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闲潭梦落花>第三章 

  初次见到白清洲时,云毓五岁。那会儿双亲尚在,父亲和母亲带着他往江浙游玩访友,拜会琅環左使江衡远,又结识了淇碧的副令主白越川,受邀往姑苏城中白家宅院盘桓数日。

  白家人丁兴旺,白越川、白越泽兄弟各有儿女,还有两房旁支亲眷同住。云毓站在满栽藤萝芭蕉的庭院中,看着一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童女童欢笑嬉闹,心里很是羡慕。

  他没有兄弟姐妹,云堡里父亲的下属、从人虽有子女,但都守着主从之分,很少出现在他面前,即使遇到,也是恭恭敬敬,神态拘谨,所以他也没有朋友。

  故而现在,他看着男孩子手里的纸鸢、空竹,女孩们高高抛起的毽子上五彩的羽毛,虽然觉得很新鲜,很有趣,有点想加入进去一起玩耍,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云毓站了一会儿,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而后又一小步,但他从未主动与不认识的人说过话,因此离得越近,就越是不知所措。

  这时候,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小姑娘转过头,好奇地瞧了他一眼,叫了起来:“快看,哪里来的雪娃娃?”

  好些目光同时望向他,下一刻,云毓就被团团包围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过去没见过,哪里冒出来的?”

  有人摸他的白衣,怀疑是不是孝服,有的用手指戳婴儿肥的脸颊,全不顾他已经气鼓鼓。还有个三岁的宝宝奶声奶气说道:“哥哥,一定是爷爷昨夜讲的梨花精显形了,快帮我抓住,别让他跑了!”

  云毓从未遇到过如此阵仗,他是趁着爹娘同白家家主夫妇交谈时溜出来的,身边尽是陌生的打量,四周找不到自家的从人。白家的孩子们虽然大都长得周正好看,但对他来说实在太活泼了。

  当他气恼又害怕,简直快要哭出来时,最靠近的几人忽然向旁边分开,让出空隙,而后面前就多了一个身着湖蓝锦绣袍服的男孩子。

  他约莫八九岁,在众童子中应是年龄较长的,眉清神秀,身高虽然比不了成人,但在小小的云毓眼里已经十分鹤立鸡群。他神情温和,微弯下腰,握住云毓的手柔声安抚:“好了,莫要害怕。清远、若萱他们都是想同你玩,没有坏心的。”

  而后才转过头:“这是云堡主的小公子,怎好肆意惊扰,咱们白家是这般待客的么?还不快快道歉”

  语带责备,神情稳重,极有长兄风范。云毓被牵着手,渐渐感到安心,男孩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他竟没有生出挣脱的念头。白家一众男童女童互相看了看,除却最小那个还在坚持“梨花精”,其他都变得端谨规矩,果然一一过来向贵客见礼,报出姓名。

  云毓平生头一次与同龄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学着抖空竹,踢毽子,晚上在草丛中捉萤火虫。他也记住了那个帮自己解围,温柔又令人信任的哥哥,乃是白家主的长子白清洲。

  “所以呢?五岁时他陪了你三天,给你讲了几晚故事,送了一柄小剑,你就从此念念不忘?”璇玑阁主静静听完,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冷漠,“你有没有想过,他不过是尽地主之谊,履行白家长子的责任,并未特别当回事。而你身边的属下、朋友,对你相护之情远胜于他。”

  “我明白的。”云毓淡淡道,说到底,也不过是童年时一次邂逅而已,“后来父亲和母亲去世时,白世伯至云堡吊唁,带给我一只琉璃镇纸和一封信,是长公子请托转交。我想,他为人是很好的。”

  镇纸里面封着几朵江南常见的白槿,一直被云毓收在抽斗深处,连同一叠来自姑苏的书信。那阵子,白清洲陆续给他写过好几封信,询问近况、鼓励叮嘱,他每次收到都很欢喜,然而对着信笺上挺拔端方的字迹,却不知该如何回复。那是他最封闭的一段日子,几乎不同身边的人说话,也不会表达情绪和想法,所以即使用尽了力气,最多也只能做到偶尔回一封信,上面写几个字,谢谢、我还好之类。

  或许是对于常人来说,他的反应太过冷淡,也或许江南与北地环境迥异,难有共同话题,白清洲的信渐渐少了,直至于无。

  “其后这些年,我只能偶尔得到一些关于白大哥的消息,但每逢听闻,心里都很是高兴。”云毓望着神情莫测的玄衣男子,轻声说道。

  他自小由于相貌、地位、身世,确然极受瞩目,云堡内的老总管是父亲旧属,忠心耿耿,幽州的云氏本家也指定几位叔伯,轮番给予教导,为他指点武功剑法,虽不至众星捧月,却也关怀备至。但寂寞的感觉始终存在着,无论长辈、护从,照料起居的侍女,甚而年龄相仿的族中子弟,总是与自己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不可能触及内心。他仍会想起儿时那只温暖的,曾经在惶然之际牵住自己的手,以及满含友善的安慰。

  “然后去年初夏,我又见到了他。”他停了一会而,复又说道,“白大哥看上去,与印象中无异,但又有一些不同。”

  铁剑门要办一场武林年轻剑客比试切磋的剑会,在禹周武林,这类的机会每年总会有一两次,供年轻人争胜扬名,各门派联络感情。云毓很少出门,原本是不会参加的,但是他听说姑苏白家会派人前去,鬼使神差地,也下了苍山,跟着云氏族中的表兄弟一同往冀州赴会。

  白清洲果然到场,已是一位风采翩然的佳公子,形容俊雅,处事得宜,剑术造诣更是不凡。不仅白家众人以他为首,其他门派的优秀子弟也多钦佩心折。

  “既然如此心仪,看他哪里都好,为何不上前相认?”璇玑阁主忽而打断,唇边线条绷紧,显然颇为不悦,“你二人本是旧识,只消光明正大报出身份姓名,再摘下帷布对你那白大哥笑一笑,请他到云堡做客,他难道会不肯跟着你回去?居然要求我璇玑阁替你绑人,亏你还是美人榜首,传出去简直要教人笑掉大牙!”

  云毓蹙眉,冰玉般的脸颊上罕见地现出一丝微红,愠道:“我是男子,本就不该上什么江湖美人榜,阁主事先问过我的意见么?”

  苏宴道:“男子上榜,百年前早有先例,不管百晓生还是本阁,都是根据实际情况秉公排定,向无偏私。”

  云毓窒了一下,对方所说确有其事,而且昔年列名榜单的,还是自家云氏的先人。他咬了咬嘴唇,心知争执这个问题毫无益处,接着低声说道:“当时,白大哥周围人很多,我原本是想过去的,但是看到他身边有一位姑娘,不知怎地,就……”

  他是去增长见识的,自始至终都不曾下场露面,而是一直注意白清洲,自然也就发觉自己所记挂之人,不管走到何处,旁侧都伴着一个清秀婉约的年轻女子。白家的长公子应酬忙碌之际,也不忘时时回过头,向她投去照拂的一撇,或者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他低眉凝视的神情温柔而专注,仿佛世上再没有更重要,更值得珍视的事物。

  如果说往日,白清洲仅是云毓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一点眷恋,或许就是在那一刻,他的心被重重撞击了一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苦涩与烦扰。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可以这样好的,甚至无需言语,已然两情相悦,处处温馨。

  再留心旁人的议论,少女名叫萧竹韵,出身洞庭萧家,两人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他并不清楚该如何得到,也明白自己不应胡思乱想,然而占有的渴望却开始烧灼内心,难以遏制;那份存在已久的空虚仿佛被无限放大,如果不能及时填满,总有一日会将自己吞没。也是在迷茫又失神的回城途中,陷入辽人伏击,遇到了苏聆雪。

  此刻,在璇玑阁主的书房中,尽管很断续、很零散,有时连自己也弄不清究竟要说什么,他还是尽量叙述了前后情由,除了要寻求璇玑阁的帮助,也因为这些想法已独自埋藏了很久,久到实在亟需一个树洞。

  “萧白二家确是在议亲。”苏宴说道,“若不是萧家的家主目前身在北辽尚未归来,而白家家规也要求子弟成婚前需完成三年江湖历练,白清洲与萧竹韵恐怕不但早已行过文定之礼,连婚期都要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十八岁,是个大人了,就为了一己私念,要拆散他们一对眷侣?”

  他辞锋直白,虽不至于咄咄逼人,却也不甚客气:“再者,萧家、白家,皆是琅環故属。白清洲无端失踪,琅環焉能不问不睬,必然要倾力寻找,纵使璇玑阁满足了你的要求,但管得一时,管不了一世,你身为云堡堡主,有没有替跟从你的下属想一想,又将幽州云氏置于何地?”

  说着,微微摇头,肃容道:“你走进清风酒楼,理应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了心血来潮的一点执念,当真值得违背情理,罔顾责任?”

  云毓双亲早逝,周围众人要么怜他孤苦,要么因他地位超然,加上出尘绝俗的品貌,无不极尽融让。苍山地势险峻,连绵群峰白雪皑皑,他生长于斯,早已养成孤高冷傲的性情。而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倾吐衷曲,非但没得到理解,反而被直斥其非,心中不由大为生气。

  他微一怔忡,脸庞立时笼上一层冰霜:“我只是让白大哥陪着我,又不是要杀他害他,阁主何须危言耸听,拿琅環压人?待过了三年五载,他习惯了云堡的生活,自然会主动自愿地留下来,就如小苏一般。”

  室内静了一瞬,一身玄衣的璇玑阁主缓缓坐直了身体:“看来,阿苏的一片心意,你也不是全然不懂。他放下自家的亲人和产业,日日相伴,尽心尽力为你打理内外事务,你觉得仍然不够么?可曾想过,如果白清洲也到了云堡,阿苏见到你们卿卿我我,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我从没勉强过小苏,更不曾绑着、求着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乐意的。”云毓心中正在恼怒,不假思索地冷然说道,“小苏是很有才干、有能力,但他总是像个先生教训学生一样,说我这里不够好,那里欠周详。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又懒又怕苦的笨人,空有一张脸,占了堡主的位置,离了他就什么都做不成。他又总说我幼稚、没有责任感,一年下来真是听够了!”

  他觉得苏宴的目光就似两道利箭,像是要将自己看穿,隐约觉得有些失言。其实苏聆雪才智纵横,事事为自己考虑在先,虽然不肯哄人,不时还要以朋友的身份严肃规劝,但实是瑕不掩瑜,获益良多。但是他此刻却说不出好话,璇玑阁主方才之语着实戳到了他的痛处,小苏身上最让人受不了的地方,又何尝不是这种如出一辙的不留情面、直言不讳?

  他蹙着好看的眉,理直气壮说道:“而且,小苏的脚跛了,走起路一瘸一拐,我当他是朋友,在云堡内不会嫌弃,但若是一起出门,他走在我身边如何能够相称?当然是远远比不得白大哥的!”

  书房内一片寂静,仿佛随着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空气也为之凝固。

  璇玑阁主目中锐利的光彩渐渐消散,就如在银质面具之下,又覆上了另一层无形无色的面具一般,看不出喜怒哀乐,相隔半晌,方才淡淡道:“原来如此。”

  他沉默着,似是思索,又似在斟酌字句,最终缓缓说道:“云少堡主所想所需,我已然明了。持有璇玑贴即是贵客,阁中当尽力满足。你回去吧,三月之内自会有所交待。”

  云毓一怔,几乎不能置信,璇玑阁真的接下自己的委托了?想到白清洲,他心底瞬时涌起一阵欣喜。然而于此同时,又不免生出三分不自在。不说璇玑贴本是苏聆雪赠送,小苏原也是隽雅如玉的风流人物,绝不在白大公子之下,腿上会落下残疾皆因援手自己而起,适才的言语却是过分了。尽管不是对着本人,听在小苏的族叔耳中也十分不像样。

  他有心缓和几句,但话已出口不能收回,似乎也无从解释起,踌躇间,苏宴已带着浅淡而疏离的微笑,端起了茶盏。

  有人在外面轻敲了两下门,不知房内安了什么机关,先前引路的侍女恰于此时扣门而入,她显然惊异于云毓的无双容貌,但仍然礼数周全地请客人跟随离开。

  云毓唯有起身,重新将帷帽戴好,他施了一礼,终是禁不住说道:“还要多谢苏阁主成全,他日定当登门报答。我不会说话,所言种种,望阁主信守诺言,勿要泄露于外。”

  玄衣男子不置可否,思绪似乎已经飘转到了别处,过了数息才像弄清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我不会告诉阿苏,云公子尽可放心。只盼你得偿夙愿之后,当真能了无遗憾,过得幸福。”言语之间,已回到初见时的温和客套。

  脚步声渐行渐远,璇玑阁主依旧沉默地坐着没有动,从云毓进门到离去,他始终不曾站起,现下也只是将头倚在座椅靠背上,像是要休憩一会儿。

  四下沉寂无声,落针可闻,片刻后,他合着眼睛,却忽然冷冷说道:“人已经走了,你也该看够听够了,还不给我出来!”

  紫檀屏风后一阵衣袂窸窣,一个身着月白长衣的青年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慢吞吞蹭到外面,一脸苦笑:“小苏,我发誓,真的是一时好奇,想看一眼能将你迷得神魂颠倒,差点连璇玑阁都弃之不顾的祸水,咳,是你亲自挑选的美人儿,长得什么模样。”

  “你现在见到了,也从头听到尾。”苏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好不好看,想不想笑?”

  奚茗画张了张口,他与苏宴自幼相识,交情深厚,可谓无话不谈,此刻也感到难以回答,唯有叹息一声:“也不怪你付出许多,论容貌、神韵,我生平所见无人能出其右。”

  “不错,都是我自己找的,自己一厢情愿的。”苏宴淡淡道,“他不是也这么认为么,看来我的确太不识趣,赖着不走,管得又宽,惹人厌烦而不自知。”

  奚茗画摇了摇头,只觉叹一口气远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谁会想到僻处苍山的云毓心里早已装着另一个人,而且还到了不惜一切,任性妄为的地步。他在屏风后听两人对话,起初觉得好笑,到后面却再也笑不出,恨不能将云毓捂住嘴拖出去,莫要继续口无遮拦。

  自家好友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动心,却像是应了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最令人无语的是,白清洲压根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无意间搅动一池春水,已经背上了一笔很可能将白家、萧家,连同璇玑阁和琅環一起拖下水的超级桃花债,还在按部就班地筹备婚事,规划自家的未来人生。于他心目中,云堡的堡主云毓,武林瞩目的第一美人,大概仍停留在一个随手照料过的五岁小娃娃上。

  “小苏,他只是个被宠惯了的孩子。”他想了想,尽量客观地说道,“想要白家公子相陪,也不过是如孩子要玩具一般,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其实不懂得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依我看,他开始时述说你的事,语出真诚,并无矫饰,是很在意你的。后来那些……那些不当之辞,有一多半倒是在负气,你不必放在心上”

  璇玑阁主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才悠悠说道:“我也一直觉得,他是个单纯的孩子,一不小心就会被居心叵测的人算计了去,岂料他表面虽有懵懂,实际上是明白的。而且,单纯的人捅起刀子,才真是出其不意,刺得比谁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