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竹生淮安>第19章 

  魏隆安四年冬,淮安王萧道坤勾结北燕可汗,以谋逆罪下狱。帝念及手足情分,免其死罪。肖爵,流放岭南,无诏不得入京。革新一派自此衰微。

  次年二月,萧道坤于流放途中病逝,享年二十六岁。

  同年四月,周氏长女宜嫔升妃位。五月,周阁老举荐次子沈爻入内阁。

  至此,朝廷成为以周、张、谢、苏四家为首老氏族的一言堂,再无人敢提改革二字。老氏族势力空前强盛。

  隆安六年秋,皇后诞下嫡长子,取名萧贤。

  次年元月,隆安帝立萧贤为太子,入住东宫。

  隆安九年,段青竹出任太子太傅,重提革新。革新派迅速壮大,聚集先淮安王旧部的同时,将不少寒门的有志之士收于麾下。仅一年,隐隐与老氏族呈分庭抗礼之势。

  隆安十一年秋。

  段府。

  接近正午,日头快要升到脑袋顶上了。却因着昨夜里下过雨,倒也并不觉得很热。在廊下背阴儿处站久了,反而能觉察出一丝凉意。

  抄手游廊里没什么人。只有个小丫头,端着个盛茶水点心的托盘,匆匆忙忙往议事厅走。

  她上个月才被段府的管事从人市买进来,在院子里头做些个粗使活计。昨儿个被管事瞧见,觉得她机灵懂事,便叫她去主子身边儿伺候。

  这位段太傅,她原先是听说过的。

  据说这人出身先淮安王府,先淮安王倒台后被安了个承议郎的身份。

  从七品的小官,没人闲的没事想着难为他。

  谁知就这么放着没管,没两年,正是老氏族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竟不知不觉踩着别人的脑袋爬上正四品的位置。

  内阁的人开始坐不住了,一边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一边急着安排人手要顶替掉他。

  谁知不动手不知道,一动手,竟是发现这人不知何时铺开了自己的关系网,朝堂上支持他的声音竟不在少数。

  不过好在,老氏族那时已然把朝堂握在手里。从前是没注意到这么个人,这会留了心,倒也不至于让他一个四品少詹事翻了天去。

  这事便耽搁下来。直到太子到了择师的年纪,任命太傅的诏书下来,内阁便是再想动他也动不成了。

  有传闻说,他是皇帝看上的人,为了两人能日日相见,皇帝硬是把他一升再升。还未而立,已经占上正一品的位置。

  也有传闻说,他师承齐鲁大儒,后又四处求学,集儒、法、道三家之学于一身。如此人才,自当得以重用。

  还有传闻说,他其实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个善于钻营的投机小人罢了。

  小丫头胡乱想着,匆匆穿过抄手游廊,到了议事厅,跟门口的侍者打个招呼,轻手轻脚地进去换茶水。

  一屋子的红袍紫褂按亲属远近落座,上首正中坐着个红袍文人。

  小丫头先去给主位换茶,余光偷偷去瞧她主子。

  丹唇凤目,稠艳得让人心惊。神色却是淡然而沉静的,因而多了些书卷气,不显得轻浮。

  下过早朝,他身上大红一品仙鹤朝服未换,朝冠已然除了,换了牛角簪子绾发。整个人都气质便在威严中带了些温润。

  小丫头看得红了脸,没觉出大人们忽然安静。

  户部尚书起身,冲段青竹拱手,道:“如此,下官这便回去拟折子,明日早朝当面交与陛下。”

  段青竹端起茶盏,抿了抿,垂了眸子,没说话。

  田亩制的改革早在七年前王爷便开始着手。段青竹掌权之后,先后查阅了典籍和王爷规划的进程,又结合这七年的土地变动作了更正和改善,理论层面已然准备充足。

  然而现在内阁把持在老氏族手中,朝廷形式对革新并不理想。此时上奏,即便皇帝有心推动改革,在内阁的阻碍之下怕是也难以落实。

  只是自王爷倒台以来,革新派被打压,老氏族势力空前强盛。虽说他近两年得以重新提出革新主张,革新派的势力也已然大不如前。

  更让人担心的是,段青竹能感觉到,随着老氏族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人们对于革新的信心正在逐渐削弱。如今革新派迫切的需要一个能让大众认识到改革的需求、增加改革勇气的时机。

  半晌,段青竹放下茶盏。

  “好。”他又对另一人道,“福堂,你同博礼一起,务必保证文章能够切中肯綮、鼓舞人心。”

  两人拱手应了,与众人一同告辞离开。

  人都出去了,偌大的议事厅便显得冷清起来。

  段青竹想起方才那个来添茶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又带着点好奇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他从南风馆出来不久,浑身上下被□□出来的乖顺还没完全抹去,对身边的一切小心谨慎的过了头。

  是王爷撬开了他的壳。于是他才看清楚,原来在那个麻木顺从的壳子里,还保留了一份年少的赤子之心。

  段青竹轻轻闭上眼。

  又想到王爷了。

  七年。

  这七年里,每当他闲下来就会一遍一遍的回想关于王爷病逝的消息,他调用人手秘密探查,试图去找一个王爷还活着的可能。

  可一直到今天,回来的消息却都与朝廷丧报相同,无一例外。

  时间、地点、证据样样对的上,找不出丝毫漏洞。

  他那段时间疯了一样,只固执地不信,总觉得王爷定然还活着。所以在建府邸的时候,选了淮安王府旧址。

  他把写着“淮安王府”的那块牌匾摘了,仔细擦了擦,翻过背面磨平,自己写了“段府”两个字。

  开府那天,段青竹把原来那块牌匾翻了个面儿,又给亲手挂上去。

  除此之外,府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没动。

  那段时候,他每天下朝回府,总恍惚觉得一切都没发生,转个弯进院儿,王爷就做在那颗老槐树下喝茶,看见他过来,笑着展臂要把他揽进怀里。

  后来过了好些日子,他才慢慢从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出来。

  找人脉,拉关系,收集情报。

  这七年里,他一步一步往高处爬。终于在朝堂上站稳了,立马开始重提革新的主张。

  这曾经是王爷终其一生想要实现的心愿。

  现在,也成为他的心愿。

  段青竹坐了会,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出了议事厅,往内院去。

  楚钺在院子里等他,见着他便迎上来。

  段青竹往主屋走,脚步没停:“来了?”

  “已经在里头了。”楚钺顿了顿,“这次来的急,不过一路倒也没被人看见。”

  段青竹颔首,紧走两步,推门,留楚钺在外面守着,独自进去。

  窗子都关着,屋里有些暗,只有一些光束从窗棂投进来,映在靠窗的地板上,影影绰绰的。

  来人背光站着,听到开门的动静转过来,一双桃花眼微弯。

  沈爻道:“段大人。”

  “叫名字。”段青竹走到圆凳上坐了,抬眼看他,“有急事?”

  “急事。”沈爻也找个凳子坐下,正色道,“北燕的人混进京城了。”

  段青竹皱眉:“有多少?”

  沈爻道:“具体不知道,张瑞见人的时候我刚好在隔壁,听得不清楚,不过听他的意思应该是不少。”

  段青竹喃喃道:“老氏族要这么多燕人做什么?”

  沈爻撇撇嘴:“我打听不出来,这几年给你递消息,周阁老已经开始防着我了。”

  段青竹瞥他:“若是你当年没给周府递那封信,便没这么多事。”

  “……”沈爻噎住,委屈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想了想,又凑近道:“你在埋怨我。这很好。好久没见着你有这么生动的表情了。”

  段青竹被他瞧得心烦,挥挥手送客。

  沈爻“啧”了声,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身后那人嘱咐:“你最近小心点,别一个人出去,能不往我这来就别来了。”

  沈爻勾了勾唇,推门出去:“喏。”

  申时。

  皇宫。

  段府的轿子停在武安门,王公公在那儿等。

  段青竹下轿,同他问了礼,往宫里头走。

  王公公落后他半步领路,暗自瞧身边的人。

  着正一品太傅大红仙鹤官袍,戴白玉琉璃大帽,腰配玉带,足登皂靴,端得是一派重臣之威、文人风骨。

  王公公还记得当年在淮安王府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

  聪明,谨慎,隐忍,不卑不亢。

  王公公当时就料定,此人将来定会有一番建树。

  这么多年过去,宦海沉浮没能抹去他的才华,反而是大浪淘沙,逐渐显示出蒙尘明珠的真容来。

  段青竹往东宫去,脚步没停,偏了偏头,问道:“太子殿下怎的这时候唤我?”

  “今日早朝后,陛下召太子殿下问过功课。”王公公垂眸笑笑,“想是殿下有不解之处要请教太傅吧。”

  段青竹道:“殿下答上来多少?”

  王公公答:“十之五六。”

  两人站在东宫门前,一时沉默。

  半晌,十三低低笑出来,推开宫门,侧身同王公公低声道:“那定是被陛下训了,正委屈呢。”

  说罢,没叫下人通传,径自进去。

  王公公眯着一双眼,乐呵呵地跟着往里走。

  他算是看着这一大一小成长起来。

  段青竹在人前早就练就了镇定从容的姿态,只在私下里同小太子呆在一处时,会时不时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狡黠。

  小太子有样学样。人前聪明乖巧,听话得不得了,一旦他先生来了就本相毕露,打滚撒娇无所不用其极。

  王公公笑着摇头,这小太子,皇帝的严肃沉稳半点没学着,倒是被他先生宠得好不娇气。

  只是课业倒也从没落下过便是了。

  绕过琉璃影壁,顺着雕花游廊走就进了正殿。

  段青竹迈步进去,溜达了一圈。

  案几上放着两摞纸,一摞崭新的没动,另一摞抄了密密麻麻的字。上头摊着本《孟子》,打开了。旁边搁着根毛笔,沾了墨,也不放在笔架上,就随意扔在一边,险险没脏了纸。

  段青竹凑过去看了看,抄的“鱼我所欲也”。

  是昨儿个上的课。

  想来是没记住,今早被皇帝罚抄了。

  段青竹凤眼弯了弯。

  瞧着这案上的一片狼藉,小家伙这是委屈坏了。

  他示意王公公在这等,自己出了正殿,顺着游廊又往里去。

  没走多远,就瞧见旁边蹲了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小人儿蹲在路旁边扣手指,身边也没个人,委委屈屈的,像个被抛弃的小可怜儿。

  段青竹走到他身边站定,放轻了语气:“殿下怎的到这来了?”

  萧贤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来人,抬起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见过先生。”

  “嗯。”段青竹叹了口气,蹲下身,冲他张开双臂。

  小家伙警惕地瞧瞧周围。

  然后“嗷”的一声扑到他怀里。

  段青竹把小太子揽在怀里,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发顶,给他拍拍后背顺气儿。

  等了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把人从怀里捞出来,取了帕子,低头轻轻地给他擦眼泪。

  萧贤一开始还别扭地往他怀里钻,被他摁住把眼泪擦干以后反而破罐破摔,睁着一双红红的杏眼看他。

  段青竹心里软了软,柔声问他:“殿下这是怎么了?”

  然后就眼瞧着那双杏眼又迅速蒙上一层薄雾,氤氲着,渐渐凝聚。

  小家伙抿了抿嘴,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段青竹无奈,又把人搂在怀里哄了半天,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昨儿个下了课,萧贤瞧见几个小宫女在编竹篮,突发奇想想给父皇亲手做个礼物。

  他管内务府要了竹条,拉着别人学了半天,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编好了一条小龙。

  他高兴坏了,乐得抱着小龙在床上打滚,觉得父皇肯定喜欢极了。

  于是功课被理所应当地扔在脑后。

  谁知道今天早上皇帝突然叫他过去查功课,他一宿没睡,又没好好温习,答的乱七八糟,被罚了抄书。

  高高兴兴给父皇做了礼物,夸还没收着,倒是先被骂了一通。

  他领了罚回来,越写越委屈,也不敢跟旁人说,想先生想得不行。

  干脆笔一扔,书也不抄了,叫人去请先生,自己躲到墙根底下抹眼泪。

  段青竹听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完,握住他的小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果然,白白嫩嫩的皮肤上横七竖八的几个血道子,已经不流血了,凝成几条血痂,凹凸不平的。

  小太子长大了,要面子,磕磕碰碰不好意思再撒娇了。

  他不提,段青竹也不说破,捏捏他的小胖手:“小龙呢?让先生看看么?”

  萧贤瘪瘪嘴,从怀里掏出个竹编的小玩意儿来。

  段青竹接过来瞧了瞧,头是头尾是尾,很像那么回事,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他笑着还了,夸人:“编的真好,殿下好厉害。”

  小太子脸红了,抿了抿嘴,露出两个小梨涡。

  他把小龙接过来放怀里揣好,抬头,水汪汪的杏眼盛着纯真的笑意:“先生喜欢的话,我也给先生做!”

  段青竹笑笑:“那臣便先谢过殿下了。”

  又把他放在地上站好,起身理了理衣袖,拉着小太子的手往正殿里走。

  边走边吟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他不说了,等着小太子。

  “二者不可得兼……”萧贤瘪嘴,小脸儿垮了,小声嘀咕,“先生,我知错了。”

  段青竹道:“殿下年纪小,多花些功夫在喜欢的事上也没什么。”

  “只是殿下要记住,天下百姓把最好的衣食住行都给了殿下,是因为他们相信殿下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这责任现在在陛下身上,终有一日陛下会把它交给您。”

  段青竹拉着萧贤回到正殿案前。

  萧贤把小短胳膊支在案上,托着腮,似懂非懂的跟着先生的话点头。

  段青竹第一次给小太子讲关于百姓、关于责任的事。他不怕小家伙一时理解不了,他只想让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认识到自己要负担些什么。

  直到能放心将整个大魏交到他手上。

  段青竹摸摸小家伙软乎乎的发顶:“臣再给殿下讲讲这篇吧,殿下边听边抄。”

  萧贤乖乖点头,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等我抄完了,先生陪我去见父皇好不好?”

  被小太子圆溜溜的杏眼期待的看着,段青竹一时心软,应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太子功课出自孟子,鱼我所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