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六章 

  幽云的冬天格外漫长,苏聆雪离开云堡,应该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春夜晚。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云毓当时并不在堡内,而是带了一班随从,同白清洲一起去行猎了。他要让白大哥感受自己生长于斯的苍山景致,深厚的积雪,茂密的林木,融化的雪水从山巅留下,汇成溪涧清流,狍獐小兽出没林间,山中别院里还有一处舒适的温泉。而那时候,他与小苏,关系已变得很是疏远,一整个冬天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刚从豫州回到云堡时,苏聆雪除却略显沉默,态度言谈与往日并无不同,让云毓多少安下心来。他已经明白璇玑帖的价值,加上心虚,那阵子,还是极力想对小苏好一些的,不仅挑选了几件平日心爱之物相送,被说教规劝时也表现得更有耐心。

  苏聆雪并未问起清风酒楼一行提出了何种愿望,云毓自然也缄口不言,如果能够避免,他也不想对小苏敷衍搪塞。只是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苏聆雪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句解释,数语说明。确实,即使不将珍贵无匹的璇玑帖计算在内,单是往返近两千里的奔波,难道不值得一个交代?但他发觉自己无法启齿,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忐忑:一旦当面说出实情,一旦被得知自己肆意妄为,还为达目的利用了他的感情,小苏即使不至愤怒责怪,但一定会失望甚至看不起,说不定会走的。

  而隐瞒不说,或许,小苏在云堡住惯了,舍不得自己,会以朋友的身份继续留下来呢。

  云毓也曾感到困惑,但随着璇玑阁应承的三月之期日渐临近,他心里开始充满了企盼和期待,毕竟,白清洲是长久以来辗转牵念,不能忘怀的人。明明应该不动声色地等消息,他却忍不住,命从人们收拾布置起一处屋宇,那是云堡最好的居所之一,高大坚实、阳光充裕,还与堡主的住处毗邻。有一天,他来到陈设一新的房室内巡看,所有的物件用品都是上等的,但他还是不放心,怕太多的白色会让白清洲觉得单调不惯,命翠晴将窗幔和床帐分别换成浅黄和雪青。这两种颜色,他都见白大哥穿过,想来是比较喜爱的。

  待到心情愉悦地走出新居,就见到苏聆雪静静地站在外面,他应该是已经来了好一会儿,肩上积了一层薄薄雪花。四目相对时,他眼中分明有一丝黯然,但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也许那个时候,小苏就已经全都明白了?他那样聪明,又与璇玑阁素有渊源,怎么会始终蒙在鼓里。云毓后来总是一次次地回想起,小苏拖着一条受过重伤的右腿,在雪地里一步步远去的背影,如果当时赶上去,将前因后果如实坦白,之后的情形发展会不会有所不同,而不至导向最终的崩落?但是他终究没有,他的性情偏于内向,曾经仅仅因为白清洲身边伴着萧竹韵,就鼓不起勇气上前相认,只能回家日思夜想,而今真的做了违背情理道义的事,如何说得出口,更害怕面对苏聆雪的指责。

  他也曾一次次在梦里回到同样的场景中,梦见自己急急地拉住了小苏,一边承认错误,一边恳求他原谅,莫要难过伤心。

  厅堂中很安静,从方才起,璇玑阁主就一言不发,由于佩戴面具,也看不出表情变化。凌霜又端来一盅参汤,放在云毓面前。

  “尽量喝几口吧,你不能什么都不吃。”奚茗画心里又叹了口气,真有些担心这位病号尚未将前情讲述清楚,身体已先自撑持不住。

  参汤色呈金黄,是用鸡汤熬成的,入口却十分清淡,有着药材的微苦气息。云毓啜饮几匙,很快就感到体内升起了一股暖意,手脚也不似先前冰冷,但他还是放下了调羹。近几个月吃不下饭,老总管也曾张罗着为他熬参汤,能有如此效力,总要是五十年以上的老山参,自己并不值得耗费这么好的东西。

  “后来呢?”奚茗画问道,“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那天过后,小苏说话越来越少,有时连着几日都见不到人。”云毓的气色稍许好转了一些,唇边露出浅浅的苦笑,“我最受不了看人脸色,也开始不高兴。就是在那个时候,白大哥到了。我于是每天都陪着白大哥,刻意不理小苏,许多平日里不敢怠懈的正事也搁下了。”

  白清洲刚到云堡的一段时日,云毓确实非常欢喜。白大哥前尘尽忘,与自己相处之际,常常自然地流露出感激与亲近,就像温柔的兄长。然而苦恼的地方也不少,他们本应为世交,如今言谈间却丝毫不能透露。姑苏白家大宅内的初识,抽斗深处的镇纸和信笺,冀州剑会上遥遥的凝注,这些都一个字也无法提起。取而代之的是编织出来的萍水相逢经过,一个是云堡堡主,一个是贩卖丝绸茶叶途经苍山的客商。他不会编故事,为了能让前后情由说得通,不得不将小苏援手相救自己的过往套用到白清洲身上,才能给突兀失忆和百般关照找到借口。

  自然,什么诗词书画、江南风光,为了避免触动对方的回忆,也唯有放到一旁了。

  白清洲起初应该是相信的,倘若不曾有过舍命援手之恩,共抗辽贼之谊,容姿绝世的云堡堡主又何须耗费心思时间,日日陪伴?但他也不能不感到迷惘,因为对自身而言,苍茫寒冷的北境是如此陌生,而山温水暖的南方,却远在数千里之外。他完全想象不出,顶风冒雪地运载、售卖货物是何种体验,而为何自己身边既不见伙计跟从,又无车辆银两?

  他只是失忆,并不影响思考和判断力。

  云毓深深体会到了一次假话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圆的滋味,他实在编不出来。原本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足智多谋的苏聆雪帮忙参详,但是,但是,即使他和小苏没有闹别扭,这么做也未免太不要脸太欺负人了。

  云毓不知不觉就陷入到了矛盾错乱的状态里,享受渴望已久的白大哥的关爱温暖,担心对方怀疑不信,问出回答不了的问题,或是提出要回去江南追寻记忆;恼火苏聆雪的冷淡和锐利,需要小苏的建议和谅解,但又心虚地不知如何面对,更无从解释。他的心情也失去了平稳,时而愉悦欣喜,时而负疚彷徨、苦闷焦虑,后一种状态占据的时间很快超过了前一种。

  十八岁的云毓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矛盾的状况,也不曾想到,自己以为能够轻易把握的情势,会日渐超出处理能力。

  全是小苏不好,如果不是他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冷眼相向,自己的心情怎么会总是这样差呢?他一定是在看笑话,在暗中嘲讽。

  或许就是因为挥之不去的挫败和不知所措,当有一天,苏聆雪拿着一份写好的文书来到书房时,云毓的反应才那样不可理喻。小苏只字未提白清洲,而是严肃地告诫,说北辽一两年内或将兴兵犯边,而云堡位于函关以北,前方就是地势平坦的幽云十六州,万一重镇韶安失陷,辽人必将长驱而入,兵临函关城下,企图攻破通往中原的门户。位于城外的云堡,就如昔年战乱起时一样,唯有凭借苍山的险峻地形,坚持据守方能自保,或许届时还需收容流离失所的逃难百姓,招募民壮和身怀武功的义士。

  云毓但觉烦躁无比,全然不愿听也听不进去。

  苏聆雪说,天有不测风云,一应事项头绪繁杂,需得未雨绸缪,及早着手准备才能应对未知且严峻的态势:“现在不是风花雪月、耽于旁骛的时候。”

  云毓眼前浮现起死于辽人之手的双亲身影,仿佛是父亲和母亲在责备,自己不思进取,不分轻重,徒然深陷情感的困境,令他们失望。诚然小苏的忠告一向是有道理的,但他却每每被指点得哑口无言,备感无力。于是就如着了魔一般,他突然就爆发了,一切明明都好端端的,危言耸听安的是什么心!不想再听那些逆耳之言,不愿背负压力,面对可能艰难复杂的境况,更不愿承认自己的沉溺与浑噩。为什么就不能轻松顺遂一点呢,自己明明也很努力,想要的也没有那么多啊!

  云毓也记不很清楚,对着小苏发作时,说了多少伤人的言语,诸如最讨厌听他说教,不用假惺惺提醒,自己根本不想看见他;就像去岁遇袭的时候,也根本不希望他来相救,白白欠下偌大的人情;……

  等回过神时,苏聆雪已经不在书房内,撕碎的纸片洒了一地,是小苏为云堡一条条整理好的筹备措施和方略。

  “此后,小苏再没有找过我,派人去请也不来,隔了几日,我才得知他病了。”云毓低声道,“大夫说是风寒,症状似乎不是很重,但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他也不再和我说话,我去看望几次,道歉说之前是气话,请他莫要放在心里,但他不是躺在榻上,背过脸一声不吭,就是在书案旁埋头画图,将我当做不存在。”

  奚茗画忍不住望了依旧沉默的苏阁主一眼,苏宴离开云堡后并未返回豫州,而是一径向北,前往韶安,履行与琅環的约定,云毓提到的画图,想必就是应承了那位宗主娘娘的阵图了。只是,本就病势未愈,加上严寒奔波、心神耗费、气苦伤情,也无怪事情办完,会发着高热被琅環的下属一路护送回苏家了。边关将士只道是璇玑阁派来的执事,谁能想到竟是新任阁主本人?

  “既然他都病了,你怎么不好生照料,还有心情外出打猎闲游?”他的语气也不觉变得严厉,苏聆雪生平何曾这般狼狈过,连带害得自己从巫山梦仙谷兼程赶来,好一阵忙乱。

  “我当时……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云毓慢慢说道,“从前和小苏也起过争执,但每次都是他先来和解。我没想到,主动求和会那么难。当时他的样子……就好像我出口的每句话都很假,很可笑,同我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他一点也不想见到我。”

  让几名侍女将那份撕碎的备战书拼凑粘合起来,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却鼓不起勇气也拉不下颜面去询问、请教。

  在几次试图缓和都碰了钉子之后,他除了退怯,又一次生起了闷气,苏聆雪仗着才华过人,是如此地高高在上,不留情面。

  相比之下,白清洲至少是容易接近的,绝不会拒人千里,不会让他感到难堪。

  云毓就是在这样僵持的状态下,决定外出几天,到深林中进行一次春猎。他想让头脑冷静一阵,厘清迷茫而纠结的思绪,本以为终于盼到白大哥长相陪伴,应该会很开心,为何事态演变却恰恰相反?与小苏融洽相处,在炉边商议、谈笑的日子一去不返,朋友的淡漠令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而面对苦苦回忆往事又毫无进展的白清洲,同样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大夫说了,苏聆雪的寒症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但仍然需要将养至少半月,所以他离开时还是比较放心的,并且在打猎的同时仔细查看了备战细则里标注的几处地形,等到返回时,小苏该会知道自己确实听进了忠告,在努力了。

  然而,等他调整心情,带着猎到的银狐和狍獐回到云堡,本应卧床休息的人已经不见了。平日服侍的侍女说,在堡主出发的当晚,苏管事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或表露出要走的意思,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书案上只淡淡留下几个字:缘生缘灭,就此别过。

  老总管得讯后曾经派人去追,但是几名护卫一直找到山脚,都没能发现苏聆雪的踪迹。

  云毓呆住了,一阵气恼,随即,深深的空虚感蔓上心头,迅速将他淹没。

  的确,他也曾想过,在小苏眼中,自己身上唯二能称为优点的,或许就只有天生的容貌和云堡堡主的身份。而今他既不愿回应感情,又拒绝担当责任,加上行差倒错,自然不值得继续包容。可是当一切成为现实,他却感觉恍惚如梦,无法置信。

  小苏,不是喜欢自己的么。

  走就走了吧,他气呼呼地想着,原本也不过是出于意外才会相识,自己现在身边有白大哥了,根本无需在意。

  然而,意识到苏聆雪已真正选择转身而去的一刻,心中的失落是无以言述的。明明还在生病,为何就连多待几日都不愿意,缘生缘灭,再会无期,言下之意宛如永诀。自己就错得那么厉害,连再见之日亦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