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五章 

  云毓坐在大唐角落的一张小桌旁,周遭人声不断,闲话交谈、推杯换盏,间或有好奇打量的目光投射到身上。他恍惚地想起,方才下车时忘记了戴帷帽,但是如今,是否遮掩面容已经不重要了,实际上对自己而言,世上本也没剩下几件值得在意的事。

  他微微垂下头,安静地盯着桌面上的一盏茶水。就像近来每一天一样,思绪与回忆的残片充塞在脑海,将外界喧嚷摒除在外,又像无数钝刀子缓慢而不间断地割着,仿佛永无休止。

  他也记不清,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起初伤痛欲死,现下却已经完全麻木了,甚至不再尝试抵御。只知道,还有一些事情尚未做完,在见到那位神秘的阁主之前,自己必须在酒楼里等待,一直坚持等下去。

  四下的声响渐渐变得低落,大堂中也早已点起了灯烛,云毓不确定自己做了多长时间,但依稀察觉,酒楼该是要关门了。中年的掌柜来过几次,还有一名着湖绿衫裙的女子,隐约有些面熟。他们都说了一些话,提了几个问题,他也都尽力回答了,掌柜还命人送来几个摆着点心的盘碟和一壶热茶,为他重新斟上一杯。但所有的场景落在眼中,都像隔开了一段距离,模糊而遥远,带不起半分涟漪。

  “云公子,小店要打烊了。”掌柜走近,声音很温和,但是视线扫过桌上纹丝未动的茶点,眉头就皱了起来。

  云毓木然地站起身,他也知道,没有璇玑帖,很难见到阁主。而且与苏家的人一样,璇玑阁主应该也是对自己没半分好印象的。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慢慢走出清风酒楼,朝马车行去。

  云堡的车夫和两名从人事先得到吩咐,给马匹喂过草料后,已经一声不吭地去住客栈了,车驾处空无一人。时已入冬,云毓动作迟缓地打开门,进入厢内,再不见动静。夜色里,白色车篷的马车静静停在原处,里面悄无声息,毫无离开的意思。

  俞掌柜注视门外一幕,本就皱仅的眉头已经变成了深深沟壑,他完全能够想象,云毓独自坐在狭窄的车厢里,如同白日间一般不言不动的样子。如果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又怎能不熬得形容憔悴?

  “凌霜姑娘,”他望一眼旁边同样蹙眉不语的少女,“非是我要偏帮外人,但瞧这情形,倘若他出了什么事,阁主怕是更难释怀。我看,还是尽早禀报的好。”

  云毓倚靠在车壁上,黑暗包围着周身,他没有睡意,也不觉饥饿寒冷,只是身体终究已经非常疲累,慢慢地,意识陷入了昏沉。

  迷蒙间,耳边传来笃笃的叩击声,有人正在敲着车门。他一点也不想动,从大约半年前,接到那个噩耗时起,他就觉得所有的力气都已被抽离,再也不想说话,不想做任何事了。但是自己身上还有责任,在放下一切之前,必须再次求助于璇玑阁,才能给白清洲一个交代。

  叩门声一直持续,越来越响,他挣扎着起身,将车门拉开。一缕晕黄的光亮透入,地上站了名手持灯笼的年轻女子,湖绿衫裙、秋香色披风,大约是等了许久,脸上神情很是不耐。见到云毓,她背转过身,冷淡地说道:“心愿既遂,再有麻烦也是你自身的事,何故又来纠缠?既然非要见阁主,你且随我来。”

  云毓唯有默默跟在后面,他渐渐忆起,这位绿裙姑娘,正是初次前来时,为自己引路到书房的侍女。又想起了那位交谈良久的玄衣男子,小苏的族叔。他们果然都相当讨厌自己。能够不打不骂,容许再度进入阁中,已是非常宽容有涵养了。

  夜色深沉,前方灯笼的光影飘忽而朦胧,侍女走得很快,他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缀在后面,以免被落下。

  从悬桥进入后园,凌霜带他走的方向既非阁主的书房,也不是之前等候过的客厅,而是一处小小客院。推开门,里面是两间里外相连的房室,除却桌椅床榻外别无陈设,然而一尘不染,极是洁净宜人。屋角放置两只火盆,烤得暖意融融,外间的桌上,已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已是深夜,你先用些饭食,休息一晚。”她淡淡说道,“明日阁主自会见你,有什么困难,到时候再说罢。”

  云毓黯淡的眼睛略微亮了一下,但望向桌上菜肴时,又有一丝为难,低声道:“多谢。只是,我吃不下东西,餐点就不必了。”

  凌霜一怔:“你水米不沾坐了一整天,怎会吃不下?快一点,我还有事,没空陪着你穷耗。”话到后半句,语气已不大客气。

  云毓仍是轻轻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有胃口,也不饿,请姑娘让人撤去,自去忙吧。”

  凌霜大怒,她对于害得阁主一年多不归,又大病一场的云毓本就甚是不满,况且这个祸水祸害了阁主不说,还毫无自知地继续上门求助。求到璇玑阁的可怜人多得是,用苦肉计的也不乏前例,若非苏宴闻讯吩咐好生安置,她才不想理会云毓在马车里冷不冷,有没有饭吃。想不到,自己已经尽量礼待,对方居然还不识好歹。

  “云公子,”她怒道,“你弄清楚,我璇玑阁可不是苍山云堡,更不是你矫情作态的地方!你不住客栈不吃饭,折腾了一天还不够,是非要找碴闹事,让我们再将你请出去么?”

  云毓有些茫然,从幽云到豫州,他路途中多数时候都是在马车里过夜,也想不起用过几顿饭,上一次是在何时。但这些又有什么大不了,身周的随从都渐渐不劝了,想不到会突然招来责骂。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默默地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箸吃了起来。

  他不希望再得罪璇玑阁的人,故而也不敢停顿,尽量逼迫自己吃得快一些。

  凌霜的火气稍许平息,惦念着须得尽快向苏宴回禀,本想另唤一名从人过来看顾,忽然又察觉有些异样。云毓举箸的手势很文雅,看得出教养甚佳,然而夹菜的动作却越来越慢,有时只略沾一沾盘子便即缩回,明显是食不下咽。他的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每一口都如受刑一般痛苦煎熬。

  她本能地觉出不对,即使是有意做作,也绝不可能表现得如此逼真,况且以云毓的身份地位,委实没有必要在自己区区一个侍女面前作伪。

  “你……”她上前一步,带要询问,云毓已倏然放下筷子,顾不上转开身,便低头搜肠枯肚般吐了起来。

  他吃得原本不多,转眼间便吐得干净,尤自停不下来,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一并呕出。

  一地狼藉,凌霜退了一步,一时也呆怔住了。她看看桌上的菜品,素鹅银丝卷、草蘑鸡瓜、芙蓉蒸蛋、醋溜青鱼片,鲜笋火腿汤,再加上雪白的糯香米饭,虽非精肴细馔,但也用材新鲜,清淡可口,何至于令人不能下咽?

  云毓仍然在吐,肠胃中早已空了,却依旧肩膀痉挛,止不住地干呕。

  方才说吃不下,竟然不是虚言。凌霜望着他惨白不见血色的脸,额头密布的虚汗,终于意识到,这位云公子,不止是看上去消瘦得弱不禁风,而且,确实是病了。

  云毓连日赶路,体力早已消耗透支,加上突如其来地一阵呕吐,待到好不容易停止时,他眼前发黑,看不清房内的情形,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提不起了。

  凌霜又说了些什么,是何时离开,他都模模糊糊不曾听清,只隐约知道房里进来了几名从人,将自己扶到榻上休息,后来又有人送来两只盖碗,分别盛着温热的蜜水和参汤。他仍是没有丝毫食欲,但汤水总比饭菜容易入口,勉强喝下一些,待到虚脱的昏眩感缓慢消退,一夜时间也就过去了。

  清晨时分,两名侍女到里间服侍,云毓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但他心里挂念着要见到璇玑阁主,还是努力起身盥洗,让自己看起来不至太过失礼。他身上白衣风尘仆仆,昨晚又沾上了秽物,已经不能再穿,侍女们却立即拿来一套质地柔软的簇新衣衫,颜色依旧是纯白的。

  云毓麻木的内心里,生出了细微的暖意,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悔愧和痛楚,璇玑阁待自己这样周到,是不是仍然看在小苏送的璇玑帖份上?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然而自己,却那样对不住小苏。他默然地随着凌霜走过几重亭台,最后进入一处轩厅。

  厅堂明敞而疏阔,比之先前到过的书房更为庄重华美,花梨木架上一对麒麟形铜香炉中,同样吐出袅袅白烟,比之沉香,似乎增添了某种厚重沉朴的药草气息。辰时方过,一身玄衣的璇玑阁主端坐在极大的檀木长桌前,脸上仍旧覆盖半边银色面具,一旁陪坐了一名着月白蜀锦长衣的俊秀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年纪,气质闲雅温和。

  云毓施了一礼,下意识地,想要待在远一些的地方,避开阁主锐利审视的视线,但凌霜却径直将他领到一处座位上,与另外两人相聚不过咫尺。

  奚茗画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是见过云毓的,那样冰雪为神、清滟无双的美人,不过一年多光景,竟似已判若两人。他实在消瘦了太多,一袭白衣只能松松挂在身上,愈发显得形销骨立。仔细辨认,脸上的五官轮廓仍是极好看的,然而过于憔悴苍白,连嘴唇都找不到丝毫血色,一双眼瞳空洞无神。

  任是不懂医术的人都能看出,他的状态非常糟糕。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原本好好的人变成这样?那种高华耀目,看过一眼便再难忘怀的光彩,已然无从寻觅。云毓仿佛只余下一道惨淡虚弱的影子,随时都可能由于风吹草动而消逝。

  纵然预先已有心里准备,奚茗画依然难以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美丽高傲的云堡堡主联系在一起。他心中油然生出了一分怜悯,又不禁担忧,连自己都如此震动,旁边的苏宴又会是何种感受?也难怪,会夜半传书,要求正在附近村镇行医的自己急赶回璇玑阁了。

  厅中四角设有内燃炭火的铜柱,温暖如春,然而迟迟无人出声,气氛显得凝滞而令人不安。片刻后,上首的玄衣男子才淡淡道:“可曾用过早饭?没有的话,不妨添副碗筷。”

  他应是晨起不久,长桌上摆满了餐点,鱼片粥瘦肉粥,豆腐脑小笼包,水晶糕、千层糕、酥皮松仁卷……琳琅满目的汤粥点心盛在洁白如玉的细瓷碗碟里,每一样都带着刚出锅的热气蒸氲,精致美味,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阁主,我……”云毓不知如何是好,璇玑阁主应是了解自己的状况的,事实上,单是闻到阵阵香气,他已经有些不适,唯有轻声道,“我不饿,就不用了。”

  苏宴沉默着,并没有漏掉对面之人望向满桌美食时,神色间的一抹排斥,他向身后作了一个手势,凌霜便即上前,盛了一碗小米粥,连同一只桃面馒头,放在云毓面前。

  “你不是等在外头,非要见我么?想来是遇到了难处。”璇玑阁主说道,口气冷漠,又夹杂三分嘲讽,“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能比吃不下饭还严重,值得作死作活。看在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你将这两样都吃下去,我便酌情帮忙。”

  小米粥半稀半稠,在薄瓷碗中冒着粮食特有的清香;桃子形状的馒头不过小孩拳头大小,雪白的发面顶端晕染了一小片桃红色,如同少女含羞的脸颊。若是一般而论,这点东西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早餐,非但构不成负担,分量还不够。

  苏宴和奚茗画一同注视着云毓垂下头,用看砒1霜般的目光对着碗碟发呆,而后才像是下了决心,将调羹凑近唇边,勉强而谨慎地吃喝起来。或许是担心速度快了又会反胃,他的动作很慢、幅度也很小。起初好像还比较顺利,他喝了一勺,又是一小勺,桃面馒头也咬了一口,又一小口。但是,他的手逐渐发抖,苍白的脸庞也蒙上了一层痛苦的青色,似是在竭力忍耐。

  奚茗画情知不好,但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云毓已丢下调羹,用手支撑着桌面,一股脑地将刚咽下的食物吐了出来,

  神智清醒一些时,云毓见到几名侍女在忙着收拾清理,而那位衣着月白的青年已经坐到自己身侧,正拉过手腕,将三根手指搭在腕脉上。

  他垂下眼帘,木然地没有挣脱,只看到新换的白衣上,已经又沾染了一小片污渍。

  奚茗画仔细地体会脉象,直过了半柱香时分,才换了另一只手,最后回到苏宴旁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璇玑阁主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冷峻如刀锋,他明显在强自压抑着怒气,沉声问道:“说吧,你不是很有自信吗,怎么会搞成这幅样子?白清洲呢,他也不管不问?”

  云毓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无处可避,反正,所有一切已没了意义,转瞬即逝,纵使难堪又如何呢。

  “白大哥,和我同日从云堡动身,回江南去了。”他的声音也已变得滞涩,不复动听,但却很平静,“我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他不是过往偶然结识的客商,而是武林世家的长子,因为我一念之私才困在云堡。洞庭湖边,还有一位姑娘正等他回去。他虽然想不起来,却也相信我不会再骗他。”

  他顿了一顿:“我此番求见,就是想向阁主求取浮生梦的解药,好派人送往姑苏白家。我知道应当付出酬劳,所以将父亲留下的一颗辟尘珠带来了,请阁主……不计前嫌,最后成全一次。”

  说着,慢慢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锦盒,起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光滑流转,柔和莹润。

  云堡有稀世奇珍辟尘珠,置于堡主云毓的书房中,一室之内纤尘不染,美人珠光交相辉映。但璇玑阁主只冷淡地扫了一眼,复又问道:“当初罔顾劝告,不惜用一张璇玑帖换取白清洲长伴身侧,何以忽而放弃?”

  “白大哥没有了记忆,但内心深处,仍然思念着萧姑娘。”云毓道,“他带我很好,但是始终保持距离,我想他心里是有许多疑窦和隔阂的,也能感觉到我隐瞒了实情。”

  “就因为他心有所属,你便茶不思饭不想?”苏宴的语声依然冰冷,但多少缓和了几分,收敛了那层逼人的意味,“只要是活人就得吃饭,你可知道如此耗损下去会丢了小命?他对你就这么重要,比性命还要紧?”

  奚茗画唇边不易觉察地露出苦笑,璇玑阁主的无奈,唯有他听得出来。他突然觉得,情之一字太可怕了,云毓、白清洲和自己的好友,实在都有些可怜。

  然而,当他心中如是感叹的时候,云毓却微微摇头,低声道:“不是这样,不是的,和白大哥没有关系。我想,是小苏。”

  他微微抬起头,声音依旧很平静,但由于消瘦而显得比过去更大的眼睛里有着属于绝望的死寂:“阁主应该也知道吧,我害死了小苏。”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寂,凌霜与奚茗画都极力控制,才不至将惊诧写在脸上,他们也不清楚,苏聆雪抱病归来前,与云毓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云毓喃喃自语般,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小苏不在了,我再也,再也没法寻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