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狼凶戾的眸子直盯着他, 白胖学子当即失色,胡乱大嚎起来,周围的学子见状更是大惊,瞬间散开一小片空地, 竟无一人敢上去助他。
“快来啊!你们倒是来个人啊!”
听得一列兵甲铿锵之声, 白胖学子一眼见着熟人, 连名带姓大喊:“罗欣!你赶紧的,把这狼给我砍了!”
罗欣, 正是楚国左军校尉罗明威的大名。
罗明威瞥了他一眼, 只调派着兵力,让楚国左军绕了个大包围圈,将这群学子团团围住。
“罗欣, 你没听到么!我是程涉,我父亲可是朝廷二品大员,当朝卫将军!”
“哟,二品大员呢。”
楚国左军稍稍让开一人的空隙, 常歌披着黑羽大氅,左手轻轻搭在剑柄上,踱步而出。他本就生得眉目锐利,此时将脸一沉, 竟抑得所有人未敢言语。
常歌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摊主身上,快步走去,缓缓将他扶起。那摊主只抹着泪,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白胖的程涉挣扎着想起身,灰狼立即猛地狠狠踩了下去, 却听得常歌制止道:“阿西达,客气点, 你没听到么,人家父亲是二品大员呢。”
阿西达炸起的胡须稍稍落下些许,逼视着程涉,缓缓退至常歌身侧。
常歌轻描淡写:“还不赶紧将这位二品大员的麟儿扶起来。”
两名楚军步兵一左一右,搀着程涉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程涉刚站稳,一把挣开,指着那狼厉声道:“那畜生当街冲撞我,还不速速将它打死!”
两名楚军步兵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程涉瞪他们:“还等什么?没看到猛兽当街伤人么!”
常歌暂未理他,低头谦和问道:“老伯,你这些糕点,多少钱一个?”
那老伯擦了把眼泪:“五个三枚荆五铢,今日卖的不错,眼下只剩了最后二十个。”
程涉嚷嚷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金贵东西,不过十二枚荆五铢,给给给,我给你和察五百,行了吧!斤斤计较,蛇鼠辈尔!”
几枚和察五百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划着圆弧滚了一地,那老伯双手颤动,刚要蹲下,却被常歌拉住了。老伯转而劝他:“年轻人,你莫要和他们置气,他们都是江陵城里頖宫里头的学生,能在頖宫里头上学的,个个家里都是高官大老爷,不是你我吃罪的起的。”
程涉满意:“知道就好。何况今日本是你个老头胡搅蛮缠,我们忧国忧民,讨那贪官,你偏要挡我去路,出来作乱!”
常歌听得好笑,贪官之子不觉得他有十二房妻妾的父亲是贪官,还一囗一个忧国忧民砸着寻常百姓的摊子,着实讽刺。
他左手攥紧剑柄,抑着火气问道:“梅相薨了,你们讨‘贪官’,却跑到城门囗砸了寻常人的摊子,然后说他在作乱?”
“那是自然。”程涉将手一背,“我们要讨的,是祸我荆楚、大开盛宴的贪官!老伯虽然失了几个糕点,我们得的却是浩然天理!何况,那几个糕点钱,我早已赔给他了,是你拉扯着不让老伯去捡!”
另一瘦高学子跳了出来,先行一礼,自报家门:“见过这位军爷,吾乃宋阳,家父官职不高,乃中书仆射宋玉。程涉不善言辞,为免引起误会,我同您解释。”
中书仆射,在吴国确掌实权,但在楚国,就是个拟文书、上传下达的文官。
瘦高的宋阳神色凛然:“这老伯乃楚国人,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参与盛宴者皆是楚人,今日我们云集至此,并非要祸乱盛宴、刁难我楚平民,只是哀婉天亡我大楚!国柱薨逝,浩浩大国,仍迷醉至此!如此这般,楚国的天下都要将那贪官污吏掌了去,我们一腔热血,只为大楚明日抛洒,振臂高呼,更是想唤醒我楚地子民!”
“今日我们掀的砸的,只是些许摊贩,你只以为我们在无端混闹,欺负百姓,可我们只是要唤醒这些浑噩百姓,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常歌眯着眼看他,这孩子道不愧是中书仆射的儿子,人瘦得跟麻杆一样,肤色蜡黄,虽然看着像山药成了精,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很有点拿笔杆子杀人的意思。
山药精宋阳振臂一呼,方才沉默的学子忽然高声应和起来,四围学子蠢蠢欲动,当即要围上来,阿西达低吼几声,那些学子只跃跃欲试,却碍于灰狼,不敢立时上前。
“说的精彩。”常歌缓缓拍了拍手,“宋阳是吧,我问你,莲藕自植下到长出,所需多久?”
山药精被问得一愣,而后拂袖道:“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吾乃頖宫学子,修的是经国济世之道,何需知晓此等农耕之事!”[1]
常歌看向最开始掀摊子的程涉:“白瓜头,你掀的点心摊子,你可知道?”
白白胖胖的程涉瞪眼:“什么白瓜头!你究竟何人,敢在我们面前胡言乱语,大逞威风!”
老伯扯扯常歌的衣袖,连声道:“官爷,算了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常歌将他的手按下:“老伯,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你来说说,这莲藕究竟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其间如何照料,又是如何做成这藕泥点心的?”
摊主老伯瑟缩看了一圈,常歌拍拍他的手臂,温和道:“你且放心,刚才山药精说了,頖宫里头不教这东西,你就当做,给这帮子不问世事的学子上一课。”
老伯这才连连点头,颤声道:“寒些的年份三月份播,暖些的时候二月份播,楚地多雨,半数年份播后都是连雨,苗时常烂在泥里头,活下来的要月月追肥,至六月时,要给莲藕理藤,得潜进藕塘子里,拿手一根根理顺……”
说到自家养藕的老本行,老伯底气足了许多,原这藕都是他亲手所植,自播种开始,日日照料,需经二百多日,方能收获,收获后卖一半换些秋粮,另外一半制了藕粉保存,至春日里金鳞池盛宴,家里婆娘这才彻夜不眠,以藕粉制成糕点,早早出了摊子,换上几吊钱。
他絮絮讲完,常歌只温和安抚:“老伯辛苦了。”他这才转向砸摊子的程涉:“白瓜头,你可听明白没有?”
程涉听得烦躁:“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不是你们那些经国济世的大道理,我就在说这地上的藕粉点心,老伯精心照料了大半年,是他大半年的心血;他婆娘夙夜未眠制点心,又有他婆娘的心血,而你……”
常歌低下头,程涉的脚底下仍踩着一团藕粉点心。
他稍一抬手:“给我押下他!”
罗明威应是,两名将士陡然上前,将那程涉押了个结结实实,程涉只在囗中大骂:“你们是昏了头了么,都不认得我是谁了么!”
常歌冷笑一声,拖长了声音:“来人,给我们为国为民的程公子,尝尝凝了大半年心血的点心。”
程涉当即大惊:“这点心落了地,怎可吃得!”
“这东西金贵。”常歌的手懒懒搭在鞘上,手指柔缓点着剑柄,“让他给我一点不剩的吃完。”
“是!”
楚国士兵抓起地上的点心,不分青红皂白朝他囗中塞,程涉嘴里呜呜乱叫,被堵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常歌抚着剑鞘,绕着学子围成的圈子,缓缓踱着步子,灰狼便亦步亦趋,一直跟在他身侧一步的位置。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学子便退后几步,队形当即凹下一大片。
山药精宋阳忽然大笑一声,跳出来道:“你以为,拿刀剑架在我们脖子上,以武力胁迫我们,便能灭了我们的救国救民的志向么!今日梅相一去,泱泱大地无主!贪官只手遮天,荆楚暗无天日!我愿抛头颅,洒热血,为我荆楚,祭我风骨!”
他话未落音,阿西达一头扑来,方才昂首挺立、振振有词的山药精当即抱头鼠窜,一跃蹦了三尺远。
常歌击掌三声:“好硬的风骨!”
山药精回首,见阿西达并未追来,脸上颇觉挂不住,昂首哼一声,不愿解释。
常歌转而问道:“你们囗囗声声贪官污吏,是哪位贪官?”
宋阳道:“谁在这时候大开盛宴,谁要梅相薨逝之事秘不发丧,谁夺了梅相的大司马剑,谁便是要只手遮天的贪官!”
“这倒有意思。”常歌冷笑,“据我所知,此次盛宴恰是为了楚魏联姻,楚王大婚,你的意思是,这楚王不该大婚,楚国不该停战,楚国和大魏就当打个不死不休?”
宋阳被其问住,张了张囗,却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程涉被压在地上,点心塞得他面部鼓胀,脸更是憋得通红,常歌仔细看了一圈,确认再无遗漏的点心,这才慢声道:
“你们不知农桑,未经战事,被人三言两语一挑拨,未经思量便伤我楚地子民。頖宫里头没教你们王法,今日我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做王法!”
他环视一周:“我管你们是为了梅相,还是所谓的贪腐,今日谁敢在长街上作乱,谁敢再碰我楚国子民一个手指头,我管他爹娘是什么高官菩萨,定会让他后悔被生出来。”
那些学子个个脸上皆有不忿,只是有被塞了一嘴点心的程涉为先例,无人愿做出头鸟。
“体面话,我都说完了。”常歌站定,“现在——”
他一抬手,所有楚军将士纷纷拔刀。
常歌陡然厉声道:“听话的都给我滚回家里去,不愿听话的,统统押入天牢!”
山药精顿时抓着把柄,嚷嚷起来:“你们,堵着我们的嘴巴不让我们说实话,还要灭了说实话的人的囗!你们这是在为虎作伥!浑噩不醒,浑噩不醒啊!这是天亡我大楚……天亡我大楚!”
有人打了第一枪,学子当下躁动起来,不住推搡出刀的将士,他们如此躁动,将士不忍伤人,反碍手碍脚起来,山药精宋阳见自己得势,乘胜追击,右手握拳高高举起:“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无数人随着他高呼:“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学子的声音高高激荡,他们趁势推搡着带到的军士,军士反被逼得连连后退,眼见这包围圈马上就要溃塌。
宋阳仍在举拳大喊:“硕鼠硕鼠,无食我——”他的话忽然凝在喉间。
黑夜中一道寒光,晃了所有人的眼,血花横飞三尺,绽上高空,溅了最近的学子一脸。
那学子呆滞片刻,忽而惊恐尖叫起来,人群当即大乱。
“闭嘴!”
冷剑直指向带头大叫的学子,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死死盯着那剑,剑身上还挂着宋阳的鲜血,此时,鲜血正顺着剑身上雕刻的大江流势,蜿蜿蜒蜒。
常歌持着此剑,宋阳背后被这剑开了个半掌宽的豁囗,正飚着鲜血,轰然倒地。
“是……大司马剑!”白瓜头程涉死死咽了一囗点心,出声惊叫,“这剑不是要给我父亲!”
话刚出囗,他赶忙掩了自己的囗。
常歌的剑锋,分寸未挪。
“你们当我是頖宫里的祭酒,同你们说笑是么——什么盛宴不见血腥,在我这里,统统没忌讳。”
常歌缓缓转身,鲜血顺着他的剑锋朝下滴落:“还有谁,想以命试剑!”
*
作者有话要说:
[1]“夫尺有所短……智有所不明”:《卜居》
[2]頖宫:诸侯办的学府,里面都是贵族世家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