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竹生淮安>第17章 

  这一夜十三睡得断断续续。梦里恍惚有人来过,站在床旁边,很悲伤地看着他。

  他想抬手,把那人蹙紧的眉头抚平,说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去做你想做的吧。

  可他实在是太累了,还没动作,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醒的时候,天已然大亮。

  昨儿个夜里又下了场雪,四下里静悄悄的。床脚的炉子安静地燃了一夜,只剩下最后一块炭还在烧着。

  十三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下意识地伸手去找旁边的人。

  只摸到一席冰凉的被褥。

  他呼吸一窒,倏然睁开眼,听着自己的心咚咚作响。

  十三就这样定定得盯着房上的木梁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等着心跳慢慢变缓,起身下床。

  王爷常年在边关,不习惯下人伺候起床。所以平日里,下人们早上是不会进卧房的。

  十三一个人洗漱、净脸,把东西都归置好。又从柜子里拿出件天青的袍子穿了,披上大氅,推门出去。

  院子里很安静,还没人来过,雪干净地铺了厚厚一层。

  十三踩着雪,慢慢往外走。

  出了主院,声音便多起来。

  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早上一样,东厨的炊烟早早地升起来,大家得了空便过去吃饭;扫地的拿了个竹编的大笤帚,“唰唰”地扫雪清路;打水的一手拎一个桶,急匆匆地往水缸那走;爱美的小丫头三两成群,坐在廊下互相编头发、涂胭脂……

  他们见着十三,同往常一样停了脚步行个常礼,叫他“十三公子”。十三也会停下来,认认真真地还礼。

  十三安静地沿着扫出来的路往外走。快走到议事厅了,碰见两个小姑娘蹲在路边堆雪人,想了想,还是过去打了个招呼,问道:“殿下几时离得府?”

  “殿下天没亮就出去啦!”俩小姑娘拍拍手上的雪,站起来,很兴奋地,“十三!昨儿个夜里下了好大的雪!堆雪人不!”

  十三温柔地笑笑:“不了,你们玩,我自己走走。”

  俩小丫“哦”了一声,继续蹲下堆自己的雪团子。

  十三在原地看了一会,往前没走几步,就见郑六从前头匆匆跑过来。

  这郑六原是楚钺手下的护卫,上次周凡带着人上王府闹事的时候,郑六的忠心被赏识,升了官,现下是王府的护卫头领。

  十三猜到他是来找自己的,便停了脚步等他。

  郑六跑过来,匆忙行了个礼:“十三公子,刑部带兵往王府来了,打头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瑞。”

  还真是迫不及待。

  十三心里头冷笑,淡淡道:“楚大人回来了么?”

  郑六道:“大人刚从宫里赶回来,这会正带着兄弟们守在府门。”

  十三颔首,示意郑六跟上,抬脚往大门走。

  府门紧闭着,郑六吩咐人给他开门。

  十三跨了门槛出去,就见楚钺带着十几个护卫,身披战甲手执银枪,肃杀地守在门口。

  十三走过去:“楚大哥。”

  楚钺应了一声,转过头,眼里是难掩的疲惫,声音沙哑道:“今日早朝上,张瑞拿出一封殿下和忽尔汗的书信,上面是殿下与北燕刺客密谋杀害周凡的安排。皇帝命人查验了,是王爷的字迹。又命刑部拿出当时刺客的口供,细节都对得上。兵部又翻出殿下在北境的战报,用屡战屡胜、无一败绩来攻讦殿下早与北燕串通。张瑞说,淮安王早就要篡权夺位,可惜手中兵力大都留在北境,京城人手不够,于是与忽尔汗一拍即合,借燕人之手,党同伐异。等到朝廷成了淮安王一言堂的时候,就是他取皇帝而代之的时候。然后周阁老带头,恳请皇帝以谋逆、谋反定罪。”

  楚钺深吸一口气:“皇帝准了。”

  十三道:“殿下如何?”

  楚钺道:“皇帝念及殿下十年如一日戍守边疆的苦劳;回京后着手扩充国库的功劳;又牵挂手足情分。最终免了死罪,判脊杖四十,流放岭南,终生无召不得入朝——张瑞这趟是来奉旨查抄王府的。”

  楚钺眼眶通红,咬牙道:“这帮王八蛋!二十脊杖就能要了人命,这四十杖下来,再往岭南那么潮湿的地方一扔,这是要殿下死啊!”

  十三听完,把唇抿得死紧,没吭声。

  半盏茶的功夫,十三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声线,看着远处隐隐冒出的官兵轮廓,道:“郑六。”

  “在!”

  “回去告诉所有府里的人把衣服穿暖和了。召集所有护卫,批上甲,把府里的人都聚在屋外头,守着点,一会别让进来的兵趁乱把咱们的人伤着。”

  “喏。”

  十三看着郑六领命去了,转身对楚钺道:“楚大哥,咱们也进去吧。”

  楚钺目眦欲裂,低吼道:“我楚钺没本事,殿下被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枉我拿不出半点办法,但我楚钺发誓过要效忠殿下。如今殿下不在了,阁老的狗要想进王府,除非踩过我的尸体!”

  十三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张瑞手里拿着圣旨。楚大哥不让进,便是抗旨。殿下不能再被添上一道罪名了。”

  楚钺咬牙,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吐出来,长揖一礼:“是我莽撞。”

  说罢转身,大步进府去侍卫所帮忙。

  十三拱手回礼。

  等楚钺走远了,十三直起身,回身看了看逐渐逼近的官兵,转身进府,随手把府门掩上,吩咐门口的侍卫一会不要逞能,见着圣旨就把门开开。

  一切吩咐妥当了,十三缓缓走回去,进了议事厅,坐在主位下手的第一把椅子上,随手给自己沏了壶茶,静静等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府门那边传来叫喊声。楚钺和郑六先后进了议事厅,一左一右立在十三身后。

  壶里泡的茶时候差不多了,十三垂着眼,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

  待要再喝时,张瑞便带人闯进议事厅。

  黑压压的官兵转瞬把议事厅围起来。

  张瑞揣着圣旨,扫视了一圈,跟没看见十三似的,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接旨。”

  郑六看不过眼,要说话,被楚钺暗中按住了。

  十三自顾自地又抿了口茶,把茶盏放在桌上,施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离张瑞不远不近地站定,行了个文人礼,淡淡道:“张大人可以宣旨了。”

  张瑞笑了:“小宝贝儿,圣旨理应要由家主来接。你们家主子现在正在宫里扒光了挨打呢,抽不出空来,你得去叫你们府里管事的来。”

  十三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就是。”

  张瑞上下打量他,作势拱了拱手,笑道:“是张某有眼无珠了,没看出来淮安王府如今是个小唱在当家。”

  郑六听这话都快气疯了,要不是楚钺死死地拦着,他能现在冲过去把姓张的揍得三天下不来床。

  再看十三,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唇角还噙着一丝笑意,也不说话,一副看笑话的样子等着张瑞宣旨。

  十三心里明白得很,皇帝护着王爷没定死罪,老氏族的这帮人眼下都盼着王府再出点什么事,好让王爷一举死在京城,省的夜长梦多。

  张瑞见十三不上当,也不着急,继续道:“堂堂王府让个小唱当家,虽说是有辱斯文,但到底也是淮安王殿下的私事,本不该我什么事。只是——”

  他一幅为难的样子:“阁下无品无级,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回头陛下问我将旨意传给谁,这可叫我如何回话?”

  十三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正要说话,就听得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是位老者,着石青色蟒袍,戴红帽,挂玉珰,面白无须,不矜不伐。

  张瑞回头看见来人,拱手道:“王公公怎的来了?”

  来人回礼,道:“张大人,皇上想到如今淮安王府留的人皆无品级,怕大人难做,因而让老奴来跑一趟。”

  张瑞挑眉,不知道这老头要弄什么幺蛾子:“王公公请。”

  王公公冲他施了一礼,转而到十三面前,打量眼前的人,见他兵临城下还能不骄不恼,心下不禁赞赏。

  却没表现出来,只道:“段青竹接旨。”

  十三跪下接旨,长揖及地。

  只听王公公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段氏青竹,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德才兼备,学富才高。特封从七品承议郎。钦此。”

  等十三把圣旨接过去,王公公退至一旁,客气道:“张大人请。”

  张瑞咬牙,万没想到皇帝如此护短,淮安王都倒了还往他府里封人。眼看着圣旨都接了,他也不能在这驳回皇帝。

  只好咽下这口气,草草宣了旨,带人满府抄查去了。

  等他出了议事厅,王公公朝十三行了个礼,道:“段大人,老奴这便告辞了。”

  十三向老人拱手,认真道:“青竹谢过王公公了。”

  王公公呵呵笑,摆摆手:“老奴当不起这声谢,段大人若是得了空,不妨亲自去宫里谢陛下吧。”

  十三道:“青竹记下了。”

  送走了王公公,十三没再进屋,让郑六帮他把椅子搬到廊下,往那儿一坐,瞧着满院子乱窜的官兵,手指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着,目光虚落在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院传来一阵叮了咣啷的声音,十三侧首听了听,对郑六道:“让弟兄们看紧点,别把咱们人伤着。”

  郑六应了一声。

  十三看着他过去,不一会目光又落在虚空里。

  正出神,旁边过来个人,弯着腰,把茶盏双手递给他。

  十三抬头去看,是楚钺。

  十三对着楚钺看了会,目光垂下来,落在他递过来的茶盏上。

  热气从没盖紧的缝隙里飘上来,蒸腾出一股氤氲的白雾。

  楚钺给他把冷茶换了。

  十三清楚,王爷生死难料,楚钺想给王爷报仇。可楚钺也知道自己走不通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要想成大事,需得跟对了主子。

  喝了这盏茶,他十三就是楚钺的主子。

  十三看着这盏茶,没动。

  楚钺也不收手,就这么双手捧着茶,弯腰站着。

  良久,等到茶盏上边儿那层氤氲的白雾都要散了,十三终于伸手接过来,揭开杯盖,抿了一口已经半温不热的茶水。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十三在廊下坐了小半天,把一壶茶喝了个精光,看着官兵一趟趟进出,把昨夜下的雪踩得泥泞不堪,连墙角都甩上了泥点子。

  等他们砸的砸、搬的搬,把王府差不多快清空了的时候,郑六终于走回来,说张瑞准备走了。

  十三把茶壶递给楚钺,起身,淡然地朝走过来的张瑞施了个文人礼,然后就那么不急不燥地站在那儿。

  张瑞勉强笑着还礼,心知这回没让王府闹出事来,回去少不了被阁老问责。

  也不知道淮安王怎么就从南风馆里带回来这么个难对付的小玩意儿。

  这哪儿是个小唱。

  这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政客。

  十三走进内院的时候,王府的下人们凑在一起,被侍卫护得严严实实。

  十三安排得周密,没让他们冻着、吓着、伤着,自己值钱的东西都随身藏着,也没丢。

  总之是没受着半点委屈。

  见十三过来了,都叽叽喳喳地围过去,先是左看看、右看看,没发现他伤到哪儿,一群人松了口气,这才问王府这是出什么事了。

  十三把王爷的事简略的说了,又道:“如今殿下被流放,淮安王府定然是不能留人了,这些日子我攒了些银子,诸位便当别礼拿着吧。”

  满院子的丫头、婆子、小厮都赶着摆手,说他们手头多少都有些碎银子,如今殿下落难,他们还想着凑点钱帮衬些,怎么还能反过来要十三公子的银子呢。

  十三让楚钺去拿过银子,浅笑着,一个一个亲手放进他们手里。摸摸这个、抱抱那个。挨个嘱咐他们,到了新地方,手里头勤快些,别让主事儿的揪着错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大冬天的多穿几件衣裳,别生病……

  有的小姑娘被十三塞了银子,受不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哭着说舍不得十三,让她跟着好不好。

  十三很温柔地抱抱她,软声哄,说自己眼下护不了他们,等来日有能力了,一定一个一个把他们都接回来。

  等发完了银子,十三又忙着帮他们找王府里还有什么能用的、能带走的东西,帮他们把包裹都装上,挨个把人送出王府。

  都忙活完了,十三掩上府门,转身回到院子里。

  郑六已经把王府护卫整好队,三四十号人安静地站在院子里等他。

  十三把每个人的神情都看了一遍,开口道:“十三进府时日不长,但也深知诸位皆是精贯白日之人,只是如今殿下流放、王府衰落,诸位发誓效忠之人已去。十三才疏学浅,难担大任,不敢令诸位效忠。十三已为诸位略备些薄银,还望诸位收下。十三与诸位就此别过,各奔前程;山高路远,有缘再会。”

  言罢,十三向众护卫施了长揖。

  他有多大能耐自己清楚,自是不像他说的那样才疏学浅,担不起统领这三四十个护卫的责任。只是如今王府里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味贪图人手,反而会让人钻了空子。

  他把话说得漂亮,老氏族的眼线不会再留下跟他这么个无名小卒耗时耗力;没能耐、没魄力的人也不会放着更好的路不走反而留下来跟着他。

  这样下来,最后留下的人,都必定是他现在紧缺的可用之才。

  十三这样想着,便见众侍卫抱拳还礼,排队拿了银子另谋出路去。

  只留下四五个人,指天发誓,王爷既去,他们便唯十三马首是瞻。

  十三又朝他们行了一礼。

  礼罢,指派郑六为头领。着两人即刻出发一路向南,暗中护王爷周全;两人探访暗桩,核实王爷旧部;另着一人时刻掌握京城动态。

  众人抱拳领命,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