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荔王府。
黑衣人跪在地上,浑身沾染着湿寒气,似乎匆忙而来未及换衣。
本该在家反省的荔王,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看了他一眼,“怎么样?”
黑衣人答道:“其余的人尽数诛灭,却叫沈欢跑了。”
“老头子呢?”荔王问。
看他不怎么关心沈欢的生死,那人松了口气,回道:“将军与沈欢兵分两路,将侍卫全留给那儿子,独自一人往回赶,老家伙跑的还挺快,一直追到京城外眼睁睁的看着他进了城。”
荔王“嗯”了一声,突然怒道:“干什么吃的!一个都没有弄死!”
就在此时,另一黑衣人从外头匆匆进来,捧着手贺道:“天助王爷成事,昨日正赶上下雨,太子没有防备,手上沾了毒液。”
荔王“嗯?”了一声。
黑衣人顺势跪在地上,一低头,带着些许笑意道:“若是救治不及,只有丧命一条路可走。”
“若是救治及时呢?”荔王问,同时他提醒道:“他此次出行带着两位大夫。”
“不可能。”黑衣人笃定道:“属下清清楚楚看到了,追随出来的人只有东宫督长官乌达。”
他眼神动动,似乎仔细想了想,“若是他足够决断,斩断手臂及时,或许可保命。”
“斩断手臂?”荔王吃惊问道,话中愉悦压不住,“残废了!”
“好,好啊!”他连叹两声。
“没了命,我全他一个前太子脸面,”荔王狠狠笑起来,眼中尽是疯狂,“若是没了胳膊,就是废太子,自古就没有残废上位的天子,我看皇兄如何抉择!”
“即便宋春景没死!他死不死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救不了太子!”他突然想到之前刑部大牢的事情,提高声音,狠狠接道:“他跟随太子出行却救护不及时,等他回来,我就拨开这污糟局面,祝他一臂之力!”
黑衣人盯着他,叫他脸上神清骇的瑟瑟发抖。
荔王狠狠道:“……送他上西天。”
先前来的那黑衣人跪在地上,不抖不颤,眼中尽是狠戾,“王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今夜必定取将军的人头来!”
他说的果决,荔王不禁看了他一眼。
那人将手伸出,掏出匕首,在手指上划了一道,鲜血立刻顺着缝隙流了出来。
是以人命作保,发誓必定成事的意思。
荔王点了点头,“好,给你一次机会。”他盯着掉在地上的血珠,狠狠道:“没了老头子,沈欢算个蛋。”
李元昆从外头匆匆走进来。
他皱着眉,俊朗的面孔紧绷着,眼中凝聚着犹豫。
荔王看着高大俊朗的儿子,欣慰的点点头。
“去吧,”他吩咐黑衣人。
“爹,”李元昆终于道:“为什么一定要夺皇位,当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好?!”荔王前行两步,指着自己被擦破面皮的脸,“这叫好?!”
他瞪着双眼,表情狰狞咬着牙道:“我要处置一个小小太医就被太子当众打脸!皇兄一味偏帮自己儿子勒令我回家反省!”
“我为什么要反省,我有什么错!”他急迫问道。
李元昆皱眉看着他,眼中换成了担忧。
“别怕。”荔王拍了拍他肩膀。
李元昆没怕,就是觉得他有点疯了,转身欲走。
“元昆,”荔王喝停他,伸出手来,紧紧攥成拳,“你看我手中是什么?”
李元昆复杂看着他,满脸的不赞同,并未答话。
荔王自顾自道:“权利。”
他眯着眼笑起来,“至高无上的权利。”
南下,河道口。
万里选一的高地上,拔地而起一处装修整洁的客栈,用来给过往行人歇脚,不至于受水灾影响。
这客栈虽然不是特别豪华,胜在占据高地,因此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一夜便要三十两银子。
寻常人家两年的吃食,睡醒一觉就没了。
平时十分冷清,店主本着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理念,宁可清闲不挣钱,也不想降价迎来送往。
这日,来了三位极其有钱的客人,一张口就是包下整个客栈。
问住几日,回答不知道。
一伸手,就预付了五日的银子,店主捧着银子像是捧着自己的命,喜极而泣去关门,并亲自下厨做拿手点心饭食。
太子第二日临近晌午醒来,乌达坐在桌边的椅子上,靠着桌子闭着眼休息。
太子微微一动,他立刻机警的睁开眼,率先看了一眼门窗方向。
然后才看了一眼床,发现太子醒了。
他匆忙站起身,两步跨到床边,激动无比:“殿下!”
太子打量四周一眼,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微微皱着的眉泄露了他的疑惑,乌达激动道:“您别动,胳膊刚刚包扎完,属下说不清,这就去叫宋太医来!”
“他人呢?”太子问。
他两日未进食进水,全靠三顿汤药灌进去,嗓子干涩沙哑无比。
乌达沉浸在他醒了的喜悦中,并没发现什么不妥。
眉飞色舞道:“在隔壁!说不定已经听见我们讲话了!”
太子问道:“睡了多久?”
“一天半。”乌达回。
床上那人唇间一松,俊眉微微一挑,似乎有些诧异。
乌达解释道:“宋太医说怕休息不好,恢复的不好,就找了这一家客栈。”
他偷偷打量着太子神色,继续道:“然后给你喂了些安眠的药。”
太子点点头,似乎平淡接受了。
“既然是他的意思,”太子说:“住两天也耽误不了什么事情。”
这点高低立现的对比,丝毫没有影响乌达的心情。
反倒叫他松了口气。
门轻轻一声微响。
宋春景进来了。
乌达看了一眼太子,却没有对上目光,于是自觉告退。
转身之际,对着太子“嘘”了一声气,用口型说道:“宋太医的手,伤口裂开了。”
说着朝太子眨了眨眼,朝他胳膊处点了点。
意思是为了救你,给你胳膊动手术的时候撑裂了伤口。
太子一时无言,心中五味杂陈。
宋春景走过来,乌达紧紧闭上嘴,朝他礼貌一点头,身体板直目视前方走出去。
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宋春景走到床前站定,外头随意披着一件外衫,胸口处托着自己的伤手,大半隐没在外衫宽松的衣襟里。
“殿下若是再不醒,京中只怕要变天了。”
太子:“……”
要不是太子刚刚已经得知他给自己喝了安眠药,此刻一定非常自责。
现在宋春景晚一步再这样说,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有一种得知了他不可言明的小心思的甜蜜感。
“是啊,睡得真好,”太子看着他,说:“一定是因为有宋太医睡在隔壁的缘故。”
宋春景:“……”
宋春景清了清嗓子,喉结上下一滚,似乎滚到了太子心里去。
叫他情不自禁想伸手摸一下。
在以为即将摸到的时候,他却发现右手根本没有抬起来。
宋春景看着他神色,上好玉石雕琢而成的侧脸往旁边一偏,“殿下这胳膊,虽然留下了,但是知觉恢复很难,一时半会好不了,要好好调养。”
太子似乎没听清,定睛看了他一眼。
二人视线一撞,宋春景不退不避,视线却突然一垂,叫眼睫挡住了眼中璀璨神思,“养好了,或许能恢复如初未可知。”
‘未可知’的意思,就是有可能恢复,也有可能恢复不了。
沉默片刻后,太子沉沉“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宋春景抬起眼皮打量他神色,发现他只淡淡应了一声,此外并没有什么失态的表情或是动作。
太子抬眼,捕捉到他目光,笑了起来,“宋太医等着看我哭呢?”
宋春景:“……”
“前日多亏了宋太医临危不乱救我一命,还保住了我的胳膊,使我不至于沦落到尴尬境地去。”
太子郑重道:“往后就有劳宋太医多多照看,争取帮我早日恢复啦。”
“分内之事,”宋春景张了张嘴,“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若是放在之前,太子肯定以为他随意应付,但是经过前日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心中突然多了许多其他感受。
就像养了一只小猫,喂他吃、为他喝,哄他开心、逗他炸毛,闭上眼睛人畜无害,甚至毛茸茸的让人想一直捉在手里,藏在衣襟之中。
突然有一天,小猫睁开双眼,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猛然发现这小猫嘴里头虎牙林立,杀机四伏,眼中杀伐果决可以吞象。
太子眯起眼,望着他。
宋春景一声不吭的微微抿着唇,面色冷淡一如往昔。
太子回想前日,眼前这人修眉蹙起、唇线抿直、侧脸绷紧,眼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坚定决绝,紧急中有条不絮的分析情况。
有着镇定自若的随意。
还有那一低头随意撩开自己衣摆,将刀握在手中的果决和亲密感。
又狠戾、又温柔。
勾人的要命。
甚至下刀时刻的毫不犹豫,紧紧盯着血液滴下的眼神都性感万分。
溢出来的鲜血扑了满眼,疼痛已经被尽数忽略,只有映在滴下血中的眉眼,异常绝美。
风雨中说出的那句话也足以让人牵绊至深:他是太子,之后登基行册封大典需登上天坛双手俸盏为民祈福,若是没了胳膊,怎么俸?
太子在心中颠来倒去念了无数遍,唇齿间也掰断揉碎撵成粉末过了无数次。
他清了清嗓子,突然私心问:
“春景儿,你不希望我死是不是?也不希望我当一个没有胳膊的太子……”
他似乎有些犹疑,话到一半停顿数息,又提气道:“我以为你巴不得摆脱我,前日你拼着手上的伤口不管只顾着救我,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盼着我登基。”
宋春景别开脸,淡淡道:“一欠一还,虽然时隔多年,有些晚了。殿下当年于我宋家的救命之恩,下官这就算还上了。”
太子扯着嘴角笑了笑。
“还有一命,宋太医打算什么时候还?”他无奈的看着坐在眼前的人,“什么时候想还了请提前通知我一声呀。”
太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也好叫我有个准备。”
宋春景张了张嘴,太子伸出完好的手,够到他衣角摸了摸。
“唉,”他叹了个十分的愁气,为难的说:“想让宋太医还个人情好难啊,说不定还要再搭一条命进去。”
“……殿下,”宋春景欲言又止。
太子:“你说。”
宋春景微微蹙眉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就转过了头。
太子看着他以窗外春树做背景侧脸。
同时,他余光扫见窗外院中的玉兰花,正是盛开之时。
心中微微一动,又想起那枚玉兰花扣。
皇后急切至此。
荔王杀意昭然。
太子望着北方,双眼深邃锐利,侧脸如雕塑般立体冷硬,他想:京城,只怕已经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