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既拿出亲王身份,蔺衡就知道他已经是下定决心了。
南憧老国君在世时曾给廉溪琢赐过一道密旨,日后不论哪位皇子登基继承大统,亲王令鉴均可在紧要关头保全自身。
代价是令鉴效用仅此一次,从此便沦为庶民,不再与皇室有任何瓜葛。
眼下廉溪琢并无性命之忧,却愿意以尊贵地位换取三五个月的自在日子。
这着实让蔺衡有些诧然,亦有些不忍。
“非要这样吗?”
慕裎轻声询问,他与廉溪琢之间相处的时间虽短,但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没有丝毫架子跟贵胄俗气的小舅舅。
“要不我陪你去逛奇珍馆?阿衡攒了好多好玩儿的物什,你瞧见一定喜欢。”
“不用啦。”
廉大学士莞尔,抬手揉了揉小祖宗的后脑勺。
那副慈爱模样,比先前所有时候看上去都更像一个长辈。
“这些年隔三岔五的奔忙,总以为见过很多世面,直到病了这一场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耸立云峰,巍峨长川,无不令人心驰荡漾。”
“这世界是我一生只来一次的地方,怎能拘泥皇城,不出去看看呢?”
他嗓音很平静,甚至充斥着一股讲故事的叙述感,可蔺衡还是听出了失落。
是啊。
若非心无牵挂,谁会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谁又不向往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隅清,你要是不想,我可以搬到城防营里去住。将军府那么大,我们也不一定会常常见面。”
纪怀尘垂眸,言辞中尽是道不明的黯然酸楚。
不为其他,只因他明白,自己是整个席间最没有资格劝人留下来的那个。
“好啦,不必啰嗦,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廉溪琢笑笑,将一块刻有金盏花瓣的镶金令鉴递给国君大人,而后侧目望回纪怀尘。
“兄长,我不在的日子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若他日遇上好姻缘,切记别忘跟我也留意留意。”
“不论走到哪儿,我都会祝福你的。”
风轻云淡的三句话,便遮盖住十几年如一日的相思持守。
他满面笑意,看上去似乎真的是走出了桎梏。就连谈及姻缘,也能面不改色的说一句,我会祝福你的。
祝福什么呢?
也许是祝福纪怀尘一切安好。
再也许,是祝福自己罢。
从此孑然一身潇洒,不做谁的人间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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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么个插曲,一顿本该谈笑风生的家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所幸经过国君大人屡次的威逼利诱和走心劝解,廉大学士总算肯松点口了,临走前将离别的日期改到上元节后。
而纪怀尘还没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缓过气来,盯着纹丝未动的饭碗看了良久,最终在慕裎的叹气声中仓促离席。
“有用吗?”
小祖宗支着下颌发呆,半晌发现实在琢磨不透,只得尝试寻求一下外援。
“十天到底能干什么呢?让小舅舅回心转意?还是让纪大将军陡然开窍?”
“纪大将军?怎么这会儿不叫怀尘哥哥了?”
显然往嘴里丢花生米的国君大人重点并不再此。
“我在和你说正事。”慕裎微怒。
“我也在和你说正事。”蔺衡不甘示弱。
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时隔一盏茶,太子殿下望着挑完花生米又转头进攻气锅闷鱼骨的人形醋缸,莫名勾唇失笑。
“幼稚鬼。”
“咱俩到底谁幼稚?”
蔺衡不满,将鱼骨嚼得嘎嘣脆响。
然而在他长箸放下来的一瞬,脚尖发力,慕裎就连人带碗从自个儿椅子完完整整移动到了某国君身上。
“我在生气。”
“看出来啦。”太子殿下一戳他脸颊,懒懒道:“花生米,气锅闷鱼骨,还说你不幼稚。”
“可我在生气。”蔺衡重复。
生气的人总是需要哄的。
何况还是对着喜欢的人。
“那好罢。”
慕裎眨眨眼,换上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
“乖,我是大坏蛋,衡衡别生气了哦。”
“................”这是什么高级招数?
偏偏国君大人还就拿套没办法,短暂愤懑后捉过他不安分的手,抵在唇畔轻吻。
“我决定了。”
“哇,真是个好主意...........呃,我是说,你继续。”
小祖宗自觉敷衍的理亏,心虚一笑,不料话落便迎上双满含爱意的深情眸子。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蔺衡说。
“我们会比世间所有眷侣都要幸福。”
“长相厮守,朝岁白头。”
慕裎不觉有些触动。
他何尝没有想过与蔺衡垂暮老矣时的样子。
那时容貌渐衰,皮肤枯皱,腰背佝偻弯曲。
但他们依然会在早起时盯着对方的惺忪睡脸醒神,傍晚牵手散步走过一重重宫墙追寻落日余晖。
橙黄的暖光铺撒在他们头顶,斑白发髻也被映照出焕然生机。
身旁是此生最爱的人,脚下的影子即是年少过往。
“黏糊劲儿。”慕裎这样嗔怨,却微微垂首,以深吻给予爱人奖励。
“看来被小舅舅和纪将军刺激得不轻啊,都学会主动说甜言蜜语了?”
“我本来就会。”
只不过有点怂而已。
蔺衡暗自作想。
“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
太子殿下不舍他唇瓣的柔软,吻完细细咂摸片刻滋味才罢休。
“乱吃飞醋的小朋友,从不对他的神明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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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过亲吻,有过刨白的晌午,顺便深聊一下暗藏的情愫真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以前不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孤独,现在有了陪伴,倒想不起那时是怎样熬过来的了。”
蔺衡选择用这句做为新话题的开场白。
可惜被小祖宗的不解风情给打破氛围。
“池清宫那么远,想见上一面都费劲,难道不会更孤独?”
“是你自己要的。”
国君大人轻声反驳,俊朗面庞上带着零星‘果然又忘了’的无奈。
“你说过,倘若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会给对方最远的一间宫殿住。”
“因为这样每次长途跋涉去见的时候,都可以延续想见但还未见的忐忑与期待。”
“那种怦然悸动,比世间的一切糕点都要甜。”
十七八岁的蔺衡性子沉闷,不善言表。学不来话本里那些酸文倒句,就只会默默记下心上人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很小的习惯。
这句话原是做太子的那个随口一说的,却被他深深放进心里,一放就是好几年。
看着蔺衡真挚无比的神情,慕裎忍不住黯下眸光。
“抱歉,我的阿衡。”
他之所以道歉,并不全是因为忽略了这件事。
而是他突然醒悟,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以蝴蝶效应的方式改变了一个少年的成长轨迹。
‘本太子才不喜欢娇滴滴的姑娘家呢!’
‘我被人骄纵惯了,以后的挚爱必然是要把我捧在掌心里的。’
‘嗯.........最好对方是个权倾天下的国君。这样既可以养尊处优,又不用理朝政琐事,还有人疼有人照顾,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坦。’
那些或发自内心,或碎嘴玩笑的说辞,全被某位当贴身近侍的人听了去。并且在无数个孤独无助的夜晚,拿来填充本不美好的梦境。
比起做万众瞩目的国君,慕裎其实更希望蔺衡做个平凡而快乐的普通人。
尽管他清楚沉默寡言的贴身近侍非池中之物,迟早会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他仍旧觉得那个饱受欺辱和冷眼的青年,总该在尝尽生活磨难的苦之后,品尝一下糖的滋味。
思及到此,蔺衡抚摸着慕裎的后背在人发间轻柔落吻。
“谢谢。”他说。
“谢谢你,殿下,使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现在就很快乐,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每一刻呼吸都是甜的。”
小祖宗鼻头一酸,紧紧钻进他怀里,好半天才止住哽咽。
“我喜欢你,不仅仅在于你生得有多好看,待我有多细致体贴。”
“更是我后来逐渐在相处中发现,假使易地而处,我未必能做得比你要好。”
“我欣赏你,你的善良,你的坚韧,你的一切一切。阿衡,你真的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人去珍惜。”
事情都进展到这个地步了,要说不发生点什么似乎都对不起如此温馨的走向。
蔺衡缓缓闭眼,吻上慕裎如鸦羽般轻颤的长睫。
也似乎只此一种方式,能让两颗亲密缱绻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彼此救赎。
................偏偏。
紧要关头主动索吻的那个停住了动作。
那个狗皇帝!
居然!
停住了动作!
慕裎被吻得情动,蓦然打断,羞恼之余眼尾不禁泛起潮红。
“存心的罢你!”
蔺衡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但他仍咬牙坚持着:“身子要紧.............”
去他妈的身子!
太子殿下简直想骂脏话。
“坏脑袋和不举一样,都是病,得治!”
“先别生气。”
国君大人尚且持有一丝冷静,他果断起身,将张牙舞爪的小祖宗放到床榻上。“我会帮你,不过换种方式。”
说完,蔺衡微微俯身,在唇即将触碰到衣摆时想了想,还是低声嚅嗫道:“我..........这个是真的没经验,你别动,小心伤着。”
慕裎不由心头狠狠一颤,下意识想拒绝。
一向百依百顺的心上人却在此刻紧紧环住他的腰,神情真挚而虔诚。
“我会把所有能给的一切都给你,阿裎,你要开心。”