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竹生淮安>第18章 

  日薄西山。

  昏黄的光把淮安王府笼罩起来,摔碎的罐子、散落的书信、泥泞的雪地,一切一切都被镀上古铜色。像是陈旧的书页,正在被岁月缓缓侵蚀。

  吵闹一天的淮安王府终于寂静下来。

  十

  三在院子里慢步走着,找到一处相对还能落脚的石台。

  楚钺跟在他身后,见他要坐,扶了一把,道:“我去找把椅子。”

  十三止住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裹了大氅,就这么坐下了。

  楚钺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一年前被他亲自接到王府的人。

  这人身形消瘦,独自坐在满地狼藉之中,却丝毫不见凄凉狼狈之感。

  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比文人多些圆滑,比政客多些赤诚,比贫民多些清高,比权贵多些和善。

  他的身世和经历赋予他这种矛盾的气质。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任何处境下保持头脑清醒,端出一副淡然的姿态。

  十三自个儿安静地坐了会,忽然出声道:“既是没走,又何必躲躲藏藏。”

  他这话落下不久,不远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不一会,打墙角走出个人来。

  十三没转头,阖上眼,轻声叹口气:“安文。”

  楚钺暗自心惊,方才他察觉到暗处有人,借着与十三说话的功夫给他使了个眼色。这才一会的功夫,这人竟然已经判断出来者身份,而且看他的样子,似是连来者的目的都一清二楚。

  安文红着眼眶走到十三跟前,使劲抿着唇,还未开口,先跪在十三面前,朝他磕了三个头。

  她磕得很用力,额角碰破了,血迹粘在石板上。

  十三看着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没动。

  等安文磕完,十三开口,语气无甚起伏:“这三个头是你欠殿下的,我替他受了。”

  然后有些费力地把自己撑起来,蹲在安文前面扶她起来,给她擦擦那张哭花了的小脸。

  十三垂了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低声道:“你不欠我什么。”

  安文一下子便受不住了。

  她死死地攥着十三的袖口,泣不成声:“十三,十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害你,是我害了殿下……”

  十三抬眼,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

  “那日周凡想闯王府,你拦着不让我出头。因为你知道他手里拿着陷害王爷通敌的伪证,一旦我没拦住那半城的官兵,你们的计划成功,王爷将被扣上通敌谋反的罪名。这么大一顶帽子,不是我一个小唱能担待得起的。

  “秋狝那日,周阁老安排了燕人在回府途中刺杀王爷。然而那帮燕人不认识王爷,为了明确目标以免打草惊蛇,周阁老让你想办法给我穿红,到时候一袭红衣旁边的那个人便是目标。

  但是你心软了。临出门,匆忙给我披了件牙白的斗篷,反复嘱咐我要裹严实。你想这样既能向阁老那边交差,又能保全我的性命。”

  十三道:“你不曾害过我,道歉的对象不该是我。”

  该受你道歉的人,现下已经被你主子毫无底线的构陷害得名声扫地、生死未卜,听不到你说话了。十三刻薄地想。

  他忍住了,没说出来。

  安文愣住,喃喃道:“你都知道。”

  十三静静地看她。

  他最早开始怀疑安文,是有一次他在议事厅伺候完茶点出来,经过门口的灌木丛,发现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安文。他把人叫住,当时安文给他捧出了一大串冰镇葡萄,说是专程给他送来的。但他记得清楚,那日东厨不该安文当值,她又如何知道王府新进了冰镇葡萄?

  十三从那时起开始留意,继而发现安文每次给他送吃的,都能凑巧赶上王爷在议事。

  次数一多,巧合便不只是巧合了。

  至于王爷,只会比他发现地更早。

  安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十三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忘恩负义么?”

  十三没说话,于是她自己回答自己:

  “我其实叫周雯。”

  “我娘年轻的时候,在周府做侍女。有天周阁老兴致好,遛园子的时候瞧上了我娘,随口吩咐下去,夜里我娘就被送到他卧房里。

  “只那一次,很不幸地有了我。

  “我娘没舍得喝滑胎药,就这么拖着,直到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瞒不住。被周阁老知道了,给抬了个侍妾的位份。

  “周阁老的妾室多得数不清,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十二三个,像我娘这样的就更多了。是以我娘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我的降生变得稍微好过一点。

  “直到有一天,周阁老瞧我机灵,说是个好苗子,准我去学堂旁听,还给我娘房里送来很多好东西。

  “当时我和我娘都觉得终于苦尽甘来了。

  “我在学堂旁听了一年,有一天下了学,被人叫到周阁老房里。

  “我跪在地上,听到那个可以轻易决定我生死的人说,要我去人市把自己想办法卖进王府,后头的事自有人安排。若是我不听话,我娘的尸体随时可能出现在乱葬岗。

  “后来我真的被买进王府,管事嬷嬷要给我取个新名字,问我想叫什么。

  “我说我要叫安文,取安安稳稳的意思。”

  安文垂下眼睛,嘲弄道:“我这一辈子,又何时安稳过。”

  十三瞧着眼前的人。

  一年前十三刚刚见到她的时候,小姑娘眼里闪着星星,拉着他去东厨偷点心吃。扯着他的袖子朝他眨眼睛,说偷点心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张嬷嬷,被她发现是要打手板的;让王爷知道反而是没事的,王爷从不管他们这些。

  才轮回了一个春夏秋冬,曾经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就被无穷无尽的算计消磨地干干净净。

  她是个可怜人,命运被当做一枚不起眼的棋子,最美好的年纪被困在别人的阴谋之中。

  但是,身世悲惨从来不是为虎作伥的理由。

  她在王府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向王爷求助,但是都因为懦弱和犹豫错过了。

  倘若她当年看清王爷的为人后,能看清是非黑白,果断地斩断同周阁老牵连,借用王爷的力量把阿娘从周府秘密送出来。她本应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人生的路上总是布满磨难。但是有的人选择臣服于苦难;有的人却选择直面苦难,在绝望之中坚守本心,争出一线希望。

  十三不想对别人的事过多评判,他摆摆手,示意楚钺送客。

  安文默默地跟在楚钺身旁,往外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看十三,乞求道:“以后若是再见,可不可以还唤我安文?”

  十三沉默着,没有回应。

  安文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

  她于是明白了,勉强笑了笑,感激十三还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又庄重地行了礼,转身随楚钺出去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十三才垂了眼,低声道:“好。”

  楚钺碰见了沈爻。

  王府走的走散的散,没理由再关门,就那么大张着。

  他把安文送出府,一转身,就看见大红的官袍正拎了坛子酒往府里头迈,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楚钺紧走几步,上前拦住他:“还请沈大人止步。”

  沈爻闻言转过头。

  他还是老样子,一双桃花眼带着三分笑意,仿佛世间便没什么事值得他上心似的:“阿钺,你什么时候改叫我沈大人了?这样生分,叫我好不伤心。”

  楚钺没接话,站着不动:“十三在里面,你去,他会见到你。”

  沈爻眨眼:“所以?”

  “够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去招惹他。”

  “招惹他?”沈爻挑眉,“我倒是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护他?”

  “他是我主子。”

  “我是你爱人。”沈爻笑笑,绕过他往里走,“现在你爱人要去看看你主子。”

  “不再是了。”楚钺低声道。

  “嗯?”他声音太小,沈爻没听清。

  楚钺转过身,看着他眼睛。

  那双桃花眼笑意盈盈,总像是带着缱绻的情绪,让人忍不住陷进去。

  楚钺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你伪造殿下和忽尔汗密谋的书信起,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

  “或许应该更早,从周阁老让你认祖归宗,利用你接近王爷的时候。”

  “殿下曾经信任你。”

  楚钺一生忠厚,说不出尖酸刻薄的话,哪怕那些话刺在心里已经把他扎得生疼了。

  他终究只是垂了眸,声音飘散在雪地里:

  “可是殿下走了。”

  沈爻愣了愣。

  他想解释什么,动了动嘴,发现能说出来的都被楚钺说了,楚钺没说的还不能说出来。

  混在官场久了,人人都戴着一副面具。每天见无数人说无数话,回来挑挑拣拣,发现带着真心的那点儿少得可怜。

  楚钺跟他们不一样,他忠诚、坦率、直爽,沈爻很喜欢。

  沈爻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忠诚很麻烦。

  还有点委屈。

  隆安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傻站在那儿,打记事起第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沈爻退了一步,自暴自弃地在地上随便找个干净地一坐,开始耍无赖:“成吧。我不进去。你跟十三说我给他带了坛子竹叶青,他要喝就出来找我拿。”

  一炷香的功夫,十三打主院里走出来。

  沈爻弯了弯桃花眼,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把酒坛子一递。

  十三接过来,先拍泥封:“王爷通敌的书信是你拿给周阁老的。”

  他用的陈述句。

  沈爻也没遮掩,大大方方认了:“是我。”

  十三把泥封拍掉了,蹭干净坛口,抬眼看他。

  竹叶青特有的香气从坛子里飘出来。

  半晌,十三垂下眼,抬手灌了一口。

  醇香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他勾了勾唇:“多谢。”

  沈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便没去看楚钺,冲十三一拱手:“走了。”

  十三颔首回礼,目送他出去。

  楚钺在十三身后沉默地站着,等到沈爻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忽然开口道:“主子信他。”

  “不用称主子,叫名字就好。”

  十三灌口酒,抬手往胸口摸了摸。

  王爷给他的玉佩戴在那儿。

  淮安玉佩,可号令王府暗卫,被当做淮安王的定情信物。

  当初沈爻拿这玉佩打趣他,被王爷知道了,笑了半天,别有深意地说,沈爻不会骗他。

  十三垂眸,隔着衣料感受到玉佩的存在。

  “我信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