遥遥一指,“住处在那边,阁主喜爱山间云霞烂漫,故儿取名揽霞居。”

  小径尽头是花岗岩砌就的台阶,通向一道精巧的竹木回廊,视线所及,隐隐现出两层结构的砖红明瓦,飞翘的滴水檐头。小楼外观别致而古雅,与周遭景物浑然一体。

  云毓抬头凝望,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之感,墨云海、揽霞居,阁主为何要如此厚待,自己是害了小苏的罪人啊。

  想到苏聆雪,心底一阵抽痛,随之而来的是早已熟悉的麻木和空芜,他眼瞳里的神采渐渐黯淡,安静地不再说话。

  一行人在花岗石台阶前停下,云毓下了轿,随着凌霜踏上台阶,沿着竹廊朝小楼走去。隔着一段距离,就见到楼台上方横悬匾额,“揽霞居”三字挺拔劲秀,飘逸神飞,如同要趁着飒飒山风直上云汉。

  几名侍女和从人已经在门外等候,当先是两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女,一般高矮,穿着同样的浅碧色衣裙,眉目五官一模一样,原来是一对双生姐妹。

  “夏荷、夏藕,”凌霜道,“夏荷擅长粥品小菜,夏藕会做点心,做事都是极妥帖的,云公子就安心住下养病,有事尽管吩咐她们。”

  两个少女一起上前行礼,望向云毓的目光里,有着掩不住的好奇。二人俱是相貌秀美,举止轻盈,若非夏荷神态恬静,夏藕偏于活泼,还真是难以分辨。

  景与物,人与事在云毓眼前浮动,又像水面的涟漪,短暂地漾开又消失。他谢了凌霜,也知道自己应该心怀感激,但他其实既不需要,也配不上、当不起。清幽如画的风景,少女温柔清脆的语声投射到槁木般的心里,只会带来疲倦与惶然。

  好在,房内的陈设比外观看上去要单纯许多,除却案几屏帷,既没有多余的装饰摆设,也不见华丽的织物,楼上的卧房里简单地挂了莲青色幔帐,被褥雪白,质料与他在云堡日常使用的全然相同,阳光从轩窗照入,到处充盈着刚刚浆洗晾晒后的清新气息。

  “阁主极少容许旁人踏入墨云海,更不必说居住。照着奚大夫的意思,昨天凌霜姐姐带着婢子们好一番收拾布置,阁主还特地检查过呢。”夏荷温柔少语,夏藕却比较外向,一边递上饮品,一边笑盈盈说道,“公子若是有不够中意,或是需要添减的地方,尽管吩咐咱们姐妹。”

  云毓接过杯盏,里面是调了蜂蜜的新鲜橘汁,甘甜微酸,满是柑橘特有的清香,入口居然不觉排斥。

  为了让自己住进来,阁主亲自来看过么?然而坐着轮椅,上下山路和那些台阶,一定很不方便吧。想起玄衣男子唇角冷峻的线条,淡漠的声音,他再度感到那种莫名的异样与迷惑,阁主应该是讨厌自己的,他已经看不懂,在银色的面具下,苏宴究竟有着怎样的想法与情绪。

  “这里原先是阁主的住处吗?”他试着问道。

  “不是,阁主每次回来,都是住在后面的松枫小筑,”夏藕摇了摇头,“至于揽霞居,只在有暇时进来坐一坐,写几幅字,看霞光与竹海。最近身体不好,连松枫小筑都没再回了。”

  云毓踌躇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那么,阁主总是坐着轮椅,他的腿……”

  事关苏宴的切身隐私,他问得很小心,夏藕脸上甜美的笑意果然收敛了,用清亮的眼睛朝他盯了一眼,慢吞吞说道:“阁主的腿受过重伤,又因为一些缘故延误了治疗,前段时间才重新接骨续脉,所以要将养些日子。奚大夫说了,待到痊愈,必定能行动如常的。”接着又道,“所以阁主本来应当好生休息,实在不该冒着颠簸的风险上下山路才是。”

  “夏藕!”夏荷低低斥了一声,“你忘记阁主的交代了?公子是来休养的,过来帮我端粥,莫要乱说些有的没的!”

  少女吐了吐舌头,赶紧转身去忙活,云毓脑中掠过浅浅的困惑,但得知阁主的腿疾仅是暂时,又莫名地松了口气。他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各色食物,一阵发愁,也就将夏藕的话撇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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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