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躲在岸边的乱石深沟里,听着外头的动静。
他感受着胳膊酸麻,看着自己手腕上不断扩展的紫黑点儿,脑中飞速转动。
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撕开一条衣摆系紧了小臂,紧到整只手都开始发涨、颜色变深。
然后他将外衫脱掉,撕成了许多四指宽的布条,最后剩下一块布,折叠数次后垫到了手腕上。
下一刻,他张开嘴,狠狠咬在了那上头。
血液缓缓流淌下来,他掀开浸湿的布,望了望手臂模样。
撩着水清洗过后,露出深深牙印,他又盯着片刻,眼中由一开始慌乱慢慢镇定下来。
然后他张开嘴朝着天空长长哈了一口气,眼中立刻涌上无数水汽。
沈欢强忍着不哭出声,将胳膊举到身前,低下头一口咬了上去,他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猛然将牙齿一合!
撕扯下来一块带血液的肉。
吐掉肉,他一丝唾液也不敢咽下,连忙漱口,然后催吐几次。
忙活完之后靠在潮湿的大石上闭了闭眼。
眼皮之下一片黑暗,只有阳光照射留下的彩色光圈。
意识模糊下,黑暗中将军的脸出现,笑着对他道:“我儿聪明,也坚强。”
沈欢猛然睁开眼,头晕目眩的攥住了钻心疼痛的胳膊。
他心道:我不能死,我爹、我爹会去西北找我。
眼前景象渐渐清明起来,沈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将伤口用之前撕下来的布料包裹上,然后跨在了胸前。
他饿着肚子等了一上午,中午时分喝了些水。
先是探头望了望外头,静悄悄的一片,除了簌簌微风,再没有其他声音。
他艰难爬出来,躲躲藏藏回了受袭击地。
那处一片惨状不忍直视,人仰马翻无一幸免,侍卫长一臂斩断,胸前伤口无数外翻,倒在地上,身上都被鲜血染透了。
再看其他侍卫,除开致命伤,也是切肉的切肉、削骨的削骨,沈欢立刻就断定,这些侍卫自残的原因,一定是为了切断毒素根源保住命。
可纵使‘断尾保命’,也没能逃脱惨死的命运。
他们常见习武,身体健壮,行动间血流更加急速。
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毒血就能流遍全身。
他望了望自己包扎厚实的小臂,拼命克制住发抖的身体,深呼吸几次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一边查看有无敌人踪迹,一边拔了两棵止疼的草药,塞到嘴里嚼着。
风将胀痛烧热的头脑吹的冷静些许,他过去依次将侍卫睁着的眼合上,跪在地上对着他们磕了一个头。
然后寻了些吃食,装了些银钱,又捡了两把匕首藏在身上。
他不敢多待,再次回到岸边,发现跑没了的马又跑了回去,倒在河边喝水。
沈欢过去,掏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将嘴里剩余的草药吐出来敷到马身上,等了一会儿后,将马身上被酸水淋到的地方挖出来。
马可能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只尾巴上下扫动,鼻孔不住喷出粗气。
沈欢揪了些草过来,放在他嘴边,马一开始不张嘴,后来慢慢挣扎着吃了。
他松了一口气,靠在它身旁,掏出一饼就着水吃了。
然后翻翻捡捡,拾出来几颗腌制好的海棠果儿——
是将军给他带的零嘴。
沈欢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放在嘴里一颗。
马吃着草,动了动身体。
沈欢顺了顺它头上的毛,夸奖道:“好马儿,乖,真坚强……”
说着,眼眶里的眼泪满了,终于流下来。
沈欢擦了一把,却越擦越多。
孤立无助的少年终于跪坐在地上,抱着马头痛哭出声。
他不敢尽力哭,怕引来敌人,用衣裳捂着嘴,呜呜哭了一会儿后,终于停下来。
啜泣着捧水洗了洗脸。
然后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少年头发凌乱,身上衣裳破了几处,眼睛红肿、嘴唇干涩。
再看鼻子,少年长大,不似小时候鼻头小巧,秀挺鼻梁十分峭立。
却有些眼熟。
这鼻梁弧度同太子如出一辙,又挺又直,异常坚硬的样子。
沈欢伸手摸了摸,盯着水中那人,眼中戚戚然:我已后退千万步,藏头藏尾避你如蛇蝎,为什么仍旧要杀我?
马‘嗬嗤’打了个响鼻。
沈欢一拳砸到水里,将人影打碎。
京城,将军府。
将军翻身下马,来不及整顿微乱的发丝,匆匆进了府。
脚下匆匆往里去,管家同他走了个对头,身体转了个大转圈,小跑跟在他后头。
“将军可算回来了,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戒严了。”他匆匆道:“递出来的消息只说皇上病重,这下全乱了套,宫门口竟然是国公府的人在看守,进不去出不来,除此外里头的消息一点都探听不到。”
“东宫呢?”将军问。
管家一头雾水,“太子南巡未归,东宫一动未动。”
将军沉吟片刻,吩咐道:“找侍卫长备……”随即他想到侍卫长跟着沈欢往西北去了,便改口道:“叫个侍卫兵去通知营下伍长整装,随我一起进宫。”
管家强调一遍:“进不去,都戒严了!”
“那就冲进去,”将军经历多年风霜的脸在渐渐压低即将到来的夜色中显得异常威严,“带上军令状,有人敢拦着,就地处死!”
管家觑他神色,不敢多话,转身去准备。
将军回了一趟卧室,匆忙换好朝服,要走时刻,又记起来没给沈欢往西北写信。
他犹豫瞬间,想着沈欢必定早到,哪怕写一句送过去也好,西北大营中的将士必定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好好照看他。
打定主意,他脚下一转,往书房去。
书房几日未曾进人,略微落了些灰尘。
将军府中的规矩,主子不在家的时候,不可妄进书房。
书房里似乎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府中禁地。
将军推开门,几步走进去,门在他身后跟着惯性与衣服行走间带着的风,借力微微合上。
他几大步走到书桌后,摊开一张纸,来不及研磨新墨,便就着之前砚台里堆积在底部的一点干墨,倒了些水,匆匆搅了两下。
然后笔尖沾了沾,往纸上写去。
可能是水多墨少,因此格外的湿,笔尖一碰到纸就立刻泅湿了大片,他顾不得,随意往纸边角上一掠,沾了些水分下去,才就着模糊不清极其浅淡的墨迹写了下去。
两行字实在花不了什么功夫。
他写完之后等不及干透,立刻抽出一个信封,将信纸叠成方块装了进去,然后拿着信站起身。
就在此时,他瞥见门缝处透进来的一丁点夕阳余辉,脚下猛然一顿。
余辉透过门缝照到地上,映出无数尘埃,还有落在尘埃上的脚印。
错杂交映,少说又数十双脚印!
就在此刻,耳畔传出细微破空声,将军猛地往前一纵,身体灵巧的越过书桌,站在了门前的空地上!
如鬼魅的般的黑衣人自房顶落下,成包合之势将他团团围住。
将军眯了眯眼,喝问:“何人擅闯将军府!”
黑衣人并不答话,手里用力过大,将刀柄握的咯吱作响。
下一刻,猛然一齐冲了过来!
将军赤手空拳躲过一击,却迎面而来无数刀锋,他猛然弯腰,以背相抵,然后用尽全力向前一越!
即将脱力包围时刻,黑衣人反应迅速,中途抽刀转向,朝着他胸口狠狠扎过来!
将军就地一滚,躲开一锋,另一锋紧随而来,他握紧拳头用小臂护住胸口,霎时血花飞溅——
将军死死咬住牙往后一躲,躲开致命一击,转头死死盯着他。
黑衣人将深可入骨的锋利长刀从他手臂骨中抽中,看着这年过半百的人颤抖着出了满头大汗,却没有喊出一声疼。
他毕竟老了,之前受过的腰伤还没有完全恢复,现在每一用力便一阵钻心疼痛。
他咬着牙,再次躲过数刀连环斩,飞起一脚踹飞最近一人,武器失力当空落地,接过他武器的同一时刻,黑衣人将手中刀连转两轴,飞身而起大喊一声,在半空中一斩——
一只手应声而非,喷着血砸到了地上!
那手布满皱纹,虎口与指腹上布满厚重老茧。
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无数灰尘才停下。
一切不过眨眼间走完,外头驻守的侍卫听到动静赶过来,“嘭”一声推开门,将骇人的场面搅的更乱!
管家满头大汗看着里头的将军,双目染红,“啊——”一声愤怒惊吼响彻将军府。
领头黑衣人看也不看来人,趁着血肉离体的剜心疼痛时刻,挥出数刀。
飞快的刀锋在空中呼呼作响,甚至用肉眼分辨不出方向与走势。
其余黑衣人分出一半朝着侍卫军冲去。
另一半同领头人一并向将军冲过来!
将军猛然大喝一声,身体连翻几圈,眨眼间与对手过了数招,手腕中的血不住涌出,撒的到处都是。
黑衣人转身一眯眼,下颌因为过于用力,扭着脖子“咔”一声骇人响。
下一刻转身再次扑过来,将军脚下踢倒一人,单手一拳将人甩出去砸到厚重大书桌上,连人带桌“哗啦”一声所有东西尽数砸到地上。
那人手一松,刀掉到地上,将军脚下转了个回马步,单脚一勾,然后另一脚借势一踢,肩颈肌肉立刻拉动,伸出手一接——
接了个空。
他惯用的右手此刻与身体分离,已经躺在了地上。
眨眼间黑衣人的刀闪到面前,腾空狠狠劈下!
“哗——”
血花霎时喷溅四射!
“哗——”
骤来的疾风吹得树叶哗啦作响,骑马人勒马等掠过这阵风,才继续催马前行。
黑水湾客栈空了。
晌午之后往回走,太子同宋春景同乘一骑。
这实属无奈之举。
太子的马没有主人这么好的运气,已经壮烈牺牲,化成枯骨一堆。
附近多山水,也没有集市马厩一类的可以再买一匹。
三个人,却只有两匹马。
若是让乌达与宋春景骑一匹,别说太子,乌达自己都不敢提这种冒生命危险的建议。
若是太子与乌达同乘一匹……画面无法想象。
两两组合,最妥帖的也是最深的太子心意的方式:他同宋春景共骑一匹。
少数服从多数,宋春景反对无效,只好上马。
太子一手垂着,一手绕过宋春景牵着缰绳,将他虚虚环在怀里。
宋春景一手托在腹前,另一手提着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头装着些药材和医用器械,随着马蹄沉重的脚步在马背上不停颠簸。
“宋太医,你伤了左手,我伤了右手,”太子的声音恢复了一些,不似之前沙哑磨砺,“咱们两个真是有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春景:“……”
太子看着他表情,低低笑了:“经此一事我才发现,心中有话藏不得,还得趁早说,不然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若是到时候宋太医还不知道我真实想法,那岂不是冤死的。”
太子伤后不仅没有萎靡,反倒十分豁达,他私以为两人总算‘清清楚楚’谁也不欠谁的恩情,已经十分‘平等’了。
有了这许多心得,一说话就流露出一股撩拨的味道来。
彻底将追人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等你们有一会儿了,”乌达骑着马,从遮天大树阴凉下走出来,“照这么走,咱们明日也到不了京。”
因为二人都有伤在身,因此骑的速度慢很多,乌达一个人无行李一身轻,时不时就越过他二人一段路,然后停在路边等。
这话的功夫,正赶上在路边等着的乌达伸着脖子瞅他们,他打量一番二人情景,忍不住应和太子口中的‘天造地设’一说:“唷,殿下同宋太医真是有缘啊!”
太子十分不爽的看了他一眼。
乌达思量着那目光里头的内容,灵光一闪,继续补了后半句:“真是美妙绝伦的缘分,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兄弟情啊!”
太子俊眉一挑,目光如炬看了他一眼。
乌达在里头发现了杀机。
他顿在树下,直至两匹马交错而过,太子轻轻一抬下颌,示意他后头跟着。
乌达摸了摸鼻子尖,走到了最后去。
前头高头大马一步不停,踏踏马蹄溅起无数尘埃,潇洒向前奔跑。
太子转过头,发现宋春景唇角微微一动,放平下来。
他刚刚笑了,太子立刻笃定。
这点意外之喜让他忘尽烦心事,心情格外愉悦起来。
“不出意外,明日就到京中了,最迟,后日一早也该到了。”他道。
热气呵到前人耳畔,像发丝钻进耳洞,非常痒,痒的人头皮发麻。
宋春景不禁靠旁边一躲。
太子伸手要扶,一手牵着马,一手无法移动分毫,他毫不犹豫的松开了缰绳。
马没了束缚,扬起头颅嘶鸣一声,撒欢往前跑!
宋春景吓了一跳,将布兜养身前一甩,紧紧拉住了缰绳!
“……殿下,”他冷冷道:“这命好不容易捡回来,还请多加珍惜。”
他虽然有些紧张,刚刚也是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此刻话中却没有怪罪或是喝斥的语气。
顶多冷淡了点。
仿佛时刻记着尊卑之分与恭敬体面,不敢过多逾矩。
“别动,我就一条胳膊了,还不太习惯。”太子往前一趴,用腾出来的手紧紧抱住他,“这样才对。”
宋春景:“……”
乌达:“……”
京中还不知道如何情景,太子一条胳膊也不知能恢复到几何,他却似不怎么在意。
好像天大的事情都压不住他扑到眼前人身上的一颗心。
言行举止油腔滑调,偶尔还透露出可怕的温柔甜腻。
十分骚气。
乌达朝天撇了撇嘴。
宋春景忍无可忍,终于道:“殿下还是专心赶路吧,本来该今天到京,晚了一天皇后娘娘还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