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四章 梨花似雪

  苏宴也不确定,自己是从何时起将云毓放在了心上。或许是在苍山脚下,见到白衣身影被众多辽人围住攻击的时候?几名云堡的护卫受伤倒地,余人咬牙奋战,云毓的帷帽被削落,乌发凌乱,身上血迹殷然,挥剑拒敌之际却是全无惧色,墨玉般的眼瞳里燃烧着冰冷苍白的火焰。

  也或许是,混战之后,最终传讯烟花引来接应人马,将北辽武士杀灭大半,余下也败逃而去;自己腿上伤重不能行走,不得已被扶上车驾一道回去云堡,由于失血过多,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昏沉。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云毓。白衣似雪的年轻堡主独自坐在长榻侧畔,守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神情孤清而淡漠,仿佛尘世间再没有任何事值得一顾。

  然而目光相遇的瞬间,他清寒剔透的眼睛里,倏然掠过一丝包含负疚的不知所措,微微翕动嘴唇,像是极力想说些感谢歉意的话,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看神态,比奋力御敌还要艰难。

  那一刻,右腿的剧痛似乎也变得能够忍受。自己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不要紧。”

  “我的名字叫做苏聆雪,今后,唤我小苏就好了。”

  抛下阁中堆积的事务,假装不知道师傅已经不悦见责,家中几次三番来信询问催促,依旧坚持停留在苍山云堡,舍不得让脚步稍离。之所以相赠璇玑帖,一半是为了弄清云毓若即若离的孤清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想法,另一半,仍是希望尽力做一些什么,让他能够真正地开心。

  只是未曾想到,能令云毓不再寂寞,从心底感到高兴的人,并不是自己。

  “我说,小苏,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奚茗画见好友久久沉思,不愿他想太多,出言打破了室内寂静,“即使是璇玑贴,委托之事也不能有悖武林道义,你完全可以拒绝的。”

  苏宴回过神,淡淡瞥他一眼:“我已经答应了。你方才没有听见么?”

  “……那不是敷衍托辞么?”奚茗画看着他脸上神色,目中渐渐写满了不可思议,“不会吧,你说的三月内有所交代,总不成真的要将白大公子绑到苍山云堡?白清洲怎么可能同意,就算强行送去了,也必定要掉头就走,而且他身后还有姑苏白家,白家背后还有琅環呢!”

  “有何不可。”苏宴冷笑一声,“琅環看似如日中天,然而树大招风,危机四伏,我璇玑阁也未见得怕了他们。真若相争,胜负还在未知之数。”

  奚茗画的眉头越锁越紧,以他对苏宴的了解,虽然不喜拘束,免不了随性了一点,又恃才傲物,三不五时胡来了一点,实则心有成算,章法明晰,从未犯下不应有的错误,或是当真做出无端伤害他人的举动。就像过去一年多,尽管滞留云堡迟迟不归,璇玑阁却能一如既往地运转如常,并未因此停滞。

  但是现在,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他不得不怀疑苏聆雪的头脑是否仍保持着冷静。莫非受刺激太大,要意气用事寻琅環晦气;还是真的打算履行承诺,只为博美人一笑。问题是,世上哪个正常男子会拱手将心上人让给情敌,更不必说冒着大不讳主动撮合了。

  他脑中一时冒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推测,云毓果然是个祸水,为了找人作伴,居然要闹得璇玑阁与琅環动荡不休,甚至对立反目,一个不好,可是要影响国祚的。苏妲己迷惑商纣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貂蝉凤仪亭激吕布……

  “行了行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用不着胡思乱想。”苏宴瞧着奚谷主那精彩变换的表情,顿时没有好气,“要是我和宫里那位琅環娘娘这么容易就昏头,禹周武林早就天下大乱了。”

  奚茗画这才稍松一口气,点头道:“不错,交代有很多种,稍许做些表面功夫便是。”

  璇玑阁主默然,旋即缓缓说道:“姑苏白家的规矩,是男丁成年后须入江湖行走,经历三载方可成家立业。而白清洲因为族中有事耽搁,到目前也只断断续续完成了一年多。我派人给他喝一服浮生梦,将他送去苍山云堡历练一段时日,想来也不算太过分。”

  他顿了顿,“至于白家那边,也用不着撕破脸,交换条件即可。琅環皇后年前曾数度传书于我璇玑阁,言道担忧边关战事将起,希望我为韶安守军重新设置一套阵法,扬长避短,以备抵御北辽。我先前嫌麻烦没答应,如今用来换取白家大公子听由安排三年,想是绰绰有余,琅環没理由不占这个便宜才是,洞庭萧家出于家国大义,应是也无从反对。”

  “浮生梦……”奚茗画的瞳孔不易觉察地收缩,他是武林公认首屈一指的名医,怎会不知晓璇玑阁四大奇方之一的浮生梦。药方繁复,配置极耗时间心血,而一贴饮下便即前尘尽忘,若无解药,效力足可延续三年之久。而他依稀记得,尽管登门求要的客人从未断过,过往十余年里,璇玑阁却一共只动用过四五次,谨慎精心可见一斑。

  苏宴居然是决意不折不扣地兑现允诺。如是安排,白清洲在云堡生活无虞,白家得到璇玑阁的保证,不会追究长公子去向。待到三年过去,白清洲记忆恢复,自然会对去留与情感做出抉择。倘若经过如此长时间的相处,云毓仍不能将他留在身边,也只能说明两人确实有缘无份了。

  他的面色一时有些复杂,此事对白清洲虽然不够公平,但能够换取璇玑阁主的阵法,至少有所补偿,而且最终还拥有选择的权利。其中最可怜的,却是那位无辜受到连累的萧竹韵姑娘,与自己这位不得不一手策划、充当恶人的好友相比,也不知谁的处境更加痛苦。他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还说没昏头,我看你不只犯傻,简直是自虐,这又是何苦?”

  苏宴冷冷瞥他一眼,却并未反驳:“已经是最周全的办法,情之一字,由命不由人,就算没有璇玑贴,云毓能为了白清洲远来平山镇,也未必不会主动寻去江南。我从中插手,总好过任由他自己胡来。”

  为了云毓,他已然付出良多,连珍贵的璇玑帖都不吝给予。敷衍云毓就如敷衍自己的感情一般,又如何能够轻易做到。

  耳边仿佛又想起那个人清丽如水的声音:“小苏,不要急着下床走动,大夫同我说过了,你的腿须得再养一段时日。”

  “小苏,原来你知道这许多掌故,再讲几件给我听,好么?”

  “小苏,豫州路途遥远,帮我打过招呼后,就早点回来云堡吧。”

  小苏、小苏,珠玉般清泠的声音渐渐从耳畔远去,与那道朝思暮想的白衣身影一同变得模糊。然而过往回忆却不可能随之抹去,注定要化作伤痕,成为今生的隐痛。

  他闭了闭眼睛,复又淡淡说道:“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他挂念了一年又一年,那么想和白清洲在一起,就让一切如他所愿吧。”

  奚茗画欲言又止,心中不无忧虑,但以他对苏宴的了解,心高气傲,在云毓已经说出了那样伤人的话之后,绝不可能留下转圜。

  “也罢,璇玑阁偌大摊子,你这新任阁主总算肯回来主持。”他于是转移了话题,正色说道,“你的腿伤已经耽搁许久,我特地挪出时间赶来,就是为了替你重新接骨续脉,现下药材也备齐了,我看不如近一两日便着手治疗!”

  苏宴寂落的神色略见缓和,然而沉吟一下,却摆了摆手:“接骨续脉,至少三个月不能行动。我在云堡尚有些事情未了,还要尽快替琅環布置阵法,而后再回家一趟。算下来,没有几个月办不完,你且先回巫山梦仙谷,等我同你联络再说。”

  “还要去苍山?”饶是奚茗画涵养不错,也几乎跳起来,“又是伤病又是操劳,到头来白白让别人捡了现成还不够,你……你是自讨苦吃上瘾了不成?我过去怎么不知道你竟然是个大好人?”他本想说又没人感谢,你拖着条跛腿瞎折腾什么,又觉得太尖刻,生生咽了回去,悻悻道,“我跟你把话说在前头,眼看入冬,北境天寒地冻,对你的腿疾十分不利,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医治时吃的苦头就越大,复原起来越困难。”

  “奚谷主,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宴淡淡一笑,“我不过觉得,毕竟在云堡住了一年多,即使结束也应该当面辞别。我又不曾亏欠于他,为何要落得个不明不白?”

  梦仙谷主生平最不喜的就是病人不听话,闻言颇感累心,皱眉叮嘱道:“至多至多,不能超过一年,否则连我也没有把握!”

  苏宴道:“好了,我心中有数,你何时见我吃过亏?”

  奚茗画不再说话,即使继续劝诫,也不可能左右对方的决定。而且在他的记忆里,苏聆雪二十多年来的确从未吃过什么亏,即使像如今这般遇到美人关,不也能始终将情势控制在手中。若是连这一份本事都没有,如何能执掌璇玑阁?

  见到好友唇边那抹清淡的笑意,他甚而觉得,或许需要担心的,该是云毓才是。

  三个月后,云堡接到一通神秘传讯,堡主云毓立即带着护从前往苍山脚下小镇。

  当一行人马在三天后返回时,其中一驾白篷马车打开车门,身着朴素衣衫的白清洲在从人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下来,他长身玉立,形容憔悴却不掩俊雅,四下环顾之际,目中满是迷茫,以及一丝掩饰不住的惶然。

  孤身在外,一场高烧后便什么都想不起来,过往、家世,甚至自己的名字,又怎能不让人惶恐脆弱?

  “白大哥,”云毓接过一袭轻裘,亲自上前为他披上,清幽潋滟的眼瞳里有着隐隐的温柔与满足,“莫要心急,且慢慢休养,你我本就相识,此地便如你的家一般。”。”

  乌发迤逦,白衣胜雪,大理石与花岗岩砌就的巍峨云堡,仿佛也因他的存在充满华彩。白清洲望着他,眼中也浮起不由自主的眩惑。

  苏聆雪站在门前迎接的人丛中,拢了拢衣襟,慢慢地退后了一步,风霜酷寒,呵气成冰,他的视野也被呼出的白雾遮挡,变得依稀而苍茫。幽云苍山的冬天,是真的很冷啊。

  冬去春来,四季轮替,苍山云堡屹立依旧,豫州平山镇上的清风酒楼,也愈发生意兴隆,转眼间,已是一年过去。

  清风酒楼的掌柜姓俞,相貌普通、处事练达,待人接物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当,任凭上门的客人急如星火或是凶神恶煞,他都能不疾不徐,应付得四平八稳。时间一久,在江湖中得到一个绰号,人称“八风不动”。

  因此,当他一阵风般穿过酒楼三层处的悬桥,三步并做两步上下楼梯,径直通过隔绝外界的两仪飞星阵,匆匆忙忙赶往内园时,沿途碰到的执事、侍从、客卿,都露出讶然之色,总不会,酒楼中发生了处置不了的大事吧?

  作为掌管璇玑阁对外门户的管事,俞掌柜拥有一定权限,因此他一路畅行,直到阁主暂居之所附近才被阻住。

  通报之后,一个气质娴静的侍女打开门扇,脚步轻盈地沿着小径走出,在垂花门旁轻声询问:“俞三管家,有什么事?阁主正在休息。”

  “凌霜姑娘,”俞掌柜面上露出难色。天桂山分部上下都知道,阁主目前抱恙,在内园安养,等闲不能相扰,但是……

  想想方才突兀见到的客人,他咬了咬牙,似乎瞒着不报也不行:“那位云公子来了,等在大堂里,说要见阁主。”

  “云公子?”凌霜一时反应不过来,蹙着柳烟般的秀眉,略感不豫,“他拿的是哪种帖子,如果委托的事项太疑难,请宋、孟两位执事只管推却便是,奚谷主说了,阁主近期不能劳累。”

  “他……没有帖子。”俞掌柜苦笑了一下。

  “三管家,您莫不是糊涂了?”凌霜道,“未持柬贴,就算天大的贵客也不予接待,遑论是惊动阁主。不管闹事之人是何来头……且慢,云公子,不会又是那个苍山云堡的云毓吧?”

  她看着对方脸上表情,登时柳眉倒竖,怒气横生:“前情已了,我璇玑阁仁至义尽,可不欠他姓云的什么,居然还有脸上门纠缠!他们来了多少人,你为何不用扫把轰出去?”

  “外面统共一辆云堡的马车,进来求见的也只他一人。”俞掌柜擦了擦汗,仍是无奈苦笑,“云公子说,死也要见到阁主一面。而且他的样子……我瞧着情形不太对,委实做不了主赶人,也不敢耽搁。要不然,姑娘移步到前面去看看?”

  凌霜侍奉苏宴左右,对于阁主与云毓之间发生的事所知甚多。见到俞掌柜神色有异,恼怒过后也冷静了一些。虽然对云毓殊无好感,但是毕竟不能像对待无关外客一般等闲视之,她跺了跺脚:“好,我就去瞧上一眼,倒要看看他又在搅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