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七章 

  苏聆雪离开了,云毓不愿承认,更不想流露出情绪,但他的确非常难过,就像心里一下子空了一块。晨起练剑时,他会想起小苏告诫过,折梅心法到了一定火候就需及时挫磨锤炼,方能顺利度过最紧要的关口;在书房读书理事时,又会想起曾几何时,小苏接过自己埋头半天不得头绪的文书,一目十行翻阅到末尾,就提笔唰唰列出要点和建议:“阿毓,不是说了么,莫要纠缠废话和弯弯绕,抓住重点、利弊就够了。”他甚至会在用饭时不自觉地说:“小苏爱喝这道蕨菜野鸡汤,让厨房给他送一只锅子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下属和从人们也很想念苏管事,自从来到云堡,苏聆雪梳理收支、填补漏洞,着实帮助老总管解决了不少困扰已久的难题。即使翠晴这般从不允许旁人质疑堡主半分的性子,也不曾说过小苏不好。

  小苏真有本事啊,停留一年多,也不见他对旁人如何和颜悦色,却让大家都尊敬又牵挂。

  本以为随着时日推移,不管失落、难受还是遗憾,都会渐渐过去,但遗忘并不似希望的那样容易做到,相反地,一天天日升月落,内心的空虚不断扩大,将他的世界整个包裹。

  当连白清洲都察觉了异样,出言劝解时,云毓才意识到自己常常陷入恍惚。他想念小苏。

  从初次相见起,小苏究竟做了多少事?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眼看着自己任意妄为,挥霍他的付出与感情。

  生着病也不肯留在温暖的房中静养,宁可冒着严寒独自连夜下山,他去了哪里?可是回家了,病好了么?

  “就这样,忍耐了两个多月,我实在觉得难熬,就派人到冀州苏家去寻小苏。”云毓的声音变得微弱,音调却始终平淡,仿佛同一件事已在他心里重复了百遍千遍,再也积不起任何回音,“我想着,要好好向小苏道歉,只待收到回讯便动身前往冀州,请他一起回来。云堡和我,都离不开他。”

  “然而,等了又等,派去的下属却回山禀报……小苏过世了。”

  奚茗画皱眉,强行忍住再去看苏阁主的冲动:“你的下属从何处得到消息,可曾证实过?”

  云毓默默点头:“是小苏的兄长亲口说的,还命人带云安去看了一座新坟。”

  事实上,苏家的人见到云堡遣管事上门问候,皆是怒目相向,苏大公子更是冷笑连声,几乎要命人打出去。云安接连数日都吃了闭门羹,好话说尽,最终被告知,苏聆雪在归途中病情加重,勉强回到冀州,不久便即辞世。

  “……”厅堂中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奚茗画与凌霜同时想起了苏家大公子苏绚那怒气丛生又阴云密布的脸色,就像璇玑阁内知情人都认为云毓是祸水一样,在从来护短的苏绚眼中,什么美人榜首,简直可杀不可留,如何能容忍这狐狸精继续与自家二弟牵扯不清。

  而他们还分明记得,苏宴寒症初愈,启程往平山镇时,也曾向家人言道:“要是云堡来人,就说我死了。”

  只是,那分明是一句气话,用得着连坟地都准备好吗?

  须知清风酒楼并非璇玑阁总阁所在,苏聆雪选择滞留此地,一住就是半年多,若说他已然绝情断念,奚谷主反正是不信的。

  对于两人略显古怪的表情,云毓毫无感觉,低声说道:“再之后,我就渐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起初是没有胃口,后来,变成一吃就吐,延医看病也不见收效。”

  热情、希冀、憧憬,所有属于正面的情绪仿佛都随着苏聆雪一同消逝,生机黯淡,永不恢复。

  于他而言,如实告知关于小苏的一应过往,乃是应尽责任的一部分,自己的状况却是无关紧要,想必璇玑阁主也没有兴趣多听:“所以,我别无他求,但请阁主能将解药……”

  “口口声声都是替白清洲求要,你自己是何想法?”一直沉默的玄衣男子忽而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连最心爱的辟尘珠都甘愿拿出交换,就没有其他需求?”

  他见云毓神情迷惘,空洞的眼瞳里尽是茫然,语气愈发不快:“浮生梦的效力仅有三年,时间一到,自然记忆尽复。而你若是仍旧不吃不喝,却要有性命之忧,莫非不懂得着急求助么?”

  云毓怔了一下,才会过意来,他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却轻轻摇了摇头:“不用的,只要解药就够了,我……其实还好。”

  璇玑阁主声音冰冷,隐隐已蕴着悒怒:“你可知道,凭你这副不知死活的模样,无论要去往姑苏还是返回云堡,不消几日都得折在半途!”

  “我不准备回云堡了。”云毓再次瑟缩了一下,不知为何,玄衣男子的火气总令他感到紧张又不安,如同下一刻就会遭遇雷霆发作,说话也变得艰难,“等此间事了,我想到冀州去,为小苏守墓。”他的思绪已经不甚灵活,一时也没注意到,为何对方会知晓自己喜爱辟尘珠。

  在来到璇玑阁之前,云毓已先行到过冀州,然而苏家见到云堡又有人来,根本连门都不让进。云毓也鼓不起勇气报出名姓,于是让属下辗转问路,寻到了城外郊野的苏家墓园,却再度被发现驱赶。他精力不济,唯有留下两名从人,吩咐将墓园对面的一块向阳山坡地买下来,尽快雇人盖一间草庐。

  “小苏可能不愿见到我,所以我想,待在附近陪着,比较不至惹他厌烦。”

  “且慢,那么苍山云堡呢,你放手不管了?”奚茗画立时问道,再不插言,他真怕苏宴会怒气上头,一把将云毓捏死,或者冲回苏家同兄长算账,“小苏可是最讨厌旁人不负责任、疏于职守,若是见你弃下属于不顾,如何还能原谅你?”

  “我现在,已经不是堡主了。”云毓低声道,叙说了这么长时间,加上情感的冲击,他渐渐有些气力不支,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儿才接下去,“我下山之际,已传书幽州云氏将情况说明,请族中另选适合人选,往苍山接任堡主之位。数百年来,每当云堡一脉遇到战乱变数,或是子息艰难时,一向是如此做的……”

  他不是不想担负起应尽的责任,也曾希望亲手将小苏给予的备战建议一条条付诸实施,但等到尝试去做,才发觉业已力不从心。食不下咽,夜不安枕,头脑里总是一片混沌,与下属们交谈时半途失神、辞不达意都是常事。清晨好不容易起身进入书房,却说什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往往一连枯坐几个时辰直至天黑,恍然不知时光如何流逝。他的体力也日渐难以为继,第二次在巡视时昏倒又醒转,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废人,堡中上下,都备受折磨。

  族中几位叔伯的武功德望皆足以服众,想必会带领大家度过日后危机;记得堂兄的长子名唤云霄,据说资质根骨俱佳,应能传承折梅心法。不管由谁接掌云堡,总胜过自己这个浑浑噩噩、一无是处的前任。

  “小苏一点也没有说错,”他的心神已经逐渐飘远,喃喃说道,“我确实是又懒又怠惰,什么也做不到、做不好。”

  诸般事宜都会有所着落,只不过,确实有些伤心。一直到最后,小苏从来不曾原谅过自己,那么决绝地掉头而去,再不回顾,连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予。或许唯有等到置身草庐之中,内心才能拥有几分安宁。

  “够了!”玄衣男子像是再也听不下去,倏然喝斥了一声,跟着便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满桌早已冷却的点心盘碟都跳了一跳,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云毓本能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然而避无可避,缩无可缩,只能暴露在对方凌然的气势压迫下。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阁主得知小苏被辜负慢待、受尽委屈时无动于衷,听到自己诚心要去守墓,却这般生气。

  一片噤若寒蝉的安静中,璇玑阁主明显在压制着怒火,终是没有出言责骂。他掀动座椅扶手。下一刻,宽大舒适的木椅自长桌边移开,宛如被无形的手推动着,平滑地向外间行去,原来椅子两侧安有木轮。

  将到厅堂门口时,他才转过头,冷冷说道:“先带他下去,到侧间休息,再盯着用些汤水粥食;还有你,随我来!”

  前一句吩咐凌霜,后一句则是朝向快要瞠目结舌的奚谷主。

  云毓茫然地看着一身玄衣的男子身影从眼前消失,心里只掠过两个念头:“阁主他,原来患有腿疾,不能站立行走吗?”以及,“能说的都已经说了,阁主为什么还不给自己解药呢?”

  正厅两侧各有一间供休憩的房室,陈设舒适,云毓被带去西侧,奚茗画跟着轮椅走进东首房间,回身关紧门扇,才叹息了一声:”怎么样,现在全都清楚了,你感想如何?”

  苏宴摘下面具,随手丢到一旁,仍然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这个傻子!”言毕仍觉不够,又怒道,“愚蠢!”

  “小苏,他并不蠢,只是从一开始就不了解真相,而后又被你哥哥骗了,白白遭受许多折磨。”奚茗画好心提醒道,“我原先就说过,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有些乱来不晓事,但是对你的心意是真诚的,只不过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罢了。”

  苏宴沉默着,久久不语。他的确曾经想弄清云毓的想法,也以为已经足够明了,进而心灰意冷,然而从昨晚到今天,所闻所见到的一切与心目中是如此不同。那样绝望的云毓,虚弱不堪,了无生念,令人心里针扎般阵阵作痛。

  “那些话,他从来没有同我说过。”他慢慢说道,“他总是很固执,很骄傲,听不进别人的劝告,赌气也要一意孤行。”

  “你发现没有,越是对着亲近在意之人,他就越说不出心里话;在我这样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面前反而能表达得清楚些,也能讲出几句苦衷。”奚茗画道,“赌气也好,一意孤行也罢,我想他心里是很容易受到刺激的,担心被拒绝或者厌弃,确然有几分痴傻。”

  他顿了顿:“何况他的双亲早逝,想要得到陪伴,有时希望被身边人哄上几句,不是很正常?只是他说不出口,你也当局者迷。”

  璇玑阁主默然无言,的确,云毓害怕寂寞,怕被拒绝,到了看见意中人有了心仪女子,就不敢正面相认,宁可另觅途径、求助于璇玑阁的地步。就好像唯有白清洲失去记忆别无选择,或者迫于外力不得不留下,才能感到安心。

  而自己,起初是因为云堡地理位置特殊,见到诸般问题、危机便忍不住要纠正,加上对人对己严苛惯了,态度总是偏于冷峻,从来也不肯哄一哄他。再到后来,心情郁结愠怒,越发冷漠以待,没有了好脸色。

  “小苏是很有才干、有能力,但他总是像个先生教训学生一样,说我这里不够好,那里欠周详;……他又总说我幼稚、没有责任感,一年下来真是听够了!”曾经的抱怨仿佛又一次响起,近在耳畔,然而那时的云毓是多么灵动,满怀憧憬,自持而高傲。如果早知为了试探他的心意,竟会造成今日后果,又何必当初?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终归是自己隐瞒身份在先,送出了璇玑帖,却没有处理好两人的关系:“且不谈这些,诊也诊过,看也看了半日,他的病情到底怎样?”

  如果不是好友的要求,他不会让云毓勉力支撑,徒然耗费许多时间。

  奚茗画的表情也变得严肃,情感方面点到即止,作为大夫,最重要的当然是治病救人:“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是郁症,而且很严重。”

  “那你还不快些开方,需要什么药材?”苏宴问道。

  “方子和药材都不是问题,但是,你觉得既使熬好汤药,他喝得下去么?”奚茗画面上现出一丝为难,“积郁成疾,古已有之,他本身并没有其他病症,然而不思饮食,乃是自绝生机的徵兆。”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此语并非虚言,倘若心结不解,再名贵的药材怕也是治标而不治本。”

  想来云堡的一众管事下属,也曾煞费苦心设法医治,若非药石罔效,又岂会任由堡主病重至此。

  苏聆雪沉吟着,欲言又止:“那么,如果我……”

  “不行。”奚茗画想也不想,断然摇头,“大喜大悲最是伤身,我观他心脉弱得只余一线,即使是好消息,也受不了这般剧烈的刺激,保不准一时三刻便要出大事。小苏,至少现在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怎么治?”璇玑阁主按住座椅扶手,尽量压制心中焦躁,“茗画,你可不是一般大夫,总不会告诉我束手无策吧?”

  “全无办法倒也不至于。”梦仙谷主道,“以他的状态,能平安到达清风酒楼已属侥幸,故而绝不能再长途跋涉,受路途颠簸。此乃其一。”

  苏宴颔首,谁都能看出,假使放任云毓离开,大概用不了几日,苏家墓园对面便要新添一座坟冢。

  “我今天要他将过往心事尽数吐露于外,应该会起到一些助益。再往后,恐怕就得用水磨功夫了。”奚大夫继续道,“安神滋养的药方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仍是食补,你需得派人好生看顾,尽可能让他多吃东西。唯有先脱离危险,缓过一口气,后面才谈得到一步一步好转。”

  他见璇玑阁主皱眉思索,又加意叮嘱:“接下来必然琐碎艰难,小苏,你要耐心一些。还有就是,最好不要对他流露出亲近或关切之意,我看他对阁主十分敬畏,很可能会因此感到压力,反而影响病情,所以仍旧保持距离,如以往一样冷漠以待比较好。”

  苏宴闻言,不由微微苦笑,如是一来,当真是弄巧成拙,咫尺天涯了。

  然而相见不相识,总好过天人永隔。他的目光一时投往轩厅的方向,如同要穿透重重墙壁,凝视正在另一侧歇息的云毓,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还有哪些问题和注意事项,且详细说来,我都按你的意思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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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和收藏好少TT

  这章本来三天前就写好了,结果在完成将贴时,居然因为操作失误整章丢失,不得不重写一遍,桑心,总算补回来了。

  三次元有些事,需要离开两到三周,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